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九月流火【完结】
时间:2022-11-08 11:37:19

  帝俊的命令很急,羿即刻就要出发,嫦娥只能辞别丈夫,独自守在家中,照应大小事务。她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羿走后她更是闭门谢客,清净度日,偶尔从村民的交谈中她才能听到羿的消息。
  听说羿一路西行,走南闯北,足迹一直远到西方昆仑山脉,击杀了许多凶兽。还听说羿十分神勇,百姓感念他的恩德,将他称为大羿。他在旅途中留下不少传奇,结交各路英雄豪杰,比如以美貌闻名的洛水水神宓妃,便一路与他结伴同行,两人联手降妖除魔,留下许多佳话。
  说书人绘声绘色讲着他的故事,嫦娥听着都觉得惊心动魄,可是,里面再也没有她的影子了。
  从此之后,嫦娥更不爱出门了。直到某一天,羿忽然出现在家里。嫦娥又惊又喜,她以为丈夫终于结束冒险,他们又可以过回从前的宁静日子,然而,事实却和嫦娥的想象差距甚大。
  羿变得孔武有力,双目湛湛,哪怕不说话身上都带着威严和杀气,周围人都说这是英雄气概,嫦娥却觉得陌生。羿对她依然很好,只不过两人面对面时经常无话可说。
  她的世界是春花秋月,鸡鸣犬吠,他的世界却是斩妖杀魔,惊险纷呈。嫦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面前的人是大羿。
  闻名天下的神射手大英雄,而不是她的丈夫。
  嫦娥没有问大羿为什么回来,也没有问他洛神的事。她这样生来羸弱的废物,连真相都没有勇气面对。大羿也一字未提,他总是沉着脸,看起来心事重重。有一天夜晚,嫦娥忽然从梦中惊醒,她发现身边没有人,被褥已是冰凉。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执着,硬是披上衣衫,去外面寻找大羿。幸好她没有看到大羿和洛神私会的画面,而是意外看到了一个黑衣人。
  对方全身都罩在斗篷中,看不清脸,唯有露出来的那双手修长白皙,一看就是双养尊处优的手。两人不知在说什么,十分投入,嫦娥隐约听到大羿激动地喊:“这一切根本没有意义,若治标不治本,天下的妖兽根本杀不完!”
  对面黑衣人倒始终从容和缓,情绪非常稳定。嫦娥守了很久,最后感觉他们快要谈完了,就悄悄回到屋子,钻回被窝中,装作还在睡觉的模样。
  没过一会,大羿回来了。嫦娥感觉到大羿躺在她身边,但没有入睡,一动不动盯着床顶。嫦娥最后熬不住睡着了,她想着等她醒来一定要和大羿谈一谈,她总觉得大羿现在的状态很危险,莫名让她心慌。
  然而第二天,她醒来时已不见大羿踪影。嫦娥以为只是晚一天而已,应当不妨事,谁能料到,她没等到丈夫归家,却等到天边风云突变,九个火球纷纷陨落。
  大羿把多余的九日射死了,至少在他看来是多余的。
  嫦娥立刻感到大事不好,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被人扣住了。大羿自从射落太阳后就失踪了,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嫦娥作为人质被看管起来。
  不知道幸还是不幸,大羿回来救她了。大羿成功带她逃脱,但嫦娥感受到怀中的冷铁,丝毫开心不起来。
  几日前,在她被监视时,曾见到了常羲。常羲一见了她就大骂。从常羲的愤怒中嫦娥得知,现在太昊国内形势非常不好,帝俊、羲和痛失九个孩子,帝俊大怒,完全丧失了昔日的帝君风范。
  天下人都明明白白看到,九日是大羿射下来的,而大羿的妻子却是常羲的族人。常羲怕牵连到自己,责令嫦娥杀了大羿,要不然就拿嫦娥的家人顶罪。
  父母还是丈夫,嫦娥总得选一个。
  嫦娥握着常羲赐给她的短刀,浑浑噩噩跑了很久。眼看就要到边界了,常羲喂给嫦娥的毒药即将发作,嫦娥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趁大羿离开,咬牙拿走了他的不死药。
