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寒光心里道了声果然。原来,他失去转世前的记忆,历满三千劫也无法归位,都是因为他在前面某一世时犯了错。
想来在真实的历史里,光死后恢复所有记忆,再度变回那个无喜无悲、太上忘情的天,已经历过漫长轮回的神灵自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历劫,无须在意。可是,因为他的缘故,他的兄长杀死了她。
这成了光的心结。他无法接受小九的死,也终于发现他已无法脱离光的身份,去开启下一次历劫。终于,他臣服于自己的私心,用前两千九百九十世的功德复活了她,并消除了她的记忆,在她的生命中彻底抹去自己。
她不需要为不是自己的错内疚,不需要因为他的舍命相救而自责、感激或者想办法报答,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而她是自由的。
他身为至公无情的天道,却违背父神给予他的职责,违逆立场,顺从私心,改写了一个人的生死。从此他受到惩罚,生生世世颠沛流离,悲惨不幸,求而不得。
小九再一次醒来已是近万年后,她什么都不记得,像白纸一样开始了自己的新人生。而这时,他已经在世间经历了万年惩罚,正来到第十世。
她成了羲九歌,他正投胎成黎寒光。
黄帝默不作声审视着黎寒光的神情,说:“九日死后,帝俊大怒,问责诸神和西王母,灭世大战爆发。众神打得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最后以华族、东夷族两败俱伤收尾。这一战可谓神魔俱灭,战后,就在万象凋敝之际,一个从未见过的面孔出现,自言和第九日有前缘,特来和故人赎罪。
“我们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天道之神,在我们打得天昏地暗时,他一直在默默观看。神族寿命虽然漫长,但自古以来从未有起死回生的先例,哪怕强大如雷神、帝俊也不行,可是,他却轻而易举复活了第九日,之后轻飘飘消失在三界,再无踪迹,直到前段时间,人间出现雷劫,天道的气息再一次出现。”
黄帝目光紧盯着黎寒光,问:“你觉得,他是谁?”
黎寒光明白黄帝的来意了,黄帝在试探他。进昊天塔一百二十人,却出现了没人经历过的事情,当然也有可能是昊天塔出错了,但更可能的是进去的人有问题。
唯有天道会在世间轮回历劫,拥有多重人生。换言之,这一百二十人中,有一个人是天道。
黄帝来找黎寒光之前,想必已经排查过其他人。而羲九歌和黎寒光从人间归来的时间和天道出现的时间十分吻合,嫌疑非常大。羲九歌是被天道复活的,不可能是天道,那人选就只剩下一个了。
黎寒光不为所动:“我刚来天界,对天界诸神一知半解,实在无法判别哪位是天道化身。不过,既然万年前天道就有起死回生的神通,过了这么多年,他的法力想必更庞大了。陛下不如查一查那些实力强大、隐世不出的散神。”
黄帝定定看着黎寒光,黎寒光从容不迫,面色不变。半晌,黄帝缓缓点头:“你言之有理,倒给我指出了一条方向。”
黎寒光笑道:“能为陛下分忧,我荣幸之至。”
黄帝走后,黎寒光走到窗前,看着黄帝逐渐远去的仪仗和门前忽然严密起来的巡逻,知道他多半要暴露了。
五帝都不是傻子,活着出来的只有那么些人,一个个排除都能查到他。
黎寒光叹气,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在这个时候被发现了。在黄帝确定之前,黎寒光恐怕无法离开天宫了。
这还如何去魔界借兵?
他压根没有尝试发传送符,从这里送出去的东西一定会被黄帝拦截,他若是现在去联络东皇太一或羲九歌,那就是自投罗网。不如以静制动,先麻痹黄帝,再寻机会。
黎寒光猜测不假,没过几天,突然有人来和他报喜,说黄帝要册封他为太子。
黎寒光便知道,他再一次站在了运气的背面。
黄帝这段时间将黎寒光查了个底朝天,越查越惊喜。尤其当他得知,黎寒光的母亲黎璇怀他时孕相奇特,三年方诞。因为这个缘故,玄帝才误会黎寒光不是自己的儿子。
黄帝记得很清楚,当年那个人复活第九日时,曾有人说过,他长得很像大羿的弟弟,那个被关入临渊山、以一己之力镇压万千心魔的圣子光,同样,也是魔柱爆发前第九日放出来的人。
而光的母亲也怀孕了三年。
这是一记定心针,黄帝彻底确定黎寒光就是天道某一世转世。这简直是始料未及的好事,有了天道之力,或许还有起死回生之术,统一三界岂不是唾手可及?
