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实话,以二人这种陌生的关系,初次搭话,李岱就直呼他的字,显得太过亲密了些。
但人世间的事,往往都是看破不说破。
他指着郭松仪:“陪我朋友过来看病。”
李岱就关心地道:“什么病?严重么?为何不在诊室看?医博士在那边呢,可否需要帮你把人叫来?”
独孤不求笑道:“多谢殿下好意,就是普通小病。我这朋友吃不下汤药,诊室那边没有食医,他们叫我们进来碰碰运气。”
算是把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为何寻找杜清檀说了个明白。
李岱就关心地道:“那么,看到了吗?是否需要我交待一下?”
“多谢殿下,已经看过啦,我们这就要走了。”
独孤不求立刻看穿了李岱的虚伪面目。
这人不会是才走到这里,自然也能看到他和杜清檀坐在一起吃饭说话了。
说不定,使医工赶他走的,就是李岱。
什么张医令,不过是假借的名目罢了,毕竟要面子又别有想法的年轻男人,多的是装模作样。
独孤不求心中愤愤,笑得越发好看,礼毕,后退两步,一个旋身,利落而去。
走到郭松仪身边,也不多话,就拍拍郭松仪的肩头,两个人就拎着药包,勾肩搭背地去了。
两个人都是大高个儿,长腿长靴,利落强健,服饰鲜明,一路走去,颇为引人瞩目。
李岱神色淡漠地看着独孤不求的背影走远,这才缓步朝着值房走去。
值房房门紧闭,杜清檀敲门敲得火起。
“张医令,学生杜清檀,听说您找我?”
没人搭理她。
疲累、饥饿、又被打断约会的人总是很暴躁,杜清檀暴跳如雷,左右看看无人,就抬起脚摆出一个想要踹门的姿势。
“你干什么?”不远处传来李岱的声音,颇威严。
杜清檀一个趔趄,站稳了,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无辜且柔弱。
“回殿下的话,学生看到这里有只虫子,想把它赶走,又不敢用手去抓,只好用脚,然而还是害怕……”
李岱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虫子在哪里?”
杜清檀半垂着美丽的脑袋,纤细的脖子白得发光:“逃了。”
李岱盯着她黑亮的头发看了半晌,最终收了怒气。
“这虫子来得及时,去得也及时,是专为你生的吧?”
杜清檀急速摇手:“没有,没有,学生何德何能,哪里入得了虫子的眼。”
她的表情很真挚,但是李岱又从中听出了怪怪的味道。
他很怀疑,她说的那只虫子,是意有所指,隐喻了他。
但是他没有证据。
于是他再看着杜清檀,就觉得很糟心,索性放了她:“没事的话,你可以走了。”
“学生有事。”
杜清檀半垂着眼,从睫毛缝里打量李岱。
“张医令责令学生到此接受批评。说是学生没有认真干活,只顾着吃喝玩乐。
可是学生明明忙到现在还饿着肚子。这明显是误会,所以学生决定等着张医令过来,向他解释清楚。”
她怀疑,根本不是张医令哔哔,而是李岱假借张医令的名头,打击报复她来着。
既然如此,她就等着呗,且看张医令怎么说。
李岱看到了杜清檀眼里的光,贼亮贼亮的。
他知道她有所怀疑,但是并不在意。
他很平静地扬了扬下颌:“既然是误会,就不必放在心上了,我会替你向张医令说明。去吃饭吧。”
“这……不太合适吧?”杜清檀暗里冷笑,她被他阴了,还要当面向他道谢?
“大胆!”
跳出来骂人的是李岱身边的宦官,他气愤地指责杜清檀。
“竟敢不听殿下安排,谁给你的胆子?还不速速退下?”
杜清檀从善如流:“是,多谢殿下,学生告退。”
她转过身,慢吞吞地去了。
柔弱纤细的身材显得特别无害。
李岱心里又生出了那种浓浓的糟心之感。
他就是想要找一个聪明、听话、有真本事的食医而已,为什么这么难!
与此同时。
独孤不求在食堂中把埋头苦吃的阿史那宏拎了出来。
阿史那宏很生气:“雷都不打吃饭人!你凭什么扰我吃饭!”