  这药是西王母给他的,西王母感念先前羿降妖除魔的功绩,不忍心见他被帝俊为难,所以偷偷赐下不死药。但嫦娥知道这药大羿不能吃,不吃药,大羿的行为就完全是公心,帝俊或许会放大羿一马;如果吃了不死药,大羿牵扯到私心和利益,才是真必死无疑。
  但这些话大羿听不进去,他本是奉命去斩妖除魔守护天下,但在深渊边行走久了,他也越来越冷硬偏激,几乎听不得反驳。再这样下去,他和他杀掉的那些凶兽魔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嫦娥不忍心让大羿滑入深渊,也不能置家人于不顾,索性她是一个无能之辈,就让她来承担一切骂名吧。
  其实嫦娥一直不知道羿爱不爱她,她是一场因上位者的猜忌而强塞给羿的阳谋,她没法参与他的世界,没法和他并肩战斗,如果不是赐婚,他恐怕压根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不知他们之间有没有爱,但恨总是要容易一些。一个被虚荣的妻子背叛的大英雄,想必人人都会同情他,有了这个理由,他日后和洛神在一起也能名正言顺。
  嫦娥毫不犹豫吞下两颗不死药。药效很快发作,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巧灵便,没重量一样朝天上飞去。地面越来越远,嫦娥体内的毒药也终于发作。幸而西王母的不死药果真能化腐朽为神奇,她连吞了两颗,相当于多了一条命,这才能再次醒来。
  嫦娥醒来时正值月升,四周凄清冷寂,杳无生气,唯有一轮月顾影自怜。她不想见人,便停留在此,与明月为伴。
  “后来,我听说他没有和洛神在一起,而是收了个徒弟,却被徒弟背叛,原因竟只是为了那把弓。此后我越发心灰意懒,再不踏出月宫一步,只隐约听闻常羲被帝俊问责。据说是因为有人看到她在事发前出入过九神女的宫殿,还给了九神女什么东西。具体因由我不得而知,但从此之后,神界再无常羲的消息。后来帝俊和魔柱同归于尽,羲和神也死了,属于太昊国和东夷族的时代彻底落幕了。”
  瑶姬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她唏嘘道:“果然还是情惹的祸,仙子什么都没做,却被牵扯到这些漩涡中。若是一开始就不相遇,或者相遇后不动心就好了。”
  “话不能这么说。”羲九歌道,“因为情,父母才会不惜损伤自己的身体养育子女,同伴才会不计较得失互帮互助,更是因为有情存在,男女才会克服自私、滥交、不负责的天性,自愿进入束缚,为另一个人付出。情是上苍赐予人族的礼物和武器,动情没错,爱一个人也没错,错的是以爱为名义放弃了自己。”
  瑶姬怔住,她自从被杀证道后,一直恨自己认人不清,恨自己滥动凡心。如果她听从族老的教诲,不动心不动情,不要爱上阮钰,她根本不会遭遇那些事。
  可是,错真的在于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吗?其实她一直知道阮钰是什么样的人,她明知他冷心冷肺,却还一厢情愿为他付出,为什么奢望他对自己会不同呢?
  错的并不是她爱人,也不是她为爱付出,而是她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她为阮钰寻找修炼资源,一心帮阮钰成仙,那她为什么没有想过自己去修炼,自己去成仙呢?
  瑶姬如遭重击,体内仿佛有惊涛骇浪卷过,她一时都听不清外界声音。嫦娥有些惊讶,道:“久闻神女高冷无情,没想到,这些话竟是从神女口中说出的。”
  羲九歌只是浅浅笑笑。和瑶姬相比,她更该说如今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动情。可是,哪怕身败名裂,哪怕心碎成灰,哪怕多年修炼的法力一朝之间成了镜花水月,她也从未后悔爱上黎寒光。
  生命终有尽头,但途中的风景才真正赋予生命意义。
  羲九歌说:“粗浅之见,让仙子见笑了。那仙子有没有想过,大羿英雄连太阳都能射下来,为什么射不落月亮呢?”
