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遥遥将酒壶一放,气度从容道:“十恶不赦的罪犯逃出生天,还敢出来招摇。你说,是五马分尸好,还是凌迟处死好呢?”
宁溪被堵得憋住一口气,“你如今落在我手里了,还有胆子说这些。”
“哦。妖邪之身,可真了不起啊。”
他那打量而轻蔑的目光看得她格外烦躁不耐。既知道她是妖邪之身,为何不害怕?他那官运亨通至此,难道不惜命吗?
“谢遥遥。”宁溪攥紧了拳。
“有何贵干?”他抬起头,冲她冷冷淡淡地一问,语气里全是为官者才有的气势。
“我想干什么,你看京城最近的情况就该知道。”她说着,恢复了那张娇艳欲滴的笑脸,声线蛊惑而妩媚,“若是没有你们几个,我不会落到今天。遇上一个,我就先清算一个。
说起来也是你们活该。原本我和你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过是想要滔天的权势,又碍着你们什么!”
“你本是大楚的长公主,”谢遥遥道:“与这身份相应的,不是只有权位,还有责任。你枉为公主。”
这话却是大大刺在了宁溪的命门上。
她生平最讨厌的,便是“责任”二字。
责任责任,从小先帝便与她强调要承担身为公主的责任。责任就是,在外她要担着父皇最宠爱自己的名声,暗地里却要将所有最好的东西让给妹妹。责任就是,从没有女孩子撒娇哭闹的权力,没有可以诉说心事的地方,整日里端得像个光鲜亮丽的木偶。责任就是,有可能在长大以后,要被送去老远的地方和亲。
直到后来她遇上了一个人,那个人告诉她,公主不是只有责任,公主还有很多旁人无法企及的权力,并且能拥有无尽的快乐。权势越大,快乐就越大;权势越大,就越不会被送去和亲;权势越大,就越能主宰自己和别人的命。
公主也不需要太考虑别人,因为公主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存在,就是让别人去死,别人也得照做。他们谁的命,都及不上她的会心一笑。
他是个江湖上的高人,愿意倾听她的心事,与她温声细语地说话。这些话让她很受用。
只是,他说自己毁了容貌,整日戴着斗笠,从不肯让她看他的真容。
起初她总是想看,后来却也习惯了。他做了她三年师父。三年后的一个雨夜,他忽然消失不见,再也没有回来。
宁溪跑掉了鞋,光着脚在雨夜找了他整整一宿,恨不得跑遍整个长安。后来她被侍卫抓了回去,为此受了狠狠的一顿训斥。
她没有放弃寻找。可暗中派去打探的人,回来后都告诉她说,他已经死了。
她很想他,只能去温习他曾对自己讲过的话。
那些晚上的轻声细语,都深深铭刻入了骨髓。先帝走后,大楚再无那个乖顺懂事的长公主。她骨子里的叛逆在最恰当的时机受了他的催化,从此如野草疯长,缠绕了整个心房。
“谢遥遥,你这条命,看来是留不得了。”宁溪冷笑着,纤纤玉手握着一个青瓷的酒杯,轻轻一用力,瓷片碎裂,嵌进肉里,鲜血如同被封印的花瓣。
她慢慢直起身子。
原本还想再玩弄他一阵子,但他说出这样的话,她委实是玩不下去了。
以她现在的妖邪之身,要一个凡人的命,实在是易如反掌。
自和妖灵交换后,她已亲手杀了很多人。京城接头那些横死的百姓就是她的手笔。在她还是长公主的时候,这样的事都假手下人,但她现在不是了,亲自动手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让她上瘾得很。
谁知,刚出掌要直取他心脏之处,却极其意外地被一个力道反弹了回来。宁溪不可置信,来不及收手,已向后倒退好几步,喉头一阵甜腥。
……这是怎么回事?!
一双美目骤然圆睁,抬眸正对上了一个来去如影的神秘人。
那人只出手替谢遥遥挡下了这一击,便即刻飞离走了。
宁溪一瞬间只觉得呼吸急促,全身血脉上涌,也完全不顾不得谢遥遥了,抽身飞走追他而去。
虽然只有闪电般的一瞬,可那个身形和打扮,还有气息,她又怎么可能忘得了?!
“师父!”
她唤着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不辞而别的那一晚。大雨滂沱,她在雨中找他一整夜。
这么多年,他生死成迷。她有时认为他已经死了,有时又觉得会有不会有还活着的希望呢,毕竟她没有见到过尸首。
“师父!”
