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不是。
只要面前这个女人想,轻轻一根手指,就能让他和他的家族变成齑粉。
恐慌自内心深处生出来,就再也消弭不去,越放越大,越放越大,他承受不住,晕厥过去。
再醒过来,就看到了金守珍放大的脸。
“五郎终于醒了,可把奴婢吓坏啦。”
金守珍叹息着,满脸关心和不忍:“您这是……怎么又把圣人激怒了?”
“又”。
张五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
他看向金守珍,小心翼翼地试探:“怪我不信你的话,非要追着圣人问她为何宠幸独孤不求之事,这才激怒龙颜。”
“啧!”金守珍皱眉龇牙,很是无奈:“奴婢心里一直向着您和六郎……怎么会害您呢?”
张五郎不得不低头服软:“怪我,以后不会了,还请你多多关照。”
若他真的失宠,还真得靠女皇身边近侍之人帮忙说情。
金守珍诚恳地道:“哪里敢当五郎的礼,真是折杀奴婢啦。”
他压低声音:“您别急,圣人很是喜爱您和六郎,缓过这一阵子,二位还会盛宠如初。
那什么别人,何必在意?这人天天吃惯山珍海味,偶尔也要来点清粥小菜换换口味不是?”
张五郎被拍得通体舒坦,只是想起独孤不求,到底不爽,便道:“头晕得厉害,我去内医局走一趟。”
金守珍道:“叫他们过来给您瞧,哪里就用得着自己去呢?”
张五郎坚持:“我想散散步。”
“您慢走。”金守珍笑容不变,目中精光闪动。
张五郎能盛宠至今,自有其过人之处,更不是笨人。
事过之后,只要细细一想,就会生出疑虑,不信圣人能在那种时候宠幸独孤不求,必会各种撒娇吃醋,当面试探询问。
到那时两边一旦对不上,金守珍和独孤不求就该千刀万剐了。
可他金守珍也不是省油的灯,既然敢做,自是备了万全之策。
才刚见到女皇,他就主动坦承请罪,只是话术巧妙。
“……圣人起驾之后,五郎欲向独孤不求问罪,奴婢怕发生冲突不好看,就谎称圣人传召独孤。
独孤暂时躲入后殿,五郎紧追而来,奴婢又说圣人不许人打扰。
五郎黯然离去,瞧着是很伤心了,奴婢虽如释重负,却也怪不落忍的。
等到五郎回来,奴婢就和他赔礼道歉,说明真相,以免他心生误会,给圣人再添困扰。”
至于独孤不求在后殿中发出的那一声笑,谁能证明?又能证明什么?
以他对女皇的了解,女皇根本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更不会容许他向张五郎解释——
受到恩宠而不知回报,反而恃宠生骄,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必然是要敲打的。
所以他不怕张五郎闹,还怕张五郎不闹。
女皇是什么人啊,天生就不服管的主,谁敢管就是死路一条。
这不,果然闹出事来了吧。
金守珍笑眯眯的。
他倒也不是完全贪图独孤不求给的那点好处,只是吧,他虽只是一个阉宦,却也知道对错是非。
做人,绝不能因为身残就自轻自贱,那才叫真残废!
另一边,程尚食忙完活计之后,才敢抽空和杜清檀细谈之前的事。
“别怪我没有事先提点你,圣人太过聪慧厉害,但凡你有一丝知情,今日这一关你就过不去。
谗言这种事,也不能拖得太久,最好就是才刚发生就尽快消弭,不然坏印象一旦落下,很难再改变。”
所以她才知道消息,就迅速把杜清檀送到了女皇面前,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杜清檀早就想明白了。
女皇是踏着尸山血海走过来的,为了帝位差不多付出了一切,本就不会轻易相信人。
如今年迈,更是多疑,只怕在她眼里,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是别有所图。
与其说她喜爱张氏兄弟的人,不如说喜欢他们的年轻貌美,以及给她带来的愉悦和活力。
再有,就是对二张的宠爱,彰显着她作为一名女皇绝对的权威,所以不容任何人挑战。
只是想到孟萍萍,不免多了几分感叹。
“没想到她会这样硬气,可见兔子被逼狠了也会咬人。也不知她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谁也替她急不来。”
程尚食叹息一回,起身道:“走罢,我送你去内医局,昨日就该去的了。”
内医局中坐着几个太医,一边喝水看医书,一边聊这几日最火爆的八卦三角恋事件。
“杜司药啊~”说得正眉飞色舞时,忽听一条女声响起:“各位太医,杜清檀奉旨前来报到!”
