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灯的光映在她脸上,照得她侧脸如玉一般莹亮光滑,一缕碎发垂落,在她额前调皮地晃动。谢玖兮察觉到他的视线,伸手挡住自己的河灯,道:“你偷看什么?去写你自己的。”
旁边摊主看到,打趣道:“你们是偷跑出来约会的未婚夫妻吗?年轻就是好啊,我和我婆娘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们一样,背着家里出来私会,一见面就难舍难分的,可惜后来成婚就平淡如水喽。”
萧子铎笑了笑,对摊主说:“这是我的妻子,我们已经成婚三年了。”
摊主听了大吃一惊:“都三年了?我看你们带着面具又如胶似漆,还以为你们是偷偷相会呢。成婚三年了感情还这么好,是不是孩子都有好几个了?”
谢玖兮有些难为情,偏偏萧子铎还一本正经地说:“还在努力。”
谢玖兮听后脸都红了,幸好她带着面具,没人看到她的窘态。谢玖兮赶紧拉着萧子铎离开:“快走!”
身后传来摊主爽朗的笑声,对着他们的背影喊道:“那可要抓紧了!”
萧子铎没有回话,但谢玖兮感觉到他在笑。谢玖兮用力掐他的胳膊,萧子铎包住她的手,轻笑着问:“怎么了?”
他还问,他一定是故意的!谢玖兮恼羞成怒锤了他一拳,扔开他自己走了。
萧子铎从后面追上,她躲了好几次,萧子铎不依不饶,坚决拉起她的手。谢玖兮抽不出来,只能由他去了。萧子铎缓慢摩挲她的手指,说:“摊主也是好意,还是说,皎皎觉得我不够努力?”
谢玖兮反手给了他一肘,警告道:“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谢玖兮蹲在水边,轻轻将花灯推向江心。点点萤灯如星辰般汇聚,水上繁灯如河,水下倒映着天上银河,一时分不清孰真孰幻。
江上桨橹声悠悠荡荡,采莲女的歌声由远及近,婉转而来:“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
写着谢玖兮心愿的河灯被涟漪扰动,狠狠抖了抖,又重新稳住,摇摇晃晃飘向星汉深处。歌声越发清晰,这首歌在吴地流传甚广,越来越多女子加入,轻声合唱子夜歌。
“夜长不得眠,转侧听更鼓。无故欢相逢,使侬肝肠苦……”
吴歌哀婉清幽,连谢玖兮也忍不住轻声哼唱起来:“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我心如北辰,千年无转移,你的心却像太阳,早上在东,晚上就到了西。
萧子铎听着这些哀声莫名不喜,他上前抱住谢玖兮的腰,用吻堵住接下来的歌词。
他们两人在江边逗留很久,夜深了才回府。谢玖兮总觉得今日萧子铎格外黏人――他一直都很黏人,但今夜就像一只大型狼狗一样,总是抱着她不撒手。
谢玖兮睡觉前还在奇怪,明日就是婚礼,他为何如此反常?直到她一觉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发现自己换了地方。
谢玖兮感受到摇晃的床板时,怔了一下,蹭的坐起来。旁边意外地传来瑶姬的声音:“你醒了?”
谢玖兮抬头,看到瑶姬时,心中那阵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这是哪里?我睡了多久,婚礼呢?”
瑶姬看着她,欲言又止:“你睡了一天一夜了,婚礼……恐怕办不成了。”
谢玖兮瞪大眼睛问:“怎么了?”
瑶姬叹气,虽然萧子铎再三警告她不能说,她还是于心不忍,全盘托出道:“我接到萧子铎的请帖,他说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我商议,请我务必前来。我进城后以为这只是托辞,谁想昨夜他却带着昏迷不醒的你过来,说他惹了一个很麻烦的神仙,接下来他要做一些事,让我带着你走。具体情况你自己看吧。”
瑶姬递给谢玖兮一封信件,谢玖兮一眼就认出来,上面是萧子铎亲笔。
她预感成真,心都凉了一半,谢玖兮忍着不安拆开信,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皎皎亲启:
“抱歉我又失约了。我此生所有追求无非两人,一是母亲,一是你。但母亲死时,我没有及时救下她,你我大婚之时,我却留你一人,实在不孝不义至极。
“但家国有难,有些事我不得不为之。平城蠢蠢欲动,建康猜忌多疑,我死不足惜,但必须保全青衮两州士卒、百姓。我已嘱咐好瑶姬,她会护送你回建康。二表姐第二女满月,三表姐即将成婚,若你回程顺风,应当赶得上满月宴和婚礼。
“你从未说过,但我知道,你很想谢家表姐们,她们也一直在牵挂你。你本是世家女,不该流落在外,回建康吧,那里才是你亲人所在。
“皎皎,此后无论你是否嫁人,无论你会不会嫁给萧子锋,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能遇到你,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情。
“致毕生所钟,此生唯爱,吾妻皎皎。
“萧子铎。”
作者有话说: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晋《子夜歌》
第83章 抗天命
谢玖兮读到一半心脏剧痛,她强忍着痛意,才能勉力读完。瑶姬看到她的脸色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谢玖兮咬着牙起身,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她额头已经沁出一层冷汗。谢玖兮问:“他在哪里?”
