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山出乎预料的近,登山后,前面的人很快不见了,只剩下羲九歌和黎寒光留在山路上。
黎寒光握着羲九歌的手腕,慢悠悠登山,仿佛真的是来踏青的。羲九歌举目望向山顶,一回头见他还是不紧不慢的,不由道:“别磨蹭了,我们得想办法混入前面。”
黎寒光落在后面,煞有介事道:“我还有伤呢。”
羲九歌抿了下唇,忍耐道:“别演了,办正事要紧。”
黎寒光挑眉:“照你这么说,我受伤就不是正事了?”
羲九歌眉尖跳了跳,显然已到忍耐边缘。黎寒光看着她粲然一笑,换上一副乖巧模样,主动贴上来说:“我知道你担心昊天塔结界关闭,但既然已经落到幻境中,着急只会落了下乘,不如放松一会。帝俊对三神子看管那么严密,我们就算凑过去也看不到什么,反而会引起帝俊警觉。不如趁他们都不在,好好看看这座山。”
羲九歌知道黎寒光说的有道理,她想去前面,除了想知道驱除魔柱的方法,更是为了自己隐秘的心思。
她想知道三神子现在怎么样了。
黎寒光拉着羲九歌走在绿茵之中,问:“担心吗?”
羲九歌垂眸:“没有。”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黎寒光说,“白帝只是帝俊的儿子,三神子却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他和你的关系比白帝亲近多了。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你的母亲长什么样子吗,等下山后,我们找机会去见羲和。”
羲九歌低低道:“太冒险了,不用。”
黎寒光看着她无意识攥紧的手指,知道她并不是不在意亲人,相反,就是因为太在意了,才不敢去见。黎寒光心中暗暗叹了声,用力抱紧她,玩笑说:“可是我想见。见了岳母,我的身份就有保障了,以后就算你想悔婚也不行了。”
羲九歌被逗笑,他总是这样,毫不正经,满嘴谎言,却总能做到她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在他面前,羲九歌终于敢承认自己的怯懦,说:“他们并不认识我。而且,母亲的第三子这么强大,我可能会让她失望。”
“哪里?”黎寒光立即道,“我们家皎皎聪明、美丽又有责任心,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皎皎?”
羲九歌轻轻推他,严肃道:“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黎寒光抱住她,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神女。不用担心会让别人失望或者没满足什么人的期待,你就是你,与世无双。”
羲九歌望入他的眼睛,他惯会伪装,此刻却没有多余表情,神情和语气都简单极了。羲九歌心尖颤了颤,感受到胸腔难以抑制的澎湃痛感和爱意。
她睁开眼时,西王母告诉她要做天下表率,白帝提醒她不能丢了东夷神族的脸,天界所有人都期待她成为一个善良、正义、可以和羲和比肩的神女。羲九歌做到了,但她也确实活的很累。
唯独黎寒光,不是因为她是明净神女而爱她。
羲九歌环上他的脖颈,黎寒光很配合地俯身,等待她吻上来。羲九歌发誓她只是随眼一瞟,就看到树叶掩映后似乎有一个印记。
羲九歌拍拍黎寒光的肩膀,说:“后面好像有东西。”
黎寒光吸了口气,笑着看向她:“你说什么?”
“别闹。”羲九歌收回手,毫不留情推开他,往后方走去,“这个印记我在第九层看到过,和封印魔柱的咒文很像。”
羲九歌落入幻境前曾看到一个奇怪的阵法,冗长的咒文形成一条锁链,将里面的东西牢牢捆住。羲九歌只看了一眼,没完全记住,但感觉两者很类似。
或者说,山石上刻着的更像是咒文的雏形。
黎寒光不情不愿挪到山壁前,看刻痕的眼神宛如在看仇人。字刻在偏僻处,再加上树丛遮掩,很难看清。羲九歌拨开绿叶,正仔细端详,忽然听到后方有人说:“出来吧。”
羲九歌怔住,以为他们被人发现了。她正要行动,却被黎寒光按住。黎寒光修长的手指抵在唇瓣前,对她摇摇头,示意别动。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OO@@的声音,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响起:“我……我来找我三哥,你是谁?”
