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主持就闭门谢客,再没有为人看过命相。
此时清谈玄学盛行,谢玖兮竟然能让道佛两家一致夸赞,许多人都慕名而来,想看看谢玖兮到底是何方人物。然而谢家架子却端得很足,不肯让四姑娘谢玖兮见人。久而久之,谢玖兮的名声越发大了,和谢家长女谢韫容并称“谢氏双姝”。
这个称号有人吹捧有人不屑,谢韫容的才学、仪容有目共睹,但谢玖兮今年才六岁,就算好看又能好看到哪里去?谢家遮遮掩掩不敢让谢玖兮露面,多半是名不副实吧。
外界猜测纷纷,众说纷纭,而对于谢老夫人来说,她不让谢玖兮见外客的原因却出奇得简单和离谱。
因为谢玖兮好像……不太正常。
谢玖兮一出生就父母双亡,从小养在谢老夫人膝下。但谢老夫人精力不够,大部分时间都是谢韫容在照顾她。谢韫容比谢玖兮大十岁,当真是长姐如母,既教她读书写字又教她女红仪态,无异于半个亲娘。
谢韫容是建康城世家夫人们最看好的儿媳,从十四岁起提亲的人就踏平了谢家门槛。谢玖兮由谢韫容带大,按理也该是一个温柔淑女,事实上,别说淑女,谢玖兮能处理好最基本的人情世故,谢老夫人就要烧高香了。
谢玖兮藏在灌木丛后,听着不远处翻箱倒柜。一个丫鬟说道:“姑太太带着表公子来了,前面老夫人正在问呢,四娘子又哪里去了?”
“谁知道呢。可惜长了一张那么好看的脸,结果是个脑子不正常的。该哭的时候不哭,该笑的时候不笑,完全没有世家女的样子。有一次她竟然拿了一节着火的木头进来,还说是自己点着的,真是吓死我了。”
“何止,有一次我看到她蹲在树边神神叨叨的,过去问,她竟然说在和鸟对话。唉,可惜老夫人和大娘子一昧偏宠,纵的她像个混世魔王一样,照这样下去,以后哪个世家大族敢娶她?”
“我看家里也只有大娘子的话她肯听了,等将来大娘子嫁进东宫,还有谁能管得住四娘子?”
“还没找到吗?她可能去找大娘子了,快去云岫阁看看!”
等脚步声远去后,谢玖兮慢慢从灌木后站起来,一双眼睛清澈的像黑玉一样,偏过头,认真道:“我明明说的是真的。”
她真的能听懂鸟说话,也能点燃火。
为什么丫鬟们总让她听话,她们却不听她的话呢?
谢玖兮记得大姐姐提过姑姑,说他们家有一位和她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公子,叫萧子锋。谢玖兮想看看和她同天出生的人是什么样子,便提着裙子,悠哉悠哉往前厅走去。
不久前下了雪,谢家大宅笼罩在灰白黑中,满地萧索。谢玖兮穿过月亮门和灌木丛,看到一个白玉一样的小男孩站在树下,仰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谢玖兮明白了,走过去重重拍上他的肩膀,一副老大的架势:“你就是萧子锋?”
那个男孩回头,露出一张色如冰雪、艳如桃李的脸:“不,我叫萧子铎。”
作者有话说:
侍女:照这样下去,哪个世家大族敢娶她?
黎寒光:投胎成凡人后,我胃不太好。
第54章 似相识
谢玖兮听到萧子铎有些陌生,但名字和萧子锋这么像,估计是一家人。谢玖兮有些失望:“不是萧子锋啊……”
那个男孩子红唇齿白,睫毛纤长,干净的像没落到地上的雪,他看到谢玖兮的表情,显然也并不意外:“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如果我是萧子锋就好了。”
谢玖兮不解地问:“你就是你,你怎么能是萧子锋呢?”
萧子铎轻轻笑了笑,说:“只要不是萧子铎,是谁都可以。如果我不是我,爹,娘,夫人,都会很开心吧。”
谢玖兮被他“我不是我”的逻辑弄晕了,她歪头看着萧子铎,片刻后说:“你这个人好奇怪。”
萧子铎道:“是啊,我也觉得我是个怪物。”
明明是第一次相见,但面前人给谢玖兮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包括他说自己是怪物的模样,恍然间让谢玖兮觉得,他们在哪里见过。
谢家是百年望族,祖祖辈辈居住在乌衣巷,这一整条街都是谢家族人。同族住在一起能相互照应,但免不了的,闲话也多。
谢玖兮就听过不少次仆妇们在背后说她是怪物,毫无世家女的样子就算了,还不合群,不说不笑的样子忒吓人。谢玖兮能感应到别人的喜恶,因此,谢玖兮不喜欢和谢家兄弟姐妹玩,她更愿意去和鸟说话,至少,鸟围绕在她身边时是真心亲近她。
现在,谢玖兮找到另一个气息很舒服的人,她拉住萧子铎,说:“没关系,别人也说我是怪物。他们正常人和正常人一起玩,我们两个怪物一起玩。”
萧子铎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定定看着谢玖兮,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四娘子要和我一起玩?”
