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易,揾食艰难。
郁青叹气!
美人却不知道郁青心里这些弯弯绕绕。
他看到的是,眼前这个爱着绿裙,碧色浅瞳,身量未足的小姑娘,把知恩图报四个字从不挂在口中,但深深放在了心上。
被她整理收拾过的屋子窗明几净;被她洗过的衣服焕然一新;她每天抢着做菜,变着法儿轮换着做。
被自己当药材拾回来的野草,她蹙着小小的眉,认真从中挑出来可以食用的野菜,细细切碎了就着肉末熬粥;和着面粉炸野菜团儿;桌上总有新鲜带着露气的野花……
报恩这件事上,似乎她总是其乐无穷、不知疲惫的样子。
日子便这样过了小半月有余。
美人所居之处,虽也是山野,但似乎自来时,郁青便从来没听过战乱罹祸的消息。
这原也很好想通。因为这里方圆数里基本就没有人。在这里,门可罗雀的雀都要比人多。连美人代笔写信,去最近的地方也要徒步翻完一整座山。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同理。没人,就当然没事儿。
天天看着美人这副倾城模样,倒也相看不厌、不会枯燥无聊。只是一想到没有地方可以打听外界的消息,郁青暗暗犯了愁。
愁归愁,日子还是得过。恩还没报完,何况从那日起美人总是隔三差五给自己捎回糖果。
郁青暗叹口气:不知不觉间欠的更多了。
一日,捉襟见肘的郁青照旧拿了衣物打算去河边浣洗。
按照郁青的预想。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顺便摸两条鱼回来,熬一锅撒上青翠的香菜末儿、乳花簇起数许莹白的鱼汤给美人改善伙食。
没曾想,鱼没有见到,郁青倒是在河边遇到了一人。
来人是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皮肤黝黑,短衣劲装,一副粗砺寻常的猎户打扮。
只神色不好,看上去负伤不久。
郁青警觉之余难免好奇。
这里虽然猎物不少,但人却稀奇。生人更是极其罕见。且村里的猎户一般情况下都会两人结伴而行,很少会一个人落单。
少年瞧上去憨实中透着几分精神,精神中又流露几分憨实。
郁青在他身上巡了几回,可左看右看,也实在不像有什么坏心肠的歹人。
郁青道:“你……”
少年有些窘迫地开口“姑娘,我和同伴来这个山头寻猎物,却不料同伴歹毒,背后伤人,我醒来就发现睡在了这河边。如今行动不便,失血过多,如果姑娘不嫌弃,可否请你摘些草药帮在下敷于患处。我……我背筐里还有两尾鱼可做交换。”
原来是这般可怜人。
郁青想起来自己伤重倒在往生海边的经历,又想起自己曾被美人援手搭救,生出了几分同理心。
止血治疗伤口的药草在这里还是很好找的,病中不能下地时郁青已经把美人的书籍翻了个七七八八,里面有不少医学百科。
于是郁青爽快地答应了。
很快找好了药草,就地找了一块凹进去的石面,捣取绞了一斗汁。
少年伤的是后背,是以只能褪下上半身衣服。
郁青倒是没有觉得什么,毕竟还保留有碧岚的记忆。
鬼什么样子的都有,赤身的更是十有七八。
至于人,往生海边什么样的也都见过。
除了几分医者仁心,以及内心端着的碧岚几百岁鬼龄的长辈姿态,郁青并没有考虑现世这副身子还要注意男女大防这一层。且少年来路还是存疑,郁青不愿把他带回去,给美人添麻烦留下什么隐患。
是以,郁青一边内心沉吟,一边轻手不动声色加速,把药汁敷在了少年的患处。
少年却不是这么想的。
他背对着郁青,自是看不到她脸上百转千回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内心那些小九九。
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少女温柔的动作,
以及更加温柔的气息。
药水敷在伤口,初时是刺刺啦啦的疼痛。但到后面,痛意慢慢舒缓开来,弥漫一股辛辣清香。很快,一阵舒适的凉意沁人心脾。
少年暗自庆幸。
还好背对着,才不教郁青看到自己脸上迅速上升的绯红。
“好了。你多保重。我走了。”
估摸了少年身体底子和恢复时间。
郁青不再留恋,起身作别。
“郁青姑娘,谢谢你。有机会我一定登门道谢。”
少年黝黑的眼带着几分动人明亮。
郁青自然没往心里去,只当客套。
摆摆手示意不必。
接过少年递过的两尾鱼。
想了会儿,拿出了自己随身带的几个小馕饼,和一条鱼一起悄悄放了回去……
这茬在郁青心头结束了。
等到回家的时候,郁青眼前一亮。
桌子上面多了几只粽子。