羲九歌吃了一惊,透过树叶往外看,只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女童站在山路上,在她前方,是一个白衣纤纤、清隽漂亮的小少年。
小少年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看起来九岁上下,眼神中透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镇定从容。女孩看着就稚气多了,她七岁左右,脸颊上还有婴儿肥,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哪怕她竭力做出凶悍的模样,也委实没多少威慑力。
但神族不能用外表来判断年龄,羲九歌根据小女孩的称呼,猜测这也是羲和的某个孩子。果然,树下的小少年浅淡一笑,道:“原来是九神女。三神子正在驱魔,不能打扰,神女随我来,我送您去见帝俊神。”
羲九歌心里道了声果然,她正要和黎寒光分享新发现,一回头却看到他紧紧盯着前方的红衣女童,手指用力,不知不觉都把旁边的树枝捏断了。
羲九歌惊讶,黎寒光认识这个小女孩吗,他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山路上的两个孩子并不知道有人在看他们。刚才还鼓着脸、气势汹汹的女孩听到帝俊,气焰肉眼可见地泄下来,最后色厉内荏道:“不许!我是神女,你要听我的。我要去见三哥,我命令你给我带路!”
小少年淡淡笑了笑,好脾气道:“神女说的是。师父在给三神子渡魔,九神女请随我这边来。”
羲九歌心想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吗,小少年只是换了个名头把女孩带到帝俊跟前,这位九神女看起来脑子不太好。
只可惜九神女本尊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套路了,她学着哥哥姐姐的模样,摆足了神女的威风,问:“你师父是谁?”
“家师是临渊山主。”
九神女哦了一声,显然,这个名字她还是认识的:“你师父是临渊山主,那你岂不是临渊山的圣子?”
“神女抬爱,是我。”
九神女目光从只比她高半头的少年身上扫过,撇撇嘴道:“你怎么这么小?”
小少年还是一副文雅模样,认真道歉:“抱歉,让神女失望了。”
九神女勉强接受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师父叫我徒儿,其他人叫我圣子。”
九神女皱眉:“可是,人人都有名字啊,你的父母没给你起名字吗?”
“既入临渊山,则前尘尽断,父母是俗世的称呼,我只有师门,没有父母。”
九神女觉得肯定是他看不起她,故意不告诉她名字。九神女不依不饶,最后小少年没办法了,费力想了好一会,才迟疑说:“在师门接我入山前,我俗世的哥哥羿好像叫我光?”
羲九歌意外地瞪大眼睛,面前这个小少年,临渊山的圣子,竟然就是大羿那个命运多舛的弟弟?
九日并出、大羿射日……羲九歌隐约觉得有一条线从她脑海中划过,但很快就消失了。羲九歌苦思无果,看向黎寒光,试图和黎寒光寻找灵感。然而回头后她才发现,黎寒光默然盯着前方,目光沉默寂静,似乎压抑着什么。
羲九歌惊讶,悄悄问他:“你怎么了?”
黎寒光看向她,表情是她看不懂的幽微。黎寒光问:“你不认识她吗?”
羲九歌一时没理解黎寒光的意图:“你是说这两个孩子?我怎么会认识他们?”
羲九歌慢慢感觉到不对劲,她看向黎寒光,问:“你为什么觉得,我应该认识这两个孩子之一?”
黎寒光看着羲九歌,知道她是完全不记得了。
黎寒光看到那位被称为“九神女”的小女孩从草丛中跳出来时,心中十分吃惊,因为,这正是他当年惊鸿一瞥,在树梢上看到的幼小少女。
那一眼孤鸿照影,金辉璀璨,他绝不会记错。
就是这一眼让黎寒光下定最后的决心,孤身奔赴未知的前程,为了任何一点变强大的可能奋不顾身。后来来到天界,黎寒光看到了羲九歌,她的法力气息独一无二,可是容貌和性情却与小时天差地别,并且完全不记得最初的相遇了。
为此黎寒光怀疑了很久,不敢确定救他的人到底是不是她,这才耽误了许多功夫,致使前世她另嫁他人。
没想到,黎寒光竟然在昊天塔内再次见到了那个小少女,并且听到别人称呼她为“九神女”。一切很明显了,羲九歌并不是灭世大战后羲和感而有孕生出来的,羲九歌本身就是十日之一,看起来正是第九个太阳。她也并不是生父不明,她的父亲十分尊贵,乃是先天神o帝俊。
可是,如此显赫的身份,羲和为什么要隐藏?天界年轻一辈没见过羲九歌小时候,但青帝、黄帝、白帝等人显然见过,他们又为什么要配合羲和装聋作哑?
黎寒光仔细端详羲九歌的眉眼,她的长相和小时候其实并不像,小时候那个少女圆润可爱,但成年的她要娇艳美丽的多,最重要的是气质完全成了两个极端,很难让人将两者联系起来。
难怪这一路走来,没人将她和九神女联系在一起,连黎寒光认出她也是靠神火,而不是长相。
羲九歌感觉到黎寒光的眼神很不对劲,她挑眉,探究地盯着他:“你在看什么?”