当然,现在明面上还是五帝共治,同起同坐,黄帝不能明着说吞并,只能先将黎寒光立为继承人,以黎寒光的名义慢慢将其他四方的权力收回,等黎寒光继位时,便是实质上的天下共主。
黄帝相信,黎寒光不会辜负他的期待。
出于这些考量,哪怕在这样的多事之秋,黄帝还是决定举办盛大的册封仪式,并且广邀神农氏、西陵氏等族的女子,打算从中为黎寒光挑选正妃和侧妃。
想要吞并其他势力,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联姻。只有生下拥有双方血脉的孩子,对方才会真心拥护黎寒光。
黄帝看了各家族未婚女子的名册,心知让赤帝放弃自己的儿子、传位给黎寒光实在强人所难,若黎寒光娶了神农氏嫡系女儿,两姓合为一体,或许赤帝会让步。
神农氏的女子自然是正妃,黎寒光本就是玄帝的儿子,玄帝应该不会反对将帝位留给黎寒光,但玄后恐怕会不满。为了安抚玄后,可以给玄后家族的女子分个侧妃。
虽然金天王、姬高辛等人才能平平还眼高手低,但他们毕竟是黄帝的子孙,黄帝不能不为他们考虑。所以,黎寒光的后宫中必须还有一位西陵氏,黄帝的妻子便姓西陵,黎寒光娶了西陵家的女子,将来爱屋及乌,也会善待金天王府的。
这一辈西陵家血统最高贵的小姐是西陵桑,黄帝大笔一挥,西陵桑便进了内定的封妃名册。只不过神农氏的小姐在前,她只能够得上侧妃了。
至于东夷族,从一开始就被黄帝排除了。
黄帝、赤帝当年打的昏天黑地,血流成河,但无论如何斗争,他们总归流着相同的血,关起门来是一家,而东夷却是异族。
东夷和华族斗争数万载,华族被欺压了多久,夺走了多少资源?华族统一三界的大业在前,黄帝决不允许东夷族的血混淆黎寒光的后代。
至于黎寒光说想娶羲九歌的话,早就被黄帝抛到脑后。
曾经黎寒光是无名无分的神魔混血,毫无前程可言,贪慕羲九歌的地位和美色还情有可原。如今黎寒光已经摆脱了他魔族出身,摇身一变成了太子,而羲九歌却是一个放出魔柱、致使天地蒙难的罪人。黄帝不相信,在统一大业和女人之间,会有人选后者。
黎寒光并不知道黄帝的打算,他以为黄帝只是要举办大典。黎寒光心知肚明,黄帝并不是册封他,而是册封一个符号,今后他也不会享有中天界的实权,黄帝只是借用他的名义,完成自己的野心罢了。
所以黎寒光对自己所谓的册封典礼兴致乏乏,礼服、典仪、名册等物不断送过来,黎寒光毫无异议,全盘接受。他注意到女宾名字似乎格外多,但他也没放在心上,只扫了一眼就扔开了。
黄帝十分满意黎寒光的配合,典礼有条不紊推进。眨眼间,日子到了。
盛典当天,仙娥早早就来敲门,讨好地向里面传音:“太子殿下,吉时到了,您该更衣了。”
她接连说了三遍,里面毫无反应。仙娥以为太子睡过了,道了声失礼,推开殿门。
然而,她们却看到空无一人的大殿,寝榻上的被衾是冷的,从来没有用过。
仙娥们大惊,赶紧出去禀报:“不好了,太子殿下不见了……”
此刻,黎寒光已离开中天界,取道极东,前往魔界。
他这个人天生反骨,别人给他的东西,再好他都不稀罕要。他只喜欢自己抢来的。
前世他已夺得三方帝位,实在不想自降身份成为太子。只不过黄帝的看守实在太严了,他只能答应参加大典,以此麻痹黄帝,趁机偷溜而已。
黄帝得知黎寒光不见了,皱了皱眉,很快恢复镇定。他不动声色吩咐典礼继续,另一边,派出精锐抓黎寒光回来。
盛典早已传遍天界,此刻中断就是打黄帝的脸,黄帝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反正需要黎寒光露面的场合不多,虽然有些麻烦,但还可以应付。
中天界的礼乐响彻云霄,没人知道盛大的冕旒下是个傀儡,气氛热烈而喧闹。相比之下,西方昆仑山显得尤其冷清。
羲九歌早就听说黄帝要册封黎寒光为太子,也听说今日这场盛宴是相亲宴,宴会结束后,太子正妃、侧妃会同时诞生。羲九歌等了半天,外面似乎没有传来宴会异常的消息,羲九歌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很蠢。
若是信他,何必在此等待?若是不信他,又何必等待?
羲九歌起身,决定停止这种怨妇一样的行为,而是去解决自己的事情。
羲九歌决然出门,她不想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机会,所以关闭了禁制,断绝一切消息。
因而她没注意到,在她走后,有一道隐秘的纸鹤飞到重华殿,被禁制困住。
瑶池边,西王母正在检查蟠桃,九天玄女拧着眉,说:“王母,今日黄帝册封那个魔子为太子,还广邀氏族,据听说,黄帝有意和神农氏联姻,赤帝也没拒绝,派了重臣前去观礼。黄帝到底想做什么?”