“咳咳咳……”一名太医被呛住,咳得惊天动地。
另两名太医面面相觑一回,一个去帮同僚顺气,一个堆起虚伪的笑容。
“哎呀,早就听闻杜司药食医之术十分了得,今日可算见着真人了。日后大家共为同僚,一定要互相帮扶啊。”
杜清檀笑得比他们还要虚伪:“好说,好说……不过,诸位是忘了吗?咱们随驾前往嵩山之时,不是常见面的?”
几名太医正尴尬时,张五郎缓步走了进来:“杜司药,别来无恙啊……”
第384章 先瞎为敬!
“咦!原来是张控鹤监!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杜清檀就和没看见张五郎红肿破皮的额头一般,不问不闻,笑容始终保持在恰到好处的线上——真诚、温和、恭敬。
几位太医的神色却很微妙,颇有些难以拿捏。
毕竟张氏兄弟深得圣宠,日常也被算在他们的业务范围内。
这照顾对象上了门,不问伤势是轻慢,问吧,明显不是什么好事,被骂受气都是轻的。
于是就都指望杜清檀能够主动些,把这艰巨的任务给扛了。
可杜清檀偏偏视而不见,只笑吟吟地给张五郎倒了一杯温热的水:“外头冷,您暖暖胃。”
张五郎并不接水,只将手指着自己的额头,缓缓道:“杜司药,你看我这伤……”
杜清檀这才“哎呀”一声叫出来,慌里慌张地喊太医之首裴元照:“裴奉御,您快来帮张控鹤监瞧瞧这伤!”
说到这里,她严肃地道:“我是不懂得药医,遇到这种事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特别敬佩诸位太医。”
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复杂,主要是心情很难描述。
毕竟不是谁都能在推卸麻烦的同时,还能不忘吹捧长官、恭维同僚、搞人情关系的。
张五郎格外看不惯杜清檀这八面玲珑的样子,忍不住道:“杜司药是才看到我头上的伤吗?”
杜清檀惭愧道:“是呀,我最近书看得太多,亏了眼睛,看啥都模糊一片。”
不就是想骂她眼瞎吗?
行!她先瞎为敬!
“……”众人都很无语,张五郎不能忍:“所以你既然这么瞎,怎么还敢在御前伺候?就不怕冒犯天颜吗?”
“下官肯定有这种担心,但是圣人喜欢下官做的饭……下官怎能为了这么点小毛病就让圣人失望呢?”
杜清檀憨厚而羞涩地笑了一回,自如地切换成担心。
“控鹤监,您快别说话了,瞧您伤口扯着多疼啊,裴奉御,您若是需要搭下手,只管叫我啊,千万别客气!”
她说着,手上也没停,很直接地把裴元照推到了张五郎面前。
裴元照瞅她一眼,很是上道:“五郎别动,您这伤口得赶紧处理,小心留疤!”
张五郎立刻绷着不敢动了。
一群太医围上去,众星拱月一般把他围在中间,捧手扶脚,嘘寒问暖,若是可以,甚至想给伤口打个漂亮的蝴蝶结。
杜清檀全程围观,全程嘴力输出,夸太医医术高明,夸张五郎配合得好,夸完之后再安慰:“几天功夫就好了。”
张五郎额头青筋乱跳:“杜司药,你知道什么叫廉耻吗?这样阿谀奉承,就不难为情?”
杜清檀眨巴眨巴眼睛:“您多虑了,实话实说绝不会难为情!羞于揭露真相才是不做人。”
“……”张五郎面无表情。
几个太医对视一眼,不能不佩服。
身为众太医之首的裴元照已经给杜清檀安排好了差事——
总有些贵人非常难对付,这么能说话、会说话、脸皮又够厚的人才,内医局很需要!
须臾,张五郎处置妥当伤口,起身道:“杜司药,你来,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杜清檀怯生生地看向裴元照,很小声地道:“这……合适吗?”
裴元照悄悄一指门外,大意是就在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比较好。
倒也不是他想多管闲事,只是如果在他面前出事,他也逃不掉干系。
杜清檀就小心翼翼地叫住张五郎:“控鹤监,下官正在上值,不好走得太远,咱们就在这门口说?”
