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檀很无语,眼看杨氏哭得越发厉害,索性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肩头。
“算起来,也是我一直生病吃药,把家里吃垮了。还有,大伯母是不是也如同裴氏所言那般,认为我克父克母啥的呢?”
“胡说八道!你娘又不是因为你死的,我不也生过病吃过药?”
杨氏立刻收了眼泪,愤怒地道:“那就不是个东西!按照她的说法,我还克夫呢!”
杜清檀喜欢杨氏的爽利性子,更感激她这样照顾自己,便轻笑:“既然知道她不是个东西,还哭什么?”
“呃……”杨氏打了个哭嗝,不甘心地道:“我就是太生气了啊。”
生气、屈辱,却无力无处发泄,不是只有哭哭鼻子了么。
杜清檀哄孩子似地拍拍她的肩头:“哭好了就来商量该怎么办才好。”
活了几十岁,还不如孩子冷静懂事。
杨氏不好意思地接过采蓝递来的帕子擦了脸,说道:“这事儿还得族里出面解决,我这就去杜陵。稍后团团也要下学了,你在家等着他。”
京兆杜氏自西汉起便名臣辈出,鼎鼎有名的凌烟阁开国二十四功臣之一杜如晦正是本家代表人物,只可惜后续无人,如今族中多是寂寂无名之辈。
而杜清檀家又是偏支,上两辈便搬出了杜家世居的杜陵,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婚丧嫁娶等大事才会回去,日常与族里联系并不紧密。
也正是这个原因,裴氏才敢如此嚣张霸道地欺上门来。
但无论如何,只要族里肯出面,总能让萧家不好过。
杜清檀却觉着族里不会管太多,毕竟自己这支的成年男丁已经死绝,余下一个团团尚且年幼不知前途如何。
谁会愿意为了她们去狠狠得罪萧家呢?
杨氏这一去少不得也要低三下四求人,不如另想它法。
杨氏叹道:“不是我不通人情世故,只是这事无论如何都要告知族里,不说就不对,况且这也是最便捷简单的法子。行了,你这也累一天了,先去歇会儿,别回头又生了病。”
事不宜迟,趁着天色还早,杨氏带上粗使于婆,雇了辆驴车火速往曲江池南边的杜陵去了。
杜清檀回房躺了会儿,瞅着时辰差不多就起了身,走到前头叮嘱男仆老于头:“时辰差不多了,你去接团团,路上仔细些,别耽搁,别与人闹纷争。”
团团已经七岁,两年前由杨氏给他开了蒙,家里请不起先生,便在宣阳坊一个杜氏宗亲家里附了学。
宣阳坊和她们住的永宁坊隔了一个坊区,倒远不近的,还该去接。
况且之前她看裴氏眼神阴沉狠厉,总觉得这种人跋扈惯了,也不讲什么道义,做事必然不择手段,自家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五娘放心,老仆无论如何都会护得小郎周全。”
老于头与粗使于婆是一家,老两口无儿无女,待杜清檀和团团就和自家小辈一样疼爱。
杜清檀自是放心的,等老于头出了门,便去厨房看采蓝做饭。
其实不过些粗粮蔬菜罢了,并没有肉食之类的。
当然,想吃也没得吃,不止是穷,还因为女皇笃信佛教,下令禁屠宰。
有权势的人家可以冒着风险偷偷弄了肉食解馋,她们这样的小可怜就算了,又不是嫌命长。
所以杜清檀看着那黄灿灿的小米,以及满眼的青绿素菜,心里凄风阵阵,觉得人生又惨淡了几分,颇抓狂。
她想吃大白米饭!想吃油汪汪的红烧肉!想吃香喷喷的烤鸡!
就算没有,好歹也给她个白面饼子、摊鸡蛋之类的。
这才是病号需要的啊,反正就很惨。
采蓝被她绝望悲凉的目光看得受不了,索性赶她走:“快去歇着,小郎回来就叫你。”
杜清檀出了厨房,便去大门口站着往外张望。
团团这孩子年纪虽小,却长得玉雪可爱,聪慧乖巧,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小堂弟了,半天没见,怪想的。
日影一点点地斜下去,始终不见老于头和团团回来,杜清檀慌了起来,难道,萧家真对这孩子出手了?
不成,得去瞅瞅。
采蓝也擦着手走了出来:“饭好了,怎么还没回?”
“我们去接他们。”杜清檀见采蓝想拒绝,便将眼睛一瞪:“不许多话!”