  嫦娥一怔,显然从未想过此事。羲九歌补充道:“并非他无能为力,而是他不忍心。仙子,你并非你想象中那样一无所有,你值得不值得爱,只有对方说了算。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有想过见他一面,解释当年的误会吗?”
  嫦娥怅然许久,垂眸苦笑:“他亲手杀死了神女,难为神女还愿意称他一声英雄。可是,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就算要放手,也该好好结束。”羲九歌说,“当年十日并出,害无数苍生蒙难,无论有什么苦衷都是我做下的事情,我应当负责。大羿英雄杀我是应尽之义,我毫无怨言。但我总觉得,此事还有许多隐情。”
  其实嫦娥也有这种感觉,当初九神女死而复生,久受炙烤之苦的众神怎么肯同意,帝俊受迫于天下责难,为了让妻女活下去,选择和魔柱同归于尽。之后,羲和为了让羲九歌能自由自在、抬头挺胸地活着,也选择死亡。
  这诚然是帝俊和羲和一片父母慈心,可是,为什么如此巧,羲和的子嗣罹难,常羲的孩子被废,最后只剩下白帝和羲九歌。而羲九歌陷入沉睡,一无所知,帝俊的权柄理所应当地落入白帝手中。
  毫无疑问,白帝是这一系列惨剧发生后,最大且唯一的获益者。
  嫦娥叹息,说道:“其实后来我也想过,那夜和羿说话的黑衣人到底是谁。我没看到他的脸,只隐约看到他身上戴着一块白色玉佩,上面刻着很奇特的花纹。”
  羲九歌忙问:“是什么样的花纹?仙子还能画出来吗?”
  嫦娥惦记了许多年,几乎没有迟疑就用指尖沾着茶水,在石桌上勾勒形状。羲九歌仅看了一半就认出来了。
  嫦娥画完,桌子上的水迹也基本干了。她问:“神女,你有什么发现吗?”
  羲九歌闭上眼睛,长长呼了口气。
  和她的猜测别无二致。她视之为唯一的亲人,全身心信任的兄长――白帝。
  羲九歌没说话,但看她低落的神情,也不难猜出人选。嫦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垂下眸子缄默。
  如果黑衣人真的是白帝,那他和大羿密谋射日,就未必存了好心了。射日后罪责是大羿的,而好处全是白帝的,连常羲说不定都是替罪羊。甚至身经百战的大羿被徒弟害死,也很可疑。
  常羲死了,大羿死了,就没人知道白帝也曾出现其中。
  羲九歌深深吸一口气,还是咬着牙面对此事:“如果一切真的是白帝背后操纵,那姜榆罔就很危险了。他是在给我报信后失踪的,难保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才被抓走。如果照这样说,那黄帝等人也十分危险。”
  哪怕嫦娥没什么雄心壮志,听到这里也察觉出危机了。她皱眉道:“这该怎么办?”
  羲九歌道:“东皇太一在东方经营良久,连他都打听不到姜榆罔的下落,多半姜榆罔被带到西天界去了。我还恰巧知道有一处古阵法可以从极东直通极西,说不定姜榆罔就是从那里转移走了。”
  瑶姬从思绪中清醒过来,说:“我是最后一个见过姜太子的人,而且我有天狐神通,我去找他吧。”
  “不行,太危险了。”羲九歌道,“我很了解白帝,他看着清心寡欲淡泊明志,其实十分心狠手辣。没有人比我对西天界更熟悉了,我去吧。”
  “不行。”瑶姬同样断然说道,“你的心还没好,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地方?黎寒光走前再三嘱咐我照顾你,你如果出事,我如何向黎寒光交代?”