她笑吟吟的:“您瞧,这不当风,廊下刚好有棵柿子树,这柿子没摘,红得多好看啊,再给您端个月牙凳,支个火盆,完美!”
张五郎的额头本就一跳一跳地疼,被她这么叨叨个没完也真是烦死了,索性直入话题。
“你还不知道吧,独孤承宠了!”
杜清檀瞬间傻了,都不用演,表情已经足够扭曲。
张五郎原本很糟糕的心情瞬间愉悦起来,他不好受,其他人也别想好过!
“嗳,你似乎不大乐意?”他笑起来:“多好啊,瞧瞧,我们有的,他也会有,到时候说不定圣人还会封你个诰命呢。”
杜清檀垂下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有圣人给的官职就够了。”
她盯着自己的鞋尖,就搁那儿站着一动不动。
张五郎幸灾乐祸:“想哭就哭啊!我懂你。”
杜清檀却是一点点地笑起来:“我才不想哭呢!我为圣人欢喜!”
“不知所谓!”张五郎确实没能从她脸上看出丝毫怨恨之色,没好气地一挥袖子去了。
杜清檀轻吐一口气,折回去对着众太医团团行礼,朗声道:“才刚被打断,还没认全各位太医,不如我们继续呀……”
其实几个太医都很好奇张五郎找她做什么,只是不好意思问而已,见她这么活蹦乱跳的,就没追问,只笑眯眯地表示了欢迎。
杜清檀与新同僚聊天打屁完毕,就到了下值的时候,明天该她休沐,正好把放在宫里的一些衣物带出去安置。
才出宫门,彩鸢就迎了上来,红着眼睛道:“五娘,救救萍娘吧!”
孟萍萍自敲了登闻鼓,被吴鸣带入宪台之后,就再没露过面。
彩鸢去打听,据说是已被收监,要等查明事情真相才会放出来。
好端端的良家女子,在监狱里关着算什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都没地方哭去。
所以彩鸢就很着急。
杜清檀安抚她一回,打算先去打听打听情况,再去找独孤不求,宫外这些衙门事务她不熟,还得靠他去打点。
不想走到宪台外,又有人拦住了她。
孟父神色严苛,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要挑唆我女儿做这种事?”
杜清檀被逗笑了:“滚开!不然,信不信我一拳打肿你这张自以为是的脸?”
孟父完全被震惊了,哪有跟人初次见面就这样的?这……是完全不讲礼仪了啊!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杜清檀已经越过他往里去了。
吴鸣严肃地在奏本上落下了最后一笔,杜清檀走进来,甚至都没有抬头,只淡淡地道:“坐。”
第385章 债
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不知道吴鸣为啥有那么多文书要写,总也写不完,总也写不完。
眼看天就要黑了,彩鸢着急又害怕。
这吴御史绝不是那种好说话的人,向来只认规矩。
她之前也曾试图打听一下情况求个情什么的,结果人家直接把她赶了出去。
她想着是欺负她身份低微,不想孟父来找,更是被骂得狗血淋头,颜面无存。
“之前我家主君见着您就发脾气,就是撒这气呢!”
她小声提醒杜清檀:“……这位吴御史就是油盐不进的那种,实在不行,咱们去找独孤主簿吧。”
杜清檀却是稳重地坐着:“不急,再等一会儿。”
她已经给了充分的诚意和礼貌,既然对方不接,她只好祭出绝招了!
吴鸣低着头写个不停,笔落纸上“沙沙”作响。
写着写着,他察觉到了两道肆无忌惮的目光,就那么灼灼的、毫不遮掩地在他脸上身上来回扫过。
他勃然大怒,重重搁笔,抬头,目光如电,疾言厉色:
“杜司药,你看什么?”
“当然是看相了。”杜清檀在恬不知耻的路上一去不复返,看这世道把人给逼的。
她一个擅长拳脚功夫的人,硬生生被逼成了玩嘴皮子的。
“你会看相?”不止是吴鸣,彩鸢也很震惊。
“略通一二。比如说,吴御史这长相~”
杜清檀目光慈祥:“端的是清正严明,不畏权贵,甘为百姓请命的长相啊,只可惜~”
她拖长声音不说了,却让人更加想要知道后续。
吴鸣冷冰冰的看了她一眼,垂下头继续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