“知道了!”采蓝无奈地取了帏帽给她戴上,搀着她往前走。
杜清檀走得很慢,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歇一歇。
采蓝也没有嫌烦的意思,反而夸她:“您这身子骨真是比从前好多了,之前哪里敢上街啊。”
杜清檀没吱声,只管睁大眼睛在过往行人里寻找老于头和团团,然而一直走到宣阳坊,还是没见着人。
采蓝奇怪道:“难道错过啦?要不就是还没放学?”
杜清檀紧抿着唇没吱声,尽量加快速度赶到杜氏宗亲家中。
门房见到她们很惊奇:“今日先生有事,提前放了学,小郎早在半个多时辰前就走啦。府上的老于头也才来过,怎么?还没回家去?”
杜清檀皱起眉头:“没见着呢,不知他有否与同学同行?”
门房笑道:“因放学早,其他学生约了去东市闲逛,小郎说是要回家背书,是自己走的。”
团团懂事,知道家里没钱,所以遇到这种要花钱的事都是避开。
杜清檀发愁地看向白花花的街道,这么大个长安城,这孩子和老于头究竟去哪里了呢?
虽然难,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主仆二人沿着团团往日上下学的线路依次寻找过去,逢人就问,却也没能问出个名堂来。
“五娘,那是小郎的书包!”采蓝激动地指向前方。
第4章 我不是什么侠士
那是一个穿灰色粗布圆领缺胯袍的年轻男人,抱着一把横刀,漫不经心地斜靠在坊墙上,看起来像个游侠儿。
他身后跟着一匹老得斑秃了的灰驴,正在专心地啃食墙缝里的野草。
灰驴的脖子上,挂着团团的书包。
杜清檀这会儿已经累得不行,歪着帏帽,抚着胸口,说一句喘一下。
“这位侠士……请问您这个书包……是从哪里来的?”
男人身量极高,半垂了眸子,居高临下地斜瞅着她,浓密卷翘的睫毛里透出的目光又清又冷:“五十文!”
杜清檀和采蓝愣了片刻才明白,他是要她们给钱才肯说。
采蓝先不干了,泼辣地道:“五十文!都够买三斗米了!你怎么不去抢?”
年轻男人完全无视她,只看着杜清檀淡淡地道:“你应当晓得,重要的消息是用钱换不来的。”
杜清檀立刻明白了:“那是自然,给你五十文!”
年轻男人红艳艳的嘴唇轻轻一勾,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洁白修长的手掌往她面前一伸:“给钱。”
杜清檀身上是没钱的,当即给了采蓝一个眼神。
采蓝心不甘情不愿、肉疼得直哆嗦地解下腰间的钱袋子,噘着厚厚的嘴唇小声嘀咕。
“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这样!只有四十文,多的没了!这还是我们家几天的口粮钱呢。”
年轻男人也不计较,把钱往怀里一塞,解了书包丢过去,指着前方道:
“人在那间屋子里。哄着那孩子去车里看猴戏,然后就闹腾起来,说是偷了东西。
孩子闹腾得厉害,书包也扔在街上,跟着一个瘸腿老者找过来,和他们吵闹一回,两个人都被拉进那道门去了,说是要报官。”
“胡说!我们家小郎乖巧懂事,才不会偷东西呢!”采蓝又气又急,“五娘,这可怎么办?”
才和萧家闹过,就出了这样的事,多半是裴氏设了圈套,要借此逼迫自己和杨氏就范……
杜清檀微一思忖便有了数,当即和采蓝说道:“不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性命之忧。我在这里守着,你去请武侯过来。”
长安城共计一百一十坊,各坊均设置武侯铺管理治安,武侯便是缉盗安良的公差,这种事儿正该归他们管。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之类的大事,要请武侯就得给钱,婢子没钱了。”
采蓝目光炯炯地盯着一旁的年轻男人,希望这人能够良心发现,把钱还回来。
然而年轻男人坦然大方地由着她瞅瞅,丝毫没有羞愧之意,更没有愿意还钱的意思,只提醒她们:
“一共两个彪形大汉,手膀子有我两只那么粗,轻轻就能把你们脖子捏断的那种。
你们家是得罪什么人了吧?请武侯过来未必有用,只怕还会适得其反。”
采蓝立时吓哭了:“五娘,怎么办啊?一定是萧家干的!”
杜清檀严肃地打量面前的男人。
虽然穿着粗布衣裳破靴子,然而肤白貌美,眉眼深邃,睫毛卷长,身形匀称健美,气质仪态俱佳,手上也没什么茧子,显然不是苦出身。
这样的人总不会平白无故守在这里管闲事,虽不知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但此刻光凭她和采蓝是没办法处理好这件事的,不如找个帮手。
“这位侠士。”杜清檀掂量着开了口:“您见义勇为给我们传信,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能不能请您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们把孩子救出来?”
