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破烂不准再穿。从今天起不分房了,想清楚什么时候去民政局重新□□。”
是通知,不是商量,所以人又走了,门被重重甩上,门扇外的脚步声立刻走远。
脚步声一消失就只剩了安静。
南山别墅的安静和城中村的安静是不一样的,城中村即使一个人在家,也能听到汽车路过的声音,邻居经过的声音,狗叫的声音,猫叫的声音,无数的活物的声音。南山别墅的静,是静得把人扔进了另一个世界。
*
施乐雅从这里离开的那天只带了自己的证件,留下了所有,包括衣物、琐碎。她的什么都不带走,让时家有的人对她的离开不放心,让有的人不在意这种似乎只是耍脾气的离开。没人知道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是不需要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她自己的,得到的,用过的,穿过的,所有的东西她都不要了,不想带着任何与这个地方有粘连的东西。
如果可以,她连记忆也不想带走。
时承景丢下的衣服,施乐雅似乎连碰一下也难受。她只是整理好身上劣质的衣服,用袖子破了的外套把自己裹紧。看不见的人灵敏的听力帮助她避开所有人,从时家出来。语音软件帮助她找到了车,帮助她回家。
当时承景带着满身香烟味再回来,人早没了。姜姨和两个最常在这边照料的佣人被时承景叫到跟前,他没交待过任何人把人看住,这下倒怪她们连个人都看不住。
姜姨是个狡猾会来事的主,很快挨训的人就不再是她。姜姨召集了时家上上下下的佣人一起在院子里找,院子外找,这一兴师动众,当然经动了老太太。
“荒唐!你是土匪?还是强盗?”
“她能去哪儿,除了回她那个城中村的家还能飞了不成。闹得鸡犬不宁像什么话。”
“三天两头放着正事不管,你就准备一直这么来回折腾?”
“时承景,你今年贵庚啊?”
时承景极其不悦,他不答话,甚至不看人。背脊冷硬,脸绷得像铁板,从老太太面前走开。俩人在书房里,这样的不体面,当然不能当着外人。
时承景龙行虎步的不悦,老太太满头银发的成竹在胸,追着他。
“你28了,28是什么年纪,三十而立。”
“是要坐井观天,那你不错了,已经风光无限,年青有为,可以歇着了。可是要在你爷爷眼里,你会是个什么?”
“他手把手教养你一辈子,没想到也就教了个一叶蔽目,不见泰山的鼠目寸光小人。”
时承景收步,回头,眉头深锁。
老太太的眼睛里倒平静得很,即使说了这种话,又说得极其难听。“你再看,你也是个鼠目寸光。”
“人与人之间的事,不是牛和马的事,你今天可以硬把人弄回家,你还能寸步不离?做好该做的事,你堂堂集团董事长,这点小事就不该这么挂心。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啊。”
*
城中村,周姨气愤但红着眼站在施乐雅卧室门口。房子里的灯都是两年多没请人清理过了,蒙了灰尘,一天不如一天亮。
“下午课也没去上,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你周姨不是傻子,你不说,我就去找曹医生,曹医生以前说过的,他会跟我去找他们的。”
周姨话音刚落,门开了。
屋里屋外的光线都欠佳,但也看得出施乐雅脸色不好。她已经换了回来时身上穿的衣服,也洗了把脸。但流过眼泪的眼睛只是洗脸当然盖不过去,眼眶还浸着血色。
施乐雅不敢怀疑周姨的勇气,也不怀疑曹医生的承诺,她不得不出来阻止,不得不承认了时承景又找了她的事。
施乐雅被水打湿的脸还湿漉漉的,鼻尖在不通透的光线里红红的。俩人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施乐雅低着眼睛大概说了今天下午的事。周姨心疼,手上握着纸巾,擦来擦去,最后还是擦上了自己的眼泪。
离婚回家这么久,周姨没有问过施乐雅离婚的原因,但施乐雅清楚周姨当然希望弄清楚,她甚至也该对关心她的曹医生说清楚。
施乐雅说完今天下午的事,就从周姨不知道的那两年说起。
一开始自己的一无所知,时承景难得回家一次,她很心疼他的忙碌,但是后来她发现,那个人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心疼,更不需要一个外人的。
她配不上他,他会和她结婚是因为老爷子。
时家的人很多,亲戚,佣人,不多她一个外人。其实时承景是不在乎她的存在,但老太太是着急的,因为她占了一个本来应该很重要的位置。
……
“他会找我,只是,气不过,气不过所以找我。”施乐雅平静,不利索地说到这儿,后来的事就是她们一起经历的了。
周姨捏着纸巾,双眼通红。施乐雅说得很平静,几个字一件事,一句话两年,如果不用心细听。施乐雅的这两年好像过得很快,很简单。
周姨抹了把泪,“他一个大男人,他气不过什么?”