郁青曾在书籍里读到,人间有个地方的人善做粽子,常将粽做成楼阁、船只、车儿等诸般巧样。
美人的粽子虽不算多有巧思,但也有模有样,青青翠翠、煞是可爱。
郁青了然。
山中不知年,原来今日已是人间的端午佳节。
美人一笑,珠玑璀璨。
“阿青姑娘今天回来晚了,粽子可要趁热吃。”
郁青捏着裙角,赧然道:“顺道救了一个人,耽误了时间。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
美人轻轻蹙眉。
“我们有鱼吃了。你想喝鱼汤还是清蒸……”
郁青晓得他实为担心她,着紧美人的神色之际。
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了那尾鱼的存在。
于是献宝一样赶紧踮起脚、双手高高举起拿给美人看。
美人果然因这孩子气的行为,重新舒展笑意。不问其他,只多了几分无可奈何,轻轻揉了揉郁青的头发。
郁青也笑了。
这顿饭郁青吃得很是瓷实。
粽子入栗子并香药松子,艾叶浸米裹,香甜软糯,入口刚好,实在很对这个年龄少女的胃口。
吃到最后,郁青意料之外咬到了一颗硌牙的硬物——
一枚小而光洁的铜币。
以前倒是听说过,人间过年时,有人会在饺子里包铜钱,有幸吃到的人就讨了一个好的彩头。
至于粽子里包铜钱,倒是闻所未闻第一回 遇到。
郁青捏了捏铜钱,不解望向美人。
“我想着过年还早,便自作主张提前准备了彩头。既然是你吃到了,那这份运气理应眷属于你。”
“你的家人一定会找到的,你的所有愿望也定能实现……”
“愿你一世长乐长安。”
美人桃花眼氤氲着熟悉的笑意。
“愿你一世长乐长安。”
每个字郁青都听得懂,组合在一起却那么生涩。郁青反复咀嚼着这句,鼻头不自觉有些发酸。
鬼是长存于世的形体。人往往为了得到庇佑,为了升官发财,为了家人康健而去祝颂神,但人跟鬼之间却没有什么利益往来。鬼给不了人想要的东西。所以,从来没有任何人,哪怕一个疯子,会去祈福鬼。更不要说祝鬼长乐长安。再无聊的人,也不会关心鬼快不快乐平不平安。
鬼界无日月。
日子久了,很多钝化悄无声息。好像不知不觉的消磨里,也渐渐失去了获得快乐的能力。
往生海边的碧岚,一身伤痛,但无人知晓也无人问津。在人间时短暂生活了十几年平淡安稳的生活,沾染了一身令人安心的烟火气。种田文的本子最终也还是被战乱打破,背井离乡却与家人离散。
长安难以长乐,长乐难以长安。
两者之间,本来就是矛盾的。
庸碌能长安,也是没有变化的。但一旦习惯了,多少也会害怕迎来什么变化。
倒不是怕未知本身,而是裹挟而来的横跨山海的不确定。
却是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搭救了她。
虽然他看上去总是云淡风轻的,却总是不声不响地给予她能给予的一切温暖。
在不是新年的日子,傻里傻气粽子里塞了彩头,祝福她一世长乐长安。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雨水沿着屋檐滴落下来,地面激起的微弱清晰响动。
人和人的因缘际会似乎都是很微妙的事。
一句话、一个举动。
内心进退动辄千里。
如果说这段时间多少带着戒备与客套的礼貌疏离。今天郁青彻底放下了。
明明只是吃了几个粽子,郁青却感觉自己喝了鬼界的春风醉一样。
月色如银,花影疏窗,庭下如积水空明。
郁青支着下巴,碧绿的瞳色盈着浅浅的迷惘。
…………
第4章 提亲
“我听过很多故事。
春冰薄,人情更薄。
听得越多,越觉得自己茫然空洞。”
“我好像把自己弄丢了,有些很重要的事情始终想不起来。”
“我也很想努力上进,但是无论怎样我的修为都进步很慢,连中流都无法跻身。”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生就这么差劲。但比起庸碌,我更害怕有天自己殷殷意气被现实悉数折尽。”
“我很想念我的爹娘,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安全,是否挂记着我。我知道下一世他们就不会再认识我,但我又总是抱着一丝侥幸,也不知道世事是否都有转圜。”
“但这一世我不想缘分就此终了,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还没来得及回报他们养育的恩情。”
……
郁青一股脑地把内心杂念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