她在最高的一处屋顶停下,俯瞰整座京城。眼前只有鳞次栉比的房屋,空空如也、横尸遍地的街道,仰头是死气沉沉的灰天,哪里还有刚才那个影子?
可是,她不信自己看错了!可以认错任何人,唯独不会认错他!
“师父,你出来啊!”
她站在屋顶上,喊出了平生最大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你是回来找我的吗?”
“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不辞而别?!”
树上的几只鸟被吓飞了。
宁溪已经离开谢遥遥好几公里远,可这声音还是一字不差地传入了他耳中。他站起来,有些茫然地走到窗前。
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过长公主如此凄厉的声音。
简直是撕心裂肺。
……
之前有密探报过,宁溪和妖灵做了交易。他早就猜到,此番京城乱象和她有脱不开的关系。叶思卿他们下落不明,但是这边不能就这样拖下去,必须阻止她继续杀人,即使是以卵击石。
他身上有一样几年前叶思卿送的仙门之物,只要受到妖的攻击,他受多少伤害,也会同样反馈给对方。
他还记得,叶思卿当时玩笑着说:“抱歉,暂时先送你这个。往后得了什么好的再补。”
也是情急之下忽然想到这个东西的。
将这东西戴在身上,他独自来酒楼,必会被宁溪盯上。为了上次的事,她必然记恨在心。如果她出手杀了他,那么她也会死。
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一己之身不足惜,京城已经死了太多无辜的人。
谁知事情生变。也不知道刚才出手帮他的人是谁?为什么要帮自己?来去得太快,根本没看清。然而现在,他听到了宁溪喊他“师父”。
宁溪的师父,为什么要救自己?他不知道。
她师父是个江湖高人,数年前失踪,生死不知。
喏,既然是高人,说不定是看出了自己身上戴了那个东西,怕宁溪死了,所以出手挡了她吧?
谢遥遥并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没能和宁溪玉石俱焚,又来了一个她师父,叶思卿他们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京城要怎么办?这宰相的位置,真是变得如坐针毡。回想起不久前一场血雨腥风的夺权,本以为那山过了便是平原,却没想到是沼泽地。
“师父,师父!”
宁溪还在喊。
“师父,您若还爱惜我,现在就出来!不然我……我就自戕!”
第76章 望前尘(6)
她知道他就在附近。
她认为自己在师父心里还是很重要的, 他绝不舍得看着她死。
她以死来威胁他。
这么多年,既念,也怨。
人却并没有如期出现。宁溪睁大眼睛,一手凝了妖力, 往自己心口打去。
却只有“啪”地一个力道过来, 弹开她的手, 阻止了她的行为。那人依旧没有出现。
“你为何不出来?!为何不敢见我?”
谢遥遥在对面倚窗看戏。
挺好的,自戕了吧。他心里想,看来她师父是她的死穴。
半晌,她蹲下,捂住脸, 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天慢慢黑了。
竹林后走出一个戴着黑纱斗笠的男子, 这次是他孤身一人。月色下,修长的玉指轻轻撩开挡在脸前的黑纱, 露出一张凉薄又俊美的面容。
女子的哭声持续不断,伴着朦胧的月色、归林的飞鸟。
他仰头朝那个方向又看了一眼。
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让人烦躁讨厌。
听月湖底,战斗刚刚告一段落。这一段之后,四周景象又变了个样,几人被困在一方湖底洞穴里。
“这万年妖灵的力量, 到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对付我们?”梦寻累得直接把手里的剑扔在地上了,“咄咄怪事。”
叶思卿正抬手帮陆眠擦掉脸上的血迹——刚才打斗时溅到的。“正主不在这里,刚才与我们缠斗的是其力量的分/身。他, 在京城。”
“妖灵在京城?”
“阿眠别动。”他又绕到她身后,给她理头发, 轻柔地一梳一梳就顺了。
“长风完了。”墨玉累得坐下, 一手至着脑袋, 眼神茫然地说了一句。
“姐姐别丧气呀。”梦寻在她旁边坐下, “这不是还有你吗?可以重振门派。”
“是么?我是他的女儿。你觉得我这样的身份,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
“那只是你这样想,别人不会这样想。”她看了眼叶思卿,“他倒是可以,但他不会愿意。”
梦寻跟着看去,问道:“为何?”