“对啊。”谢玖兮说完奇怪,“哎,你怎么知道我是四娘子?”
萧子铎自见到人后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容,直到此刻,他弯着眼睛,才现出几分真实的笑模样:“建康城里的人都说,谢家有位四娘子是仙胎转世,小小年纪便有天人之姿。我看到娘子灵秀无比,便猜测你就是谢四娘子了。”
谢玖兮说:“你是说那些和尚道士吗?我悄悄告诉你,他们都是骗人的。”
萧子铎挑眉,惊讶问:“四娘子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和祖母、大姐姐说了好几次,那些佛寺都是骗人的,根本不能帮人免灾除病。可是她们不听我的,每年都去佛寺上香、捐香油,还呵斥我不许妄言佛祖。”谢玖兮叹了一声,瞥向萧子铎,“你相信我吗?”
萧子铎觉得谢家的这位四小姐实在可爱,明明有着高贵身份、亲人宠爱,行事却意外的坦率。
和他想象中的谢家人一点都不一样。
萧子铎轻声笑道:“我当然信。”
谢玖兮第一次遇到相信自己的人,高兴的不得了,拖着萧子铎就往后院跑:“你跟我来,我给你介绍我其他朋友。”
谢玖兮一个小女孩手劲却意外的大,萧子铎猛地皱了皱眉,还是一声不吭地随着她跑。两人停到花园,建康的冬日漫长而单调,连树木都是黑灰色的,和谢家连绵了百年的白墙青瓦交融在一起,像是一副湿冷的水墨画。
一群鸟停在树杈,叽叽喳喳叫着,如水墨画中随意甩上去的黑点。萧子绎抬头看了很久,终于确定,谢玖兮带他来看的就是一群鸟。他顿了顿,道:“这些就是你的朋友?”
“对啊。”谢玖兮热心地给萧子铎指认,“这是小黑,这是小灰,这是小七……”
萧子铎完全没记住谢玖兮那些颜色混着数字的独特命名方式,他笑道:“还真是独特呢。你刚才找萧子锋,也是想给他介绍这些朋友吗?”
“我还没决定好。”谢玖兮说,“我听大姐姐说,萧子锋和我是同一天出生的,我得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萧子铎听到,慢吞吞说:“那你没必要看他,我也和你同一天出生。”
谢玖兮惊讶:“真的吗?”
萧子铎点头:“真的。”
谢玖兮突然用力拍了下萧子铎胳膊,道:“那太好了!大家都说我是家里最小的,要听兄长姐姐的话。以后你就是我弟弟,你要听我的话。”
萧子铎猝不及防,狠狠皱眉。谢玖兮觉得他的神情好像不太对,问:“你怎么了?”
“没事。”萧子铎摇头,同时纠正道,“我可能是你表兄。”
“你胡说。”他的每一句话谢玖兮都不同意,她指着他的胳膊问,“你到底怎么了?”
萧子铎不想继续讨论这件事,指着树枝道:“你的朋友少了一只,小黑好像走了……”
萧子铎话没说完,被谢玖兮抓住胳膊,强行拉开袖子。萧子铎想要阻拦,但是谢玖兮被养的白白胖胖,而萧子铎却清瘦,他竟然还没抢过谢玖兮的力气。萧子铎衣袖被拉开,露出里面青紫交错的痕迹。
谢玖兮一下子愣住,萧子铎像没事人一样放下衣袖,说:“很丑吧,让四娘子见笑了。”
谢玖兮本能感觉到这些痕迹很不好,她不由放低了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
萧子铎垂着眼睛,不肯说话。谢玖兮以为萧子铎被人欺负了,拉着他就要去找谢韫容:“你不用怕,大姐姐和我说了,被欺负了一定要去找大人。我大姐姐人很好,我带你去找她,让她惩罚打你的坏人……”
“不要。”萧子铎忙拉住谢玖兮的手,低低说,“是我娘。”
谢玖兮再次愣住,不可思议道:“是我二姑姑打你?”
