白芷这下更恨得咬牙。
她们离宫前,长信宫所有物件登记造册,一件都未带走,那些都是先皇后留下的,长公主却道,一应归属正宫娘娘,他们在此鸠占鹊巢三年有余,该是时候还回去了。
会客花厅,冯嬷嬷笔直立在正中,礼数不错向长公主请安后,道:“老奴来请五少夫人,往寿颐堂走一遭。”
陆霓端坐上首,缓缓拨动盏盖拂着茶汤,并不言语。
白芷正色道:“雪天路滑,长公主病体未愈,受了风寒又起反复,嬷嬷可当得起?”
“老奴当不起。”冯嬷嬷垂眉敛目,“五少夫人进门这些天了,大夫人便是有此顾虑,才一直不忍相扰。”
一口一个五少夫人,听得白芷眉心直跳,陆霓也微微沉了脸,便打算叫人送客。
冯嬷嬷不紧不慢接着道:“不过应有的礼数若少了,免不得招府中人议论,今日请五少夫人去,是为正式拜见家翁。”
陆霓搭在盏上的手指一动,崔氏主动相召,依情依理,她都该走一趟,而引起她好奇的,是自七月起中风卧床的昌国公季威。
她也想知道,曾经大庸朝最大的佞臣、与父皇斗了一辈子的那人,现今到底如何了。
长公主乘舆轿出门,云翳、白芷随在两侧,四个健壮仆妇步履矫健,不多时到了位于国公府中轴线上的寿颐堂。
崔氏并未出现,仍是冯嬷嬷领路,一行来到后院,四下简洁朴素,与国公府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左侧是佛堂,正对面那间屋子,门窗皆以厚帘遮光,外面无人值守,冯嬷嬷行至门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少夫人先进去吧,大夫人稍后就到。”
她立在门前,像是邀请陆霓进入什么龙潭虎穴,神情怪诞莫明,唇角勾动明显嘲讽的笑容。
白芷定住脚,轻轻扯了下长公主的衣袖,别里头有什么陷阱吧。
云翳却神情如常,眉眼昳丽,瞥向冯嬷嬷邪魅一笑,手中拂尘扬起搭在臂上,径自揭起帘子。
“殿下小心脚下。”
陆霓面无表情从冯嬷嬷面前行过,一进去,立时屏住了呼吸。
室内光线昏暗,纵深颇长,只在尽头的床榻旁燃着两只微弱烛火,酸腐臭气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一个满脸皱纹的男仆守在榻前,听见动静,麻木的脸上毫无动容,一言不发躬身行礼,退到一旁。
陆霓终于流露震惊。
季威好歹是堂堂昌国公,半年前,还是这一府的顶梁柱,虽是重症难愈,崔氏将他安置在后院与佛堂相邻,即便不亲身侍疾,也该多些仆从在旁照料。
不说别的,季威姬妾成群,天天轮换着来,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何至于只剩一个老迈男仆。
云翳眼中闪过玩味,捏着鼻子走上前,随后猛地顿住脚,伸手拦住长公主,“殿下还是别过去……”
第78章 流言
陆霓视线越过云翳的肩头, 最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张浮肿不堪的脸。
肤色蜡黄,朝外的那只眼被扯得变形, 几乎快盛不住里头浑浊的眼珠子, 木木瞪向来人,口唇歪斜,淌出的涎水拖挂在脖子上。
惨不忍睹。
陆霓只看了一眼, 迅速收回视线。
昌国公季威年过四旬, 生得相貌清雅、体态修长,因保养得当,望之不过三十出头。
比之解知闻,更有资格称一声老白脸, 而不是如今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可怕模样。
陆霓虽说早有预料, 却仍觉难以置信,拿帕子掩住口鼻, 环顾四下, 入眼破败污漕, 大抵贫苦人家的将死之人,最差也才不过这样的待遇。
这就是昔日朝堂之上权柄滔天的昌国公, 屡屡与父皇为难、阻挠阿瓒成为太子的罪魁祸首。
亦是他物色与母后容貌相似的漪妃、暗渡陈仓送进秦楼出身的刘烟, 蛊惑父皇沉迷女色、终至惨死的真凶。
如今沦落至乞丐不如的下场, 陆霓心中滋味复杂,说不上解气,还有更复杂的原因。
身边的两人却只觉大快人心,白芷小心扶住长公主, 不令她靠近, 云翳则几步到了榻前, 示意一旁的老仆。
“咱家替国公爷瞧瞧脉象。”
那人沉默上前,举止粗鲁从那张脏兮兮的毡毯下扯出一条软塌塌的手臂。
云翳诧异看他一眼,随口问了句,“此地只你一人服侍?”