瑶姬看到她这个样子叹气:“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你送出来,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你好好活着。”
“他若是死了,我如何能好好活着?”谢玖兮疼得额头上全是汗,眼睛却又黑又冷,威压惊人,“他在哪里?”
瑶姬从未见过谢玖兮这么凶的模样。她性情冷,不爱说话,但熟悉后为人很和气,然而此刻她寒着脸,眼神冰冷睥睨,像九重天上发怒的神女。
瑶姬控制不住生出畏惧,说:“他在淮阴城。”
谢玖兮二话不说出门。他们在一艘船上,已不知道飘了多久,谢玖兮刚出船舱就被两个人拦住,逍遥真人拈着白须,居高临下道:“你醒了?想必你已经知道你们现在的局面,我是仙人,可以保护你,作为交换,你要交出不死药和阵法书。”
瑶姬追出来,听到这些话狠狠一惊,慌忙看向谢玖兮:“不是我说的……”
谢玖兮当然知道不是瑶姬说的,她面无表情看着逍遥真人,不死药她知道,但阵法书是什么?谢玖兮冷冷问:“什么阵法书?”
逍遥真人以为她在装傻,说:“就是你们从金陵拿出来的阵法秘笈。秦始皇是陪葬了不少好东西,但不是谁都能用的,若命格中紫气不足,普通人拥有只会被宝物反噬。你把东西交给本座,本座允诺保你一世平安。”
谢玖兮慢慢点了点头:“原来,不死药的谣言是你放的。你做这么多,就是想让我和他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然后你再以施恩的姿态出现。你以为这样,我们就会感恩戴德,乖乖将不死药拱手奉上?”
瑶姬已经完全呆住了,阮钰的师父泄露了地陵的消息,还想逼谢玖兮交出不死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逍遥真人自恃身价,被一介凡人顶撞,脸上很不好看。谢玖兮轻笑一声,眼珠像碎冰一样,毫不掩饰讽意:“你如此看重外物,谈何逍遥?可惜,世界上没有吃一颗就能成仙的丹药,你如此心术不正,注定你此生枉费心机,最终只有一场空。”
谢玖兮这些话正中逍遥真人隐痛,其实逍遥真人没成仙前的身份并不差,他是一个宗室闲王,但他嫌弃自己不得重用,整日牢骚满腹。他满心以为成仙后就能摆脱不如意的生活,然而天上比凡间还要注重血统出身,他处处碰壁,只能灰溜溜返回凡间。
逍遥真人最在乎这件事,谢玖兮却说他汲汲到头只剩一场空。逍遥真人大为光火,他愤怒地挥舞拂尘,都顾不上不死药,只想狠狠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
谢玖兮站在原地不闪不躲,逍遥真人的灵力才刚刚逼近就被一道青色法印弹开。法印如涟漪一般传出一阵玄妙威压,逍遥真人宛如被天帝打了一掌,丹田剧痛,再发不出攻击。
逍遥真人的惊骇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述,这是什么,这个凡人女子到底是谁?
谢玖兮不出所料地笑了声,绕过逍遥真人就往外走。逍遥真人猛地回过神来,下令道:“阮钰,拦住她!”
阮钰拔剑,还没靠近猛地被一股力道弹开。瑶姬拦在阮钰身前,说:“阮郎,她只是想回去救她的丈夫。你已经得到了一颗不死药,将心比心,不要再为难他们了!”
阮钰没想到素来对他百依百顺、事事以他为先的瑶姬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挡在他剑前。他沉下脸,说:“瑶姬,让开。”
“我不让。”瑶姬猛地将手镯解下,扔给谢玖兮,手镯霎间膨大成一朵毛茸茸的云。瑶姬说,“这是我们狐族尾巴做成的法器,乘风可行千里。你快回去找他!”
谢玖兮来不及多说什么,匆匆道了声谢就跳上狐尾。阮钰被瑶姬拦着,无法攻击,只能看着谢玖兮乘风而去。
阮钰眼睛漆黑,神情冷了下来。他感情一直很淡,现在他却感受到一股难言的愤怒。逍遥真人眼睁睁看着他的不死药跑了,简直气急败坏,厉声呵道:“阮钰,你还在犹豫什么?”
犹豫?瑶姬诧异,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劲。她还没想明白,却看到她爱入骨子里的清冷道长抿了抿唇,像下定什么主意般,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瑶姬没想通,然而紧随而来的痛意告诉了她答案。
阮钰执着剑,毫不拖泥带水穿入她胸膛。
瑶姬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丈夫,她没皮没脸追了几十年的小道长。曾经她爱极了他无情无欲却又温柔细致的模样,如今,他用别无二致的温柔语气,轻轻擦过她唇边鲜血:“疼吗?”