“气不过,我当初跟他结婚,我配不上,还跟他结婚。我占了名份,占了两年。”
施乐雅手指紧攥,低着脸,“我有错在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你去。”
“他不会,一直找我,他不会的,他没那么多时间。”
对,两年他都可以容忍过来,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总来的。
周姨擦着眼泪鼻涕,一辈子没有独挡过一面的人,真要她去讨什么公道,也许也只是个找羞辱的结果。但是这样的老实人也有颗心脏,会生气,愤怒,伤心,不甘心。
施乐雅既然刨开这些伤口不忌,就是希望周姨能好受一点,她以坏事中的唯一好事结束这场剖白。她们只要再等几个月,就可以回原来的家了,那是老太太要她离婚的补偿,是偿还了她的嫁妆。所以他们不欠她的,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施家的宅子一直抵在银行,虽然一个家破人亡的“凶宅”价钱已经一贱再贱,但江城城北那片寸土寸金的地,就不是一般人能接手的。花得起大代价接手的人,自然又有忌讳吉凶的资格。
那房子卖不出去,施乐雅知道,周姨也知道,所以这真是个煞有介事的盼头。
*
周姨知道了这份盼头,勉强宽心起来,从前怨施乐雅的钱被时家老太婆耗光的怨气都少了许多。那些钱虽不少,但跟施家的宅子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
日子重新过起来,阳光天天洒进院子里,没谁会想到,有一天这个盼头会再一次把那个人招来。
那天,老太太把时承景轰回海城,没多久自己也亲自追过去。时承景最近来来回回的折腾,老太太的胸有成竹快成了束手无策。
她的精打细算早在施乐雅离开前那晚出现了瑕疵。
有瑕疵当时没有补,到该补的时候就会是大补。
一个名门旺族,富贵了一生的老太太,左眼写着利益,右眼刻着不惜一切。
她到海城计划好一切,就约了简家的人吃饭,在坐的当然有简晓含,也有简家在海城仕途一片大好的长孙。一顿饭结束,老太太算是跟时承景撕破了原来的伪装,她承认,她就是要时承景另娶良妻。有了新的人选,自然就要彻底解决旧的。
“你以为那丫头为什么愿意离婚?”
“承景啊,你是君子言,君子约。人家可是一处房产,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答应咯。”
“人啊,谁都离不开一个利字。尤其是那种一无所有的人,拿到手的钱才是实在的。”
第11章
没有时家人的打扰,城中村的日子是安宁的。那天以后,施乐雅仍然每天上课,拿到了薪酬,在天气差的日子里就不再步行回家。
秋凉了,周姨的小店生意好了起来,因为厚衣服难洗,难洗的衣服才有人愿意花钱洗。没事的时候,施乐雅就在小店里帮忙,守着客人放下要洗的,拿走干净的。
周姨整天在店后干活,俩人隔着一张布帘说话。
“小雅,一会儿你先回家,卖牛肉那儿我订了一块好牛肉,晚上我给你煎牛排吃。”
“煎牛排?”
“对。你以前不是喜欢吃我煎的,以后咱经常煎。”
听得出周姨很高兴,施乐雅弯下唇,脸上扬起笑容。两年前住在城中村最初的那段时光,她不愿意面对失明,自然不愿意出门,周姨为她学会了煎牛排。那个时候自己动手是因为害怕出门,而眼下是因为经济不允许。
自己不觉得寒酸,其实又有什么好寒酸。
“好啊。”
“馋了吧?”周姨的声音笑呵呵的,施乐雅嗯了一声。
施乐雅提前从小店出来,去拿牛肉。卖肉的邻居很贴心,特意用两层袋子包了,拎在手上,一点腥味儿也跑不出来。
“这么干净的闺女,可舍不得弄脏了,拿好咯。”
施乐雅弯弯唇,长睫毛低垂着,“谢谢。”
“吃完又来哟。”
施乐雅笑笑,答应着小心离开。
老板娘像看稀奇似的,眼珠子都快落到施乐雅身上。人走了,还探头瞧,嘴里啧啧赞叹,跟隔壁卤肉店的大姐巴拉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两个人都长伸着脖子瞧,两个人都完全忽视她手里拿着的盲杖。
离开热闹的街口,小街里很清静,到巷子里更是熟悉的安宁。忽而有狗叫,猫在墙头上蹿,叫两声爬上屋顶,轻巧的小脚踩得屋顶的落叶窸窸窣窣的响。有一堵墙里冒出细细的说话声,没说什么正经事,在不停地笑。
施乐雅拎着牛肉,走到自家门前,打开钢木合制的旧门,进屋。