“见义勇为,好人做到底?”
年轻男人一笑,很是文雅地道:“你看错了,我不是什么侠士,也不是好人。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没钱吃饭,所以想弄点钱住店。”
“……”杜清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所以?”
“所以小娘子若要请我帮忙,得给钱。”
男人颇耐心,毕竟杜清檀这副气喘吁吁、蹙眉抚胸的娇弱模样实在让人心软,仿佛是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随时会被阳光晒化了似的。
“再给你五十文。”杜清檀记得家里似乎还有点钱的样子,只是不多。
“五十文?!”男人喊出声来,因为太过震惊,瞳孔缩了又放,雪白的脸气得通红:“你这人……”
“我暂时只有这么多,可以打欠条。您要多少?”杜清檀有些抱歉。
说到底是打打杀杀的买卖,很费人的,五十文确实太少了,万一受伤什么的,还不够贴膏药。
“欠条?”男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勾着红艳艳的嘴唇笑了起来,颇不像个正经人。
“小娘子觉得我值多少钱呢?”
采蓝警惕地把杜清檀护在身后,这人看起来太不正经了,就像是想要利用美貌勾引自家五娘似的。
看他那五官似是有胡人血统的,这种样貌最勾人了,自家五娘日常不怎么出门,对男人没啥见识,很可能会被蒙蔽。
然而杜清檀并不能体会采蓝的苦心,反而嫌她挡了视线:“往后,别挡着。”
采蓝很郁闷地站在那里,看杜清檀和男人讨价还价:“一千文,再不能多了。”
“两千文,再不能少了。”
“一千五百文!我家太穷了,不然也不会穿旧衣,打补丁。”
杜清檀拉起采蓝的裙脚,给他看上面的补丁,卖惨:“我们平时只能勉强吃饱,生病了都看不起大夫吃不起药。不然我也不会这么虚弱。”
男人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行吧,确实挺可怜的。”
杜清檀猛点头,以为对方已经同意了她给的价,不想男人跟着就道:“一千八百文,再讲价就算了。”
采蓝很不高兴,觉着一个大男人,钻到钱眼里去,和女人这么斤斤计较的,简直不像话。
杜清檀倒是没啥想法:“前头铺子里寻了笔墨给您写欠条?敢问尊姓大名?”
“独孤不求。”男人迈开长腿朝着铺子走去,脊背挺得直直的,然而走一步,破了的靴子总会发出一声“piaji~”的怪响。
见主人走了,老秃驴也不吃草了,慢悠悠地跟上去,一瘸一瘸的,走不得几步,几根毛随着风飘落下来,身上又秃了一块。
反正就很落魄的样子。
第5章 弱者没人权
“死要钱会不会是洛阳独孤氏啊?”
采蓝和杜清檀咬耳朵,八独孤不求的出身来历。
“独孤家祖上是胡人来着,我看很像!”
洛阳独孤氏也是百年门阀,族中尚武,很是出了些名将。
前朝时出过好几位皇后,到了本朝,家主曾被封为郡王,族中子弟又尚公主,是有名的贵戚。
只是近年来也和杜家一样,没啥出色的人才,没落了。
杜清檀听采蓝这么一分析,也觉着像,她便很直白地问了:“独孤公子,您家是洛阳独孤氏么?”
独孤不求正在吹干欠条上的墨迹,闻言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是啊,你找独孤家有事?”
这话挺不客气的,包着火气。
杜清檀猜想他或许是和族里有怨,被赶出来了什么的,不然不会混得这么惨。
她好脾气地笑笑:“这不是互通家门么?我们是京兆杜氏旁支。”
独孤不求没什么反应,将欠条往怀里一塞,大步流星往前走,整个人都透着不高兴。
杜清檀跟着小跑了一段路,累得肺都要炸了,就连头上的帏帽都像是负担,索性扯掉帏帽,揪着采蓝的胳膊喘个不停。
采蓝便道:“独孤公子,还请您稍许慢些,我们五娘身子虚弱,跟不上。”
独孤不求不耐烦地回头看杜清檀一眼,“啧”了一声,拉过老秃驴:“坐上去!”
杜清檀看看那头可怜的老秃驴,很不忍心:“还是算了吧,就几步路功夫,很快也就到了。”
独孤不求抬眼看看天色,冷道:“很快就要敲暮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