萧子铎摇头,睫毛垂下浅灰色的阴影:“不是,是我另一个娘。”
谢玖兮不懂萧子铎为什么会有两个娘,她不想看他不高兴,拍着胸脯说:“没关系,我一出生就没有娘,你有两个娘,我们两人在一起,那就一人一个娘了。”
萧子铎轻轻笑了,说:“怎么能这样算,这种事情不能平分。”
“怎么不可以。”谢玖兮灵机一动,想起大姐姐议亲时听来的话,信誓旦旦道,“我祖母说,只要两个人成婚,父母就变成两个人的父母了。以后我们两人成婚,这样你有一个娘,我也有一个娘。”
萧子铎看着面前冰雪团子一样的小女郎,心想她被宠着长大,完全不懂这种话的意义,等她长大后,肯定就不会愿意嫁给他了。
萧子铎心中涌上股失落,等再过几年,她就会对他避之不及。或许无须过几年,等一会见了谢老夫人和谢颖,有长辈提醒,她很快就会明白,像她这种身份的世家女郎,只有萧子锋才会成为她的朋友。
以及未来夫婿候选人。
萧子铎心情低沉,这时候手腕上忽然传来一股拉力,谢玖兮拽着他,快步往厢房跑去:“受伤了要包扎,现在我是姐姐,我帮你包扎。”
谢玖兮说风就是雨,萧子铎被她拽得跌跌撞撞,一直没法纠正她才是表妹这个事实。谢颖带着孩子们省亲,谢家所有仆妇都在前厅伺候,没人守着后院。谢玖兮把萧子铎拉入自己的房间内,推他坐到榻上,乒乒乓乓翻出药箱。
谢玖兮努力回想谢韫容当时是怎么做的,对萧子铎说道:“把衣服脱了。”
萧子铎坐在女子软榻上,正如坐针毡,听到谢玖兮的话忍不住叹息:“四姑娘,你是女子,不能说这种话……”
谢玖兮问:“那你对我就能说这种话了吗?”
萧子铎噎住,清冷的侧脸慢慢染上薄红:“这种事不能随便说,太轻浮了。”
谢玖兮不懂:“什么叫轻浮?”
萧子铎从小在别院长大,行动不得自由,吃食有一顿没一顿,忍受着下人的白眼,还要忍受母亲的咒骂虐待,他很早就在仆人的闲言碎语中成熟起来。他知道那个男人去母亲屋里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是在强迫后生出来的,许多人背地里都骂他肮脏,骂母亲低贱。
他们都说,但凡母亲有气节些就直接自尽了。堂堂正妻成了见不得光的禁脔,还生下萧子铎这个耻辱,一国公主能贪生怕死到这个程度,真是下贱。
墙倒众人推,南阳公主本是正妻,现在却被曾经伺候她的奴仆指点。每次那个男人走后或者仆人说完闲话,母亲都要疯癫很久,萧子铎身上的伤痕也会格外多。可是,萧子铎宁愿母亲打他骂他,也不希望母亲真的自尽。
他知道,母亲尝试过很多次杀那个男人,只不过每次都失败了,要不然母亲还真不稀罕活着。他害怕母亲不再想杀萧道,或者不再恨他,那样,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这些话,萧子铎怎么和谢玖兮说?他看着面前女郎清澈见底的眼睛,磕磕巴巴说:“轻浮……就是两个没成婚的男女做不该做的事。”
谢玖兮刨根究底问:“什么叫不该做的事?”
萧子铎结巴,耳朵都红了:“就是,就是……”
他支吾许久都说不出来,谢玖兮很有大姐风范地挥挥手,说:“没关系,反正我们以后会成婚,现在做什么都不叫轻浮。你把衣服脱了,我要涂药了。”
萧子铎磨磨蹭蹭解开了上衣,谢玖兮像之前自己从树上摔下来时,大姐姐给她上药那样,用棉花一点点涂到萧子铎身上。谢玖兮的动作不算娴熟,下手也轻一下重一下,萧子铎反而被她捏痛了。但是萧子铎一声都没有吭,默然让谢玖兮折腾完每一道伤口。
除了母亲,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这么久的话。然而哪怕是母亲,也没有关心过他的伤。
谢玖兮给萧子铎上半身涂完了药,她还意犹未尽,说:“下面呢?”
萧子铎一听,拢起衣襟就要从榻上起身。谢玖兮哪能让他跑,纵身一跃扑住他:“别动,把下裳脱了。”
他们两个孩子一般大,谢玖兮从小吃得好,借助体重优势竟还真把萧子铎压住了:“还没完,你要脱下裳……”
萧子铎推不开她,只能死死拽住自己的腰带。挣扎中两人衣服都散开了,谢韫容正到处寻找谢玖兮,她听到屋里有动静,忙进来查看,差点被眼前这一幕吓死:“皎皎,你们在做什么?”
第55章 子夜歌
谢玖兮垂头揪自己手指,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顶。谢韫容看着眼前完全不觉得自己错了的四妹妹,只觉得浑身无力。
谢韫容是最典范的世家女,饱读诗书,精通乐器,笑不露齿,行不露足,说话永远不疾不徐,多年严格教养已让她的静浸入骨子里。但对上谢玖兮,谢韫容学过的世家规范毫无用处。
谢韫容知道四妹妹从小就不太一样――和普通孩子相比,她实在太没心没肺了,或者说,冷心冷肺。普通孩子会争夺长辈宠爱,会敏感自卑、大哭大闹,可是谢玖兮从来没有。
谢韫容以为只是因为她还小,等她长大了,自然会懂人情世故。可是没想到,谢玖兮还没长大,就已经干出扒男郎衣服这种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