“师姐现在知道我了。”叶思卿听到他们说的话,一面给陆眠理头发,一面说:“我的确不愿,且强逼不得。”
“你们商师叔倒也可以。”梦寻又说,“反正,总会有人能做这件事的。”
“商师叔现在也下落不明。”墨玉说着,目光落在他身上。每一次,看着他,身上的伤处都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心里总有股说不清的感受。“你不必费心思安慰我了。转过去,我给你疗伤。”
“使不得姐姐,”梦寻说,“还是我给你疗伤吧!”
“为何使不得?你拿我当外人?”
“啊,怎么会?没有,绝对没有!”
“那就转过去。”一股冰蓝色的光注入他体内。墨玉露出一个浅笑,声音忽变得无比轻柔,“不知墨凝现在如何。如果他还要继续作恶,我只想阻止,与他做个了断。他现在声名尽毁,我必然也受到牵连。若是做什么都不能,我现在倒是觉得,更名改姓,当个隐者也没什么不好。”
梦寻听得只觉心口一阵抽痛,知道这话不过是她的妥协之语,微微转过脑袋说:“姐姐,其实你不必为了别人的眼光放弃自己想做的事。这些是他的错,又不是你的错。”
“要是别人都能像你这么想那就好了。仙门最是重视血脉关联,从前我因是他的女儿受了多少尊重,得了多少风光,如今就要为此遭到多少冷眼。这是不难预料的。”
“我知道。”他说,“我的意思是,你不必管别人怎么看。他们欣赏你也好,唾弃你也好,这些人对你来说重要吗?你父亲有罪,你无罪,继续去做收妖除恶的事,又碍着他们什么了?姐姐你一身的修为本事,要怎么用,只要不伤害别人,他们凭什么指责你?”
“嗨,我很赞同梦寻说的哦!墨姐姐,你要想开点儿。”陆眠道:“而且,墨凝竟然这样不值得,你就更不该因为他而影响自己了。”
叶思卿也说:“师姐,你要过的是自己这一关。”
墨玉有些感动,“没想到你们都这么说。”从前她觉得自己坚韧、刚强,无所不能,却不想陡遇变故,也会生出惧怕,会需要身边人的开解。
“大家都是朋友,”梦寻说,“姐姐你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谁都会遇到不好的事。如果我和你异位而处,也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
人生无常,不幸的事落在你我身上的几率都是等同的,我不过是比你多了一点运气而已。如果我也要在矛盾的处境中做出选择,的确未必能有你果断,当着所有人的面毅然决然地指认自己父亲。
墨玉的心思飘了起来……
他说的话总像春风一样。她想,梦寻怕不是个女孩子吧,哪有男孩子这么温柔黏人,眼睛这么圆这么大这么亮的?
以前墨凝同她说,她和叶思卿之间有一个人将来要继承长风门,而这个继承门派的人,需得断情绝爱。她那时满腔志向,决定自己做这个无爱之人,是以起初和梦寻相处时,她潜意识里压着自己,从未生出过旁的心思。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掌门出事,禁地机关淹没了整个门派,长风门可能都要就此消失。
少年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里满是温柔和安慰,身上是她方才施法后残留下的浅蓝色光晕。
他看向她的目光,一直柔情如斯。只不过,从前她没有觉察到。此一刻四目相对,倒是觉得眼眸有些灼烫了。
“我也赞同。”苏兰雪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熟睡的小女孩。
“苏师妹?小樱雨?”
陆眠看到苏兰雪怀里抱着的奶团子,想到之前的事。她要闯炼狱塔前听到樱雨和墨凝的对话,以为这奶团子该是墨凝派着监视叶思卿的人。可后来不知为何,她也被墨凝一并关了起来。但见叶思卿面色无异,只觉此人是敌是友,尚还不能下定论。
“我们被困得久了些,现在才抽身出来。”她走过来说,目光里空落落的,“事已至此,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长风门,散了。
以前在这个门派中,受其庇护、仰其荣光的弟子们,大部分流落到了凡人中做了无名的捉妖师,他们这些稍有地位的,境况能好一点吗?
苏兰雪亦是孤女,长风门就是她的家。门派散了,她也不知该往哪里去。眼前画面一闪,大家一起练功、修习、吃饭睡觉,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叶思卿又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陆眠身后。
她的妖印又有要出来的迹象。刚才与妖灵的分/身一番缠斗,这力量太过霸道,又影响到了灵隐花。
“不如先看看怎么出去吧。”叶思卿用一个更现实的问题阻止了他们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