独孤不求搂着他的肩,轻轻一用力,就将人强行弄到了角落里:“想不想做官啊?”
阿史那宏吓了一跳,随即怀疑地打量着独孤不求:“你又想干什么?又想骗我,再半途把我扔掉?”
独孤不求勾唇而笑:“还记着我之前把你扔在安平郡王府那事儿呢?我不是故意的。
当时是遇到了紧急事情,一时又找不着你,怕等下去会坏事,所以才先走一步。
好了,别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算不得抛弃兄弟,对吧?
走走走,我请你吃好吃的,再玩好玩的。”
阿史那宏猛摇头:“不去,有用的时候是兄弟,没用就是讨债鬼,说吧,到底什么事?”
独孤不求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阿史那宏的脸色渐渐变了:“当真?”
独孤不求淡淡地道:“你觉得我会拿这种事开玩笑?鹤先生让你来这里,就是为了保护小杜的吧?
现在到你英勇献身的时候了!我给你讲,如果你偷懒,我就给鹤先生写信,断你的后路!”
阿史那宏气呼呼地道:“你不说难听话会死吗?我是你的仇人吗?你今天必须请我吃最好的酒席,再请名妓陪侍,给我赔罪!”
“行。”独孤不求搂着他的肩往外走:“你要几个?”
阿史那宏一下子结巴了:“还,还能点几个?”
第248章 不为富贵所移
阿史那宏被一群知情识趣的美人围住,喂酒喂食,各种调戏。
他心满意足的同时,又有贼心无贼胆,于是就很难受。
自己难受了,就想起来要和独孤不求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指使身边的两个美人:“去侍候我那兄弟。”
美人压根就没动,娇嗲嗲地道:“侍候什么呀?那位公子早走了。”
“什么!”阿史那宏吓得酒都醒了,猛地蹿起来往前看,果然,独孤不求的座位早空了。
他的冷汗“唰”的一下流了出来,先就颤抖着手去摸自己的腰包。
在销金窟里点了最上等的酒席,又一口气点了六个名妓。
卖了他也付不起这许多钱啊!
如果独孤不求真的又把他丢在这里,他一定,一定要杀了独孤不求!
阿史那宏颤抖着,苍白着,很小声地问:“你们这赊账不?”
美人掩着口笑起来:“概不赊账。”
阿史那宏两股战战,就想尿遁。
美人依偎到他怀中,秋波荡漾:“公子莫担忧,您那位朋友啊,早就结过账啦。他说他有急事要办,让您慢慢来。”
阿史那宏一屁股坐下去,由衷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独孤不求已经陪在了太子身边。
太子才和梁王谈完儿女婚事,正是感叹的时候,很需要一个自己人陪他说话。
“正之啊,这桩婚事,你觉着可好?”
圣人想要武李两家永世修好,是以,他要把最爱的女儿嫁给梁王之子。
只是想起前尘旧事,难免许多感慨,又有些惴惴不安。
独孤不求半垂着头,唇角带笑,不紧不慢地用银茶碾把烤炙好的茶叶碾成细末。
“当然好了,梁王府真心求娶,圣人乐见,男才女貌,相得益彰,是好姻缘。”
太子沉默片刻,一笑:“也是,儿孙自有儿孙福,都到这一步了,顺其自然就好。”
貌美的宫人往茶釜中注入清泉,瞧着水面冒出鱼眼样气泡,便笑道:“独孤长史,是您来煎茶,还是婢子煎茶?”