老仆点点头,迎着他的目光,张了张嘴,发出一点含糊声音。
张开的嘴空荡荡,并无舌头,口不能言。
云翳回头朝陆霓挑了挑眉,两指搭脉探了一阵,语气不无讽刺。
“脉象平和健壮,看样子,国公爷……您再好生活个五六年没问题。”
他笑眯眯弯下腰,恭喜榻上的活死人。
从这个角度看去,季威两只眼各斜向一边,五官扭曲狰狞。
听见这话,季威努力转动眼珠,费力地盯着面前人,口中呼哧呼哧,发出含浑不清的声音,却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
他分明意识清明,还识得人,只是不能言、不能动,终日躺在不见天日的黑屋里,涎水长流、屎尿加身。
唯一的希望,便是期待死亡降临的那日早些到来。
不得不说,对于罪孽深重之人,这样的报应实不算轻。
一个人影无声无息进来,立在长公主身后,幽幽开口:
“殿下是不是很震惊?”
陆霓着实被吓了一跳,蓦地转身,见崔氏一身黑衣,头发一丝不苛在脑后盘成圆髻,面色枯槁,唯有双目闪动精芒。
立在这间黑魆魆、恶臭熏天的屋子里,如同幽灵鬼魅。
陆霓不动声色颔首,“的确。”
“那殿下知不知道,是谁害得他这样?”
陆霓面色沉沉,并未接话。
崔氏不以为意,扯动嘴角,露出个似哭似笑的古怪表情,“看来殿下早有所料,没错,就是季以舟,他丧心病狂,亲手给生父灌下毒物。”
云翳心头啧啧两声,季威这症状只是与中风相类而已,实际是服食大量马钱子所致。
近来关于季以舟的传言,所说亦是如此,道他大逆不道、残害生父。
看来,散播的幕后之人正是崔氏。
陆霓面色不为所动,目光扫过周遭,忽而轻声问道:“夫人难道不是……同样深恨国公爷?”
此地的陈设、哑巴老仆、毫不尽心的照料,便是佐证。
甚至包括,这府里有资格探望前任家主的三位族老,当知晓季威的病症不可逆、复原无望时,不也冷漠将之视作弃子,任他在此自生自灭?
崔氏神情微滞,深如刀刻的法令纹沉沉下垂,流露刻薄无情,阴恻恻一笑。
“话倒不能这么说,这府里还有好些女人,巴望着他早日康复。”
她指的,是季威那十几房妾室。
崔氏之所以枯守佛堂多年,便是因早对丈夫死了心。
此事在国公府不算秘密。
陆霓猜测,崔氏既知季以舟这个名字,想必早也知晓,丈夫偷养在城郊庄院的这房外室。
以她的心肠冷硬,会如何对待那对母子,可想而知。
那么,季以舟对生父、对季家的恨,并非毫无缘由。
崔氏目光淡淡掠过榻上的活死人,转身向外走去,口中道:
“劳烦长公主到此污秽之地拜见家翁,实是情非得己,随我出来说话吧。”
走出暗室,重见天光,陆霓三人不由都松一口气,仿佛从墓穴逃出生天。
回到待客的正堂,四周光鲜亮丽,似乎重新给崔氏罩上一层假相,先前怨鬼般的神情荡然无存,垂目端坐上首,捻动手中佛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云翳向来对声音敏感,视线投过去,认出那是桑棘木磨制的手串。
通常只有苦行僧才会以此作为常持法器,佛珠只简单刨成圆形,全靠一双手长年累月地摩挲,使其光滑圆润。
观崔氏手中这串,想必最少也持了两三年,才有如今的光泽。
能对自己这般狠,要么向佛虔诚,要么就……
云翳颇觉讽刺,肚里呵呵一笑。
“想必殿下也听说了,季以舟天生反骨、噬亲背主,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两年前他带兵入京,登门认亲,国公爷心怀愧疚,对外瞒下他外室子的卑贱出身,一心扶植栽培,却不料他狼子野心,早有图谋。”
随着佛珠转动,崔氏的声音平直无波,却步步紧逼,撼动长公主心神。
不知何时,她已掀起松疏的眼皮,静静关注对方的反应。
“先帝对季以舟青睐有加,授他京畿兵权,执掌三军,结果如何?陛下驾崩当夜,是他带兵入宫,其间所作所为,殿下当最清楚不过。”
犹如旧时伤疤被血淋淋揭开,陆霓心头微微悸动。
看来,崔氏知晓季以舟的事,比她预想得还要多。
她抬眸,与这枯槁妇人对视。
那些流言被人津津乐道,除去崔氏所说的两条,还有诸如——
季湛出身幽州玄天骑,却独揽军功,比解斓更早一步升任高位,即便如今,仕途也比之遥遥领先。
以及他本是扶佐新帝有功,太后赐他位列三公,一品大司徒,却在堒台抗旨不遵,最终与太后反目,深受忌惮。
……种种,皆是他背信弃义、反骨克主的明证,罗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欲将他困死其中。
即使身为他的妻子,陆霓亦并不尽知其中真假,唯独父皇提拔他这件事,崔氏只猜对一半。
然而,心头那个她刻意遗忘的疑惑,随着这番冷冰冰的话语,渐渐浮出水面。
蕴秀殿,季以舟故意放任刘烟被人带走,之后去了何处?