  她们两人争执不下,谁都不肯退步,最后瑶姬一掌拍到石桌上,道:“别说了,我这条命本就是你们捡回来的,要死一起死,我陪你一起去!”
  瑶姬这一巴掌力气不小,石桌上的茶盏都被她震翻了。嫦娥纤弱文静,还从没见过瑶姬这么……豪爽的人,她敛起衣袖,将茶盏扶好,说:“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神女能否通融。”
  羲九歌拿瑶姬没办法,只能默认。她对嫦娥说道:“仙子不必客气,请讲。”
  嫦娥说:“神女说得对,我像逃兵一样躲避了万年,早该面对了。我愿意随你们一同出去,如果路上遇到他,有我在,应当还能说两句话。”
  东皇太一听说羲九歌要离开,自然极力反对,但羲九歌执意,东皇太一劝不动,只能无奈听从。
  进攻东方仙洲的军队敷衍了事,羲九歌几人很轻易就逃出仙岛,绕开战场,飞快朝古传送阵赶去。
  瑶姬将天赋神通开展到最大,随时观察周围情况。她在识海中看到一抹熟悉的影子,嘴角狠狠抽了抽:“完了,又是他。”
  羲九歌问:“是大羿,或者说,宗布神?”
  瑶姬点头,叹道:“上次黎寒光和他不过打了个平手,我们几个伤的伤弱的弱,想过此阵恐怕有些难。”
  嫦娥一路上勉强跟着羲九歌的速度,她原先一直觉得修行很难,如今和羲九歌、瑶姬赶路,她发现虽然辛苦,但并不是做不到。嫦娥匀了匀气息,说:“神女,你们先走,我留下来拦着他。”
  羲九歌迟疑:“他如今已入鬼道,如果他对你不利……”
  嫦娥摇头:“神女,论修行我不如你,但论了解他,你却不如我。我相信他不会做这种事,如果我看走了眼,那我也认了。”
  羲九歌心中叹了一声,不再相劝。羲九歌嘱咐嫦娥小心,就和瑶姬另寻了一条路,小心翼翼朝古阵法逼近。
  宗布神感觉到气息接近,他不动声色,照常巡岛,等转身时,猛地朝那个方位砍去:“鬼鬼祟祟,速来受死!”
  海面被宗布神的刀风惊扰,两边掀起巨浪。刀光即将落下,宗布神这才看清面前是一位螓首蛾眉的女子,她被杀气冲倒,抬手遮着脸,战斗意识可以说差到极致。
  宗布神的刀尖硬生生转了向,擦着她的身体劈到旁边。轰隆一声,刀尖深深没入地面,礁石几乎被分成两半。宗布神单手抽回刀,冷冷道:“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嫦娥狼狈地整理好头发,她抬头,哪怕他脸上带着面具,浑身都罩在斗篷中,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
  嫦娥叹息一声,说:“夫君。”
  与此同时,羲九歌和瑶姬从另一条海路上岛,成功绕过宗布神。羲九歌循着灵气变化,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古阵法,启动传送阵。
  瑶姬本来还提心吊胆,担心宗布神突然杀回来。忽然脚下一股失重传来,瑶姬再一定睛,发现四周环境大变,海域变成了皑皑雪山。
  瑶姬眨了眨眼,问:“这就到了?”
  “没错。”羲九歌在四周留下阵旗,将此地隐匿,像鸿羽一样往山下飞去,“这里就是西天。兄……白帝只信自己,其次是蓐收。蓐收极可能知道姜榆罔的下落,我们去蓐家看看。”
  蓐家。
  柯凡有些怔忪地靠在栏杆上,这段日子只要一闲下来,她就会想起那日看到的画面。
  她素未谋面的父亲站在天梯上,身后是浩浩荡荡的追兵。明净神女眼中没有任何感情,举起剑,毫不犹豫砍断了天梯。父亲和那些怪物一起摔下高空,化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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