原来心情不止可以付浊醪,粽子也可以浇胸中块垒。
一旁倾听着的美人时而神色微紧,时而如鲠在喉,似有无限的心疼怜惜。
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他收敛了眉宇间的春色,只是长而久地望向郁青——目光如井里,有柔和而坚定的温暖。
她说的话,修为什么的他并不是全然懂。但他还是有些心疼眼下这个填膺百感的小姑娘。
平日相处,觉得她懂事妥帖,也知她进退有据,从不让别人难堪,也不会让自己失了度。
却不知原来她心里装了那么些事,那么多惑。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百脉俱开、落得一身洒脱自在。
反问自己,难道就不曾困惑过么。
世事如此,总归不过,尘土梦,蕉中鹿。即使至亲挚友也未曾推心置腹道出。但此际不知道何种缘由,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他几度欲开口提及那个从小到大做过无数次,困扰至今的梦。
梦里冷霜华重,有一个绿衣绿瞳的女子,自九重天高处跌落下坠。梦中他不顾剜心般撕裂疼痛,纵身一跃去接那女子,却是一道白光乍现。
梦境总一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他游历山水也查阅过很多书籍,梦中人是谁仍无迹可寻。
天下之大,总有巧合。
梦里的女子虽未看清面容,但仍能感受到那份姑射冰雪、高华冷艳之姿。
不似身边这个总是淡淡的小姑娘。
可当初偶遇昏迷的她,看到她碧色的浅瞳时,一向不爱管闲事的他却怎么也不能让自己狠下心置之度外。
不知道又想到了些什么,他叹了口气,轻轻勾唇一笑。
再看向身边时,发现郁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垂下来的青丝搭在颈间,平添了几分柔婉娇俏。
他一直望着她,不自察地带了许多柔和的宠溺。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风细细穿堂而过,却是迟疑而轻缓地拂在面上。
终于回过神来,他轻手揽过,把她抱回了床上。
又仔细掖好了被子。
青丝不小心划过了指尖,痒痒的。
生了几分陌生青涩的酥意。
他有些愕然,轻轻吐了一口气。
……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
等到郁青神清气爽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
不见美人,只有桌子上一碟切好的梨瓜,一碗隐约冒着热气的白粥。
郁青这才察觉自己腹中饥饿,正待上前大快朵颐。
“咚咚”。
外院门环扣响。
以为是美人从哪儿回来了,郁青精神抖擞地上前开了门。
“郁青姑娘,真的是你太好了。”
来的不是美人。不是旁人,门外却是昨日偶遇的那个少年。
来不及做任何思考的郁青微微一愣。
少年延续着之前精神中透着憨实,憨实中又透着几分精神的画风。
只是较之昨日受伤时的落魄,今天的衣服虽仍是短衣劲装,但明显崭新整齐。头发也像用头油之类的打理过,可疑的油光可鉴。
“昨天匆匆一别,也未曾向你打听住处好登门拜谢。我今天寻了好久,才找到这一住处。没想到你果然住这儿。”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双眼像小鹿的眼睛一样黑黝黝而明亮。
原来这茬还没过。
郁青看着他左右手提着的野兔,背着的一箩筐红布包着的,不知道是啥但一眼望去沉甸甸的什物。
叹了口气:“你也太客气了。乡里乡亲的,搭个手帮忙原也不算什么。”
少年虽提过他是隔壁山头的,但按距离来算,这声乡里乡亲多少还是有些昧着良心的违和。
倒不是为了套近乎。
郁青此时顾虑不到许多,只想着怎么不伤人地拂了人家的好意拜谢。
“郁青姑娘,不是的。我今天带的一部分是谢礼,其他的是想向你……向你提亲……”
少年的脸上犹挂着可疑的红晕。
“我知道郁青姑娘和你家里人可能瞧不上我,但如果郁青姑娘同意了,我以后会努力挣钱获得你们的肯定,加倍对你好。我娘走的早,还在世时一直教育我要做一个善良踏实的人。一起长大同村伙伴想着害我,却是郁青姑娘人美又心善,救了我这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