太子心情好,挪过去:“让孤来。”
揭开盐台往水中加了一匙盐,又加入橘皮和桂皮。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看着,就等着喝茶汤了。
等到茶汤煎好,太子先给他分了一碗,说道:“说来,你救了孤两次,却从未向孤提出过任何要求。”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听着,慢慢品尝着碗里的茶汤。
太子就喜欢他这种闲适又不傲慢的自然模样,不免赞道:“美哉!湘帘半卷,美人静坐,碧天云舒,黄叶渐落,如诗如画啊。”
独孤不求微微颔首:“殿下谬赞。”
太子笑道:“这次本来想给一个更高的职位,只是你太过年轻,不好服众,是以只升了半级,委屈你了。”
独孤不求放下茶碗,诚恳地道:“下官不觉着委屈,若非是遇到殿下,下官尚且不知在哪里呢。是殿下救了下官。”
他的过去,太子统统知晓,不免感叹一句:“为难你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提一提。”
独孤不求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他郑重其事地整理好袍服冠带,对着太子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
“殿下,下官想要请赐下一门姻缘。”
太子出乎意料,却又有几分明了:“你看中了谁家的千金啊?说来听听。”
“是京兆杜氏之女,其父早年也曾做过官,可惜早亡……”
独孤不求把杜清檀的情况说了,深深拜倒:“不知下官是否有此福气,能得殿下为媒。”
太子越发意外,抚掌笑道:“我还以为……”
话未说完,独孤不求却知道是什么意思。
太子大概以为,他会求娶一位实权官员之女吧,毕竟独孤家如今日渐衰微,很是需要助力。
“正之啊,你很好。”太子扶起独孤不求,看向他的眼神可以说是温柔和欣慰。
“念旧,有良心,不为富贵所移。我答应你了。”
太子没有自称“孤”,而是两次用了“我”,还和之前他没有做太子的时候一样,亲切自在。
独孤不求很高兴,漂亮的眼里满是喜悦:“只是她如今尚在太医署中……”
太子捋着胡须道:“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做十全大补汤的杜清檀,你是想要孤把她弄出来吗?”
独孤不求瞬间动了心。
如果能够不让杜清檀入宫,那自是极好的,他就不用苦苦等候不知多少年了。
但是,想到杜清檀的性子,他还是摇了头。
“殿下纯孝,下官不敢为难殿下。”
太子很是欣慰,温和地拍着他的肩道:“你很好,事事都为我考虑得很周详。
食医选拔之事走到这一步,突然就把人带走,确实不太妥当。
不过,你一心为孤,孤又怎么忍心让你二人长久分离?先定亲,其余事情稍后再议。”
“多谢殿下厚恩。”独孤不求羞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那什么……下官有些着急,她太过出色了……”
“哈哈哈哈……”太子大笑不止,欢快的笑声传出去老远。
太子妃听到了,笑着走过来道:“殿下为何如此高兴?”
太子指着独孤不求笑道:“我在笑正之呢。年轻人,不知掩盖情意,就怕看上的淑女被别家抢走了。”
太子妃也很感兴趣:“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我们姿仪如此壮美的独孤长史啊?”
独孤不求羞涩地又描述了一遍。
太子妃就道:“这好办啊,不一定非得入宫做女官嘛,让她在太医署任个职,日常可以进出宫闱,其他时候可以回家,不就行了?”
独孤不求肯定求之不得,却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好办,或许可能只是太子妃画的大饼、收买人心而已。
却也不多说,认真谢过就是了。
待到彩霞满天,他方缓步走出东宫,步伐轻快地回了家。
与此同时,有人把东宫的消息传递给了女皇。
“太子殿下因为县主和梁王府的婚事,高兴得哈哈大笑,笑声大到整个东宫都听见了。”
女皇吃了一口张五郎喂给的葡萄,微笑着道:“看来确实是一桩好姻缘啊。”
第249章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杜清檀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李岱站在那里,正和周医令、张医令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采蓝走过来:“五娘,您在看什么?”
“我在想,不知道琅琊王是否爱吃鱼脍。”
杜清檀收回目光,她就是想让李岱得个啥类似于左晖那样的病,不得不求她罢了。
但想象终究只是想象,她拖着不甘心的、疲惫的步伐回了住处。
雷燕娘等人已经回来了,看到她就一起围上来。
“五娘今天去了哪家金银铺子打首饰啊?做了什么?”
杜清檀低咳一声:“啊,我没出门,他临时有事去不了。我就和采蓝一起去了病所帮忙。”
采蓝帮着保全小杜大夫的脸面:“我不是正跟着罗医师学诊脉嘛,正有兴趣呢。”
雷燕娘等人倒也没去多想,只叫她们去看才买来的衣料、新衣什么的。
杜清檀也就收拾了心情,跟着一起品鉴了一番,再给大家出主意怎么收拾打扮。
聊得正高兴,就听见院门“哐当”一声巨响。
申小红扒着窗子一看,回头小声道:“那俩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