“无论他们想做什么,都不是我们该关心的。”西王母看着越来越小的蟠桃,叹息说,“灵气越发稀薄了,照此下去,恐怕又要打仗。”
玄女皱眉:“不应当吧?这些年我们严加管束,她没有记忆,没染上恶习,应当不会做错事了。”
西王母只是摇摇头,默然不语。林外传来仙娥的通报,西王母和九天玄女都收敛起神色,九天玄女恢复一脸冰冷,说:“让她进来吧。”
羲九歌走到瑶池边,如以往一样,看到了淡漠的王母和敌意不掩的玄女。羲九歌之前一直不懂她从瑶池苏醒,算是昆仑自己人,九天玄女为什么对她那么排斥?如今,羲九歌终于明白了。
羲九歌向西王母、玄女行礼,礼数周全,不疾不徐。做完这一切后,羲九歌平静道:“贸然打扰王母清修,多有失礼。但我有些话想问问王母,只能冒昧了。”
西王母淡然问:“无妨,何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羲九歌双手交握在身前,她容貌清丽,身姿挺拔,端庄又美丽,完美显示了一个神女该有的教养。她直视着西王母,珠唇轻轻启动,问:“只是疑惑,您到底把我当什么?故人之女,日后要委以重用的继承人,还是一个囚徒?”
第119章 石头心
从昊天塔回来后,没人再提上古的事,仿佛那只是一场幻境,出来了就烟消云散,无足轻重。可是,羲九歌骗不了自己。
黎寒光说幻境是魔柱使的把戏,不告诉她小九是谁。其实,他越隐瞒越能说明问题。
小九就是童年时的她吧。黎寒光说小时候见过她,羲九歌却全不记得,难怪他认出来了,而羲九歌自己没有。
是她放出了魔柱,是她导致了灾难,是她害死了千千万万人。
难怪西王母要严格教导她,日日告诫她与人为善、维护正道;难怪九天玄女对羲九歌态度一直不好,看她的眼神中时常忘了掩饰厌恶;难怪她在天界身世高贵,名声远播,却没什么朋友。
她原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好,天生不讨人喜欢,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和她做了什么无关,无论她力争完美还是不学无术,天界都不可能有人真心待她。年轻一辈哪怕不知道羲九歌的过往,必然也被长辈告诫过,与明净神女客气即可,不得深交。
她是战争的导火索,引发灭世大战的元凶,怎么会有人愿意靠近她呢?
如果她死了,一切因果勾销,既往不咎。可是,她后面又活了,这些就还是她的因果。
西王母细微地皱了皱眉,说:“九歌,你在说什么?你是昆仑山的少主,也是天下仙门正道的楷模,怎么能说囚徒这种丧气话?”
羲九歌看着西王母,心中已毫无波澜。事到如今,她们还想骗她。西王母以前经常说这类话,提醒羲九歌她是正道楷模,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羲九歌处处以此要求自己,生怕让众人失望。可是,她算什么正道?
羲九歌实在受够了压抑自己的内心,把自己强行烙成一块冷冰冰的模板。无论曾经的小九还是凡间的谢玖兮,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她生性热烈而自由,如今这个冰冷死板的羲九歌,根本不是她想成为的模样。
羲九歌不再顾忌贵胄所谓的体面,直接戳破道:“王母,我已经都看到了,您不必再粉饰太平。当年九日祸世,是我做的吧?害无数神仙陨落的魔柱,也是我放出来的吧?”
这一天终于来了,西王母如是想道。当初白帝让羲九歌去昊天塔的时候,她就不同意,当年的事已经过去,帝俊和羲和双双陨落,用性命解决了羲九歌引出来的后果,羲九歌就算有错也该扯平了,这一切就该永远埋葬。
但白帝说其他王宫出的都是继承人,西天界不送继承人去,恐会惹人生疑。西王母只好同意,侥幸想着进去那么多人,或许不会正好重现羲九歌的记忆。羲九歌回来后,西王母不去问昊天塔内的经历,不提及魔柱相关的事,仿佛这样,窗户纸就永远不会破。
然而,自欺欺人终有时,这一天还是来了。
西王母叹了一声,对九天玄女说:“玄女,你先出去。”
九天玄女怔了下:“王母……”
“出去吧。”西王母淡淡说,“我和神女有话要说。没有我的召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九天玄女飞快瞥了羲九歌一眼,面有不忿,忍着不甘退下:“遵命。”
九天玄女走后,山顶越发安静,只余灼灼桃林和寂寂寒风。西王母缓缓说:“既然已经过去,就不必耿耿于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接下来能立身正道、一心向善就好。”
羲九歌环顾四周,清静无为的昆仑山,断情绝欲的瑶池水,多么适合改造一个曾犯过大错的少年犯。她已经视为习惯的严苛管教,清规戒律,每一桩每一件背后,都充斥着上位者凝视。
他们一直在以罪犯的目光看她。众人时常怜惜常雎被送来天界当质女,可是,常雎尚且有喜怒哀乐和交友恋爱的权力,而羲九歌却不能。真正在天界做人质的,到底是谁?
“您从小严苛管教我,日日让我背诵劝善的道术,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吗?”羲九歌说,“在您,不,在五帝所有人眼里,我就是一个背着案底的囚犯,我做任何一件事、说任何一句话,你们都在审视我会不会行恶,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