解知闻独独救走那秦楼女子,所图为何?
一直以来,季以舟有意无意的隐瞒,终于在她心底生出芥蒂。
崔氏目光锐利如鹰,看着长公主神情一点点变化,流露会心一笑。
*
酉初刚过,季以舟就回来了,先去了东跨院,李其跟在他后面进屋,递上药碗,“主子,小的晌午去部里……没找着你。”
季以舟三两口喝干净碗里的药汁,李其忙又递过只大个儿水壶。
他一遍遍漱口,直到嘴里一点药味都闻不出来,这才道:
“下午去了趟梅山,找我有事?”
今早陆霓说起胥华亭梅林雪景,他特意找人打听到地址,专门跑一趟过去看看。
景致的确壮观,让他想起幽州赤渊谷的上古冰川,万年前的灼烈岩浆被冰雪层层包裹,红白相间,奇景瑰丽。
许是天性使然,他对冰天雪地有种与生俱来的热爱,来京城两年,身周尽是繁华嘈杂的人间富贵,今日乍见那片琉璃世界红梅白雪,一时竟有些恍惚。
她想看的,恰好也是他想带她去的地方。
他当时站在空旷雪谷之上,忆起昨夜与她烈烈如火的欢.爱,心头滚烫,只想立刻回去带她过来。
“主子,今日冯嬷嬷来请,长公主殿下……去了寿颐堂。”
李其说完,就见他本来溢满笑意的眼,陡然转至沉冷,生出肃杀。
季以舟问,“还有呢?”
李其十指纠结,比着手势,“我去问过老李头,他比划不大清,大概是说……大夫人跟长公主提了那些流言。”
季以舟滚烫的心重新归于寂静,出了会儿神,转身往正房去。
进到院子,见书房亮着灯,他走进去,见陆霓端坐案前,正全神贯注奋笔疾书。
季以舟负手立在案侧,瞧见满篇行草笔势连绵、奇变百出。
他原于书法一窍不通,还是在知晓她“甘霖先生”的名头后,虚心请教,受了一二指点,才能看出些名堂。
季以舟幼时亦曾跟着母亲习文,书写仅限于工整,后来入伍从军,便没什么机会接触笔墨,以至如今字迹仍显稚幼,与现如今的官职不大匹配。
陆霓不吝赐教,专门写了几篇字帖供他临摹,到底他天资聪慧,不过数日便写得颇有章法。
此刻见字里行间,带着郁结难平的凝滞,他心头微沉,伸手握住她执笔的皓腕,“昭宁。”
陆霓蓦地回过神来,端坐不语片刻,这才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你回来了……”
转眸去看更漏,“今日倒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
季以舟没应声,此刻再提不起带她去看雪的兴致,眸光幽邃,沉沉凝在她光洁的侧脸上。
陆霓站起身,瞧了两眼面前的字,苦笑摇头,“不好。”
白宣随手团起,抛在一旁,起身绕过他,走出两步,她回头明艳一笑,“不饿么,去用膳吧。”
她分明瞧着与平日一般无二,季以舟却敏锐察觉到变化,如最初在宫里重遇,她明明在对他笑,那笑却不入眼底,透着疏离。
第79章 见血
夜晚, 两人并排躺在榻上,像任何一对相处日久、被生活琐碎磨去热情的夫妻,中间隔开一段距离。
明明, 昨夜就在这重重帷幔下, 激烈洋溢,情意缠绵,紧紧相拥的人毫无隔阂。
陆霓翻来覆去琢磨心头那点芥蒂, 终于转个身背对着他, 轻声问:
“睡了么?”
外侧的人平躺着,与第一次强行要与她同寝那夜一样,双手阖在腰腹间,一动不动。
等待莫名变得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陆霓眼皮耷拉下来,准备睡醒明早再说的时候, 他才嗯了一声。
“怎么?”
这几月来的亲密无间, 骤然一去不返, 陆霓心头又冷了冷,他这个样子, 明显是知道, 她今日去过寿颐堂的。
以他在这府里的耳目通天, 怎会不知。
“今日见着季威了。”
她的语调尽量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愉快,“真没想到啊……”
季以舟默不作声,此刻的心境, 像个等待审判结果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