门合上,盲仗不紧不慢地落地,敲着老式花砖,声音很轻脆,人稳稳的脚步也迈得不紧不慢。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教养长大的千金大小姐,起卧、坐立、行路都优雅端方,骨子里没有慌慌张张,一惊一乍的毛病。
施乐雅踩上台阶,再上一步,走进屋檐的阴影里,推开玻璃门。来不及换鞋子,大门上有敲门声,她转身,想去开门,倒还是先应付了一声,把换鞋子时临时放在一边的牛肉拿进厨房挂起来。
有一回,周姨买回家两条鲫鱼,放在厨房的盆子里打算炖汤,没关门,一会儿工夫,就被别处跑来的猫偷得干干净净。
施乐雅将牛肉挂起来,手指摸了下,确保挂好,好笑地抿了下唇,出去开门。
城中村的生活再简单不过,只要对吃穿不过多要求,对生活没有太高的欲望,忙活完一日三餐就足够了。
施乐雅简单地打开门,没想到复杂的麻烦已经找上门来。
空气里凉凉的香气只会属于一个人,发紧的空气只会来自一个人的压迫。施乐雅的身体在一寸寸冻结,冻结的最后是以她这样的人从未有过的速度动起来。
施乐雅反手就要关门,一身黑西装的高大男人一把将人拽得从门里踉跄出来。
门“砰”得在背后关上,施乐雅再转身面对的只会是来不及。
时承景一把就将人拦腿抱了起来,单薄的人腰身没有力量,立刻折在他西装冷硬的肩膀上。不给人反抗的机会,甚至没有反应的机会。人是被扛着的。
时承景抱着人就转身,一个大手掌就足够控制乱蹬的双腿。
他大步返回,脸黑得吓人。
“车门打开。”时承景寒声道。车就停在巷子口,向来唯时承景是从的余北侍立一旁。得令,立刻打开车门,等人上了车立刻回他的驾驶室。
车子没有一刻停留,直驶出破落的小街。车里的人还在徒劳地挣扎,这次时承景一个字没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车里三个人,总算没有任何动静。施乐雅脸色青白,靠在椅背与车门的夹角上。
车子安稳地驶进时家院子,停在一幢建筑前。余北立刻从驾驶室下来,替时承景开了车门,但不敢动另一侧。高高的男人冷硬的皮鞋踩着一层不染的地面,步伐果断、利落,几步到另一侧,拖开车门。
施乐雅无助地靠在椅背上,分明是个任人宰割的人,但车外的人对她愤恨得两眼寒芒。
他一把握了她的手腕,把人从车里拽出来,一路拉着进屋,后者无法反抗,跌跌撞撞。面对这种对待,施乐雅只有逆来顺受的份,习惯平静的身体接受超出体力的摆布,喉咙里发出不自主的嘤咛声。
时承景剑拔弩张地拽着人,姜婶带着人过来,他一句不留情面的呵斥,向来在时家自诩有点地位的姜婶半个字没有,带着人回避了。
施乐雅再次被丢在了沙发上,几个月来养好的精神已经在这一个多小时的折腾里崩塌了。她闭着眼睛,嘴里不停地念,时承景没有理由这么对她。
人没有走,她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她没有什么过错该被他这么对待,他凭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她不欠他什么,他凭什么总是出现。
施乐雅抱着自己手臂,脸上挂满眼泪,屋里的灯光落进眼泪里。
施乐雅看不见的人听着她啜泣的质问,只是呼吸声粗重,他控制着人,但似乎比被控制的人还愤怒。
因为他以为的久闲生事端,到最后却是早有算计,算计得他全被蒙在鼓里,结婚、离婚竟然都由不得他。
施乐雅听着跟前的人愤怒地从沙发前走开,听到有水进杯子的声音,有吞咽水的声音,杯子重重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脚步声过来,停在沙发前,半晌才留下一句话:“把这两年落下的义务补回来,再跟我说这些。”
时承景甩门走了,被撵出门外的姜婶又领着人回来。
施乐雅就躺在沙发上,听着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但没有人靠近她,也没有人说话。
手上空的,眼前是无边无迹的黑,头脑开始眩晕,迷糊,最后她彻底迷糊下去。不知道在沙发上躺了多久才有人说话的声音把她叫醒。
“太太,吃饭了。太太?”
“时承景,我找时承景,”
“董事长出去了。”
佣人通知到位就从沙发前走开了。和三个月前一样,这个房子里的人对施乐雅只有程序义务,会放下一日三餐,但吃与不吃,和她们任何人都无关。
施乐雅在混沌中消磨时间,最后从沙发上撑起身来,她险些跌倒。屋子里人不少,但只要她不离开这个建筑的范围,她的活动就跟任何人没有关系。
这个家里就算老太太不在,姜姨也知道如何自处,怎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