谢玖兮飞到一半开始下雨,脚下的狐狸尾巴不知道沾了雨还是怎么回事,突然失灵了。幸好淮阴城就在不远处,谢玖兮来不及细究,她胡乱收起法器,快步往城门跑去。
城门大开,无人把守,城里安静极了,完全不见往日严密巡逻、整齐有序的模样。谢玖兮几乎要被不祥的预感淹没,心跳像鼓点一样咚咚作响,每跳一下都是一阵尖锐细密的痛。
谢玖兮忍着痛,冒雨往将军府跑。她跑了一路,终于见到一个活人,一个乞丐晕倒在墙角,碗里放着半个芋头,一只黄狗在旁边守着,虽然瘦骨嶙峋但并没有吃碗里的食物。狗看到谢玖兮靠近,支起后腿,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呜声。
谢玖兮突然觉得无比讽刺,人为了丁点利益厮杀背叛,逍遥真人都已经得道成仙,还勘不破机关算计。而这条狗却能抵住快饿死的诱惑,守在主人身边不离不弃。
谢玖兮没在意黄狗的威胁,她慢慢蹲身,将一颗丹药放入破碗中。黄狗警惕地看着她,谢玖兮笑了笑,说:“曾经我以为人世间所有苦难都是因为生老病死,若无病无灾,那么所有人都能幸福快乐。可是后来我发现,哪怕没有生老病死,这世上的纷争也不会停止。他们都不如你,这颗药我用不上,便给你吧。”
黄狗感觉到谢玖兮没恶意,嗅了嗅,将那枚丹药吃了。谢玖兮轻轻揉了揉它的头,缓慢站起来。
她看向街对面,那里站着一队人,为首者穿着华贵的黑色锦衣,身后侍从恭敬地为他撑着伞。
萧子锋示意侍从给谢玖兮送伞,谢玖兮抬手止住,说:“太子殿下有话直说吧,我用不起您的伞。”
萧子锋看到谢玖兮浑身被雨淋得湿透,叹了口气。他接过伞,主动向谢玖兮走来,侍卫们连忙阻止,萧子锋摆摆手,说:“无碍。孤单独和四表妹说些话。”
侍卫拦不住,只能一脸担忧地看着萧子锋独自走向谢玖兮。他们默不作声地往前移,手暗暗搭在武器上。
萧子锋却毫不担心谢玖兮会劫持他。他停到谢玖兮身前,将伞撑到她头顶,为她挡住无垠天水:“你这是何必?他一直在利用你。他明知道谢家不同意,却还是勾着你随他私奔,利用你得到了谢家的支持。这些年若没有谢家在背后转圜,他怎么可能孤军支撑三年?这次也是,他利用你的婚礼引来我和北朝太上皇,私底下却连夜转移走城中百姓,无非是想趁机谋杀我们,以为这样他就能一统南北。四表妹,他连你们最重要的婚礼都能用来做饵,怎么可能真心待你?”
谢玖兮听到拓跋弘也在的时候,脑中灵光一闪,一条线似乎飞快连通。谢玖兮明白萧子铎想做什么了,她嗓音一哽,眼睛控制不住发酸:“不是他利用我,而是……这是他最后一个愿望。”
难怪他昨夜一直缠着她,难怪他总是默不作声凝视着她,原来是在和她告别。他突然要补办婚礼,突然广宴宾客,都是刻意制造机会,引那些人进淮阴城。
等鱼入网后,他将所有人,包括她,一起送出城。他做这一切的目的非常明显,他想和龙神同归于尽。
和谢玖兮成婚,听大家祝福他们新婚快乐,大概是他唯一的一点私心。
天命对他如此苛刻,本该是天之骄子的一生在出生前被人强行改写;童年时饱受疏忽欺凌,被唯一爱他的母亲施虐;少年时目睹母亲死在自己眼前,几度出生入死立下军功,却因为皇室猜忌,永远得不到因有的待遇;青年时独守孤城,明明他已经做到最好,可是,两方敌人都有神仙相助,每次即将扭转战局时,神仙就会下场,强行干预战争结果。
天命不让他成功。与其说他在和拓跋弘、萧子锋斗,不如说他在和看不见的天命斗。
可是,童年时那个总是满身伤痕的男孩,还是长成了足以负担千万人性命的英雄。现在,他又要送走她,独自去承担不公于他的命运。
谢玖兮不能拿不公平的命运怎么样,她只能放弃她所谓的天生好命,永远陪在他身边,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抗争。
萧子锋拧眉,无法理解她的执着:“为什么?我是嫡长子,和你是姑表兄妹,天生亲近,而他是非嫡非庶的前朝余孽,生母疯疯癫癫无法见人。我才学、武功、音律、政务都不差,无论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取来。我究竟哪里不如他,你为什么不选我,非要选择他?”
萧子锋紧盯着她,说到最后语气都激动起来,看得出来这件事已在他心中梗了许多年。谢玖兮看着萧子锋,莫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其实她第一次见萧子锋时就觉得他们以前认识,从长辈到侍从,所有人都在撮合他们,但他们终究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没有谁对谁错,可能只是因为强加的缘分,敌不过真情实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