“看你。”黎寒光伸手扣住她后脖颈,将刚才她欠他的一吻补上,“皎皎真美。”
羲九歌没有被美人计分散注意力,她默不作声打量着他,冷不丁问:“你认识刚才那个女孩?”
黎寒光只是浅淡一笑,意味不明说:“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跟上去,看看他们要去哪里。”
羲九歌并不肯轻易放过这个话题,她还要再问,忽然,山脉深处传来一阵巨响,隐隐有黑气冲天而上。羲九歌和黎寒光应声回头,山路上正忍受着神女脾气的小少年也忽然变了脸色,脸上一瞬间露出冷漠和威严:“不好,渡魔失败了。”
第110章 镇魔人
山路上脚步匆匆,人群跑来跑去,羲九歌和黎寒光趁乱跟着小少年,一路向下,最后竟然跑到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
山洞上刻着庞大冰冷的咒文,数条手臂粗的铁链从石头上垂下,系在中间。一位白衣男子站在阵法外,冷眼看着中心的男子披头散发,大吼大叫,挣扎间将铁链挣得哗哗作响,毫无体面可言。
光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他看到里面的景象,大受冲击:“师父!”
他自入山以来没见过外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唯一能证明他活着的就是师父。每日清晨,他会来到洞府外,隔着石门听师父讲经。他刚来时好奇,问过师父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师父说是因为他道行不够。
他深信不疑,每日严格遵照师父的要求,排除杂念,淡化欲望,背诵经书,只为了有朝一日能进入门内,亲耳听师父传道。
他以为石门内就是神仙洞府,师父定然也和声音一样,是个端庄肃穆的神人。他的人生苍白一片,所有目的都是为了进入这道门。
然而没想到,他还没有完成师父的要求,这一天就先行一步降临了。
门内没有仙风玉露,无上神通,只有黑暗和锁链。师父也不是道骨仙风的模样,而是一个被锁链扣住的囚徒。
九神女追着光跑入这里,她被这一幕吓到了,本能挪向白衣男子:“父帝……”
俊美威严的白衣男子垂眸,看到是她,长眉深深皱起:“小九?你怎么在这里?”
小九低头,细若蚊蝇道:“大姐说三哥生病了,我担心三哥,就跟过来看看……”
“胡闹!”白衣男子重重呵斥了一声,奈何这里不是教训女儿的地方,他只能忍着气,对身后人说,“将九神女带走。”
身后的随从立刻上前,护着小九到后方。小九回头,透过人腿,艰难地看向中间:“他怎么了?”
随从叹息,说:“临渊山主负责镇压魔柱,但他知错犯错,竟然反被魔柱侵入心关,失格了。”
小九“啊”了一声,连忙问:“那要怎么办?”
随从道:“尊神用大量灵物供养着临渊山,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们看守魔柱。山主失格,便只能自尽了。”
显然锁链中心的临渊山主也知道自己的责任,他咬破舌尖,靠疼痛强行恢复神志。他手腕上全是血痂,明显是经年旧伤,此刻鲜血从他手腕蜿蜒流下来,他就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对光说:“徒儿,你过来。”
光大睁着眼睛,茫然越过地上的阵法,走向自己敬仰的师父。临渊山主终于看清了徒弟的模样,和他想象一样,是个俊秀聪慧的孩子。
可惜,临渊山师徒不相见,相见即死别。
临渊山主问:“为师教你的东西,你都记住了吗?”
光缓慢点头,临渊山主眼睛已经变成血红色,脖颈上绷出青筋,满身是血,实在没有任何慈爱可言。可是,他依然用他能达到的最慈和的语气,对光说:“好徒儿,现在,为师要交给你最后一道考验。只要完成,你就是合格的圣子,以后可以成为临渊山主。”
光咬了咬唇,声音忍不住带上泪意:“师父,我还有很多没学会……”
“不准哭。”临渊山主忽然厉声呵斥,十来条沉重的锁链发出吓人的响动,“你难道忘了为师的教诲,圣子不许哭,不许笑,不得有感情,不可生欲念。”
光忍住哭腔,咬着牙说:“徒儿不敢忘。”
“好,现在杀了我,来证明你学会了。”
光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师父。临渊山主眼珠中全是血丝,已经在崩溃边缘:“还不快动手!”
光强忍着眼泪,他从师父已经不清醒的眼睛中看出,如果他不动手,帝俊也会动手。但要是连这种小事都要劳烦帝俊神,那临渊山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为了保全临渊山,师父,师父的师父,都是这样过来的。
光终于明白为什么临渊山人丁不旺,为什么师父从未提起师祖,为什么历代山主都短命。他也明白,一旦他杀了师父,以后坐在黑暗中心、被锁链禁锢的人,就会变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