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慈极力克制,仔细忖度一番后,出声反而冷静下来,不带任何感情道:“这枚匕首,我便收下了。”
妖尊抬起头,尝试着张了张口,见苍慈面上一如既往干巴巴的,并无特别表情……
她似乎有什么想说想问,默然踌躇,纠结半晌,最终却没有说出话来。
碧岚看得眉头微蹙。
不由把自己代入,她心中不禁攀扯:这匕首一看就花了心思锻造的。苍慈不收也就算了。既然选择收了礼物,喜欢不喜欢,一句话的事,多表个态,该有多好啊。
像现在如此这般,妖尊心里一定是辗转反侧,虚悬着而落不了地的罢。
阿玄一脸鄙夷地握手成拳,语速飞快地吐槽,“我瞧他分明喜欢这匕首喜欢地要紧,怎么反而还端出一副别人欠了他的架势。难不成他还真在怀疑天界神仙失踪跟她有关系?心里是生了芥蒂还是怎地?”
连最基本的喜欢与感谢都不会表达,始终端居在上,居高临下,又没有一点儿人情味。要是在她们九羽,这样的男子,定是会遭到全族嘲笑,注孤生一辈子的。
阿玄心中沉闷,连骂了几声真是不上道。
“鬼王,你怎么看?”
碧岚循着阿玄的声音看去,鬼王仍是沉默缄口,并没有接阿玄抛过来的问。
她的呼吸也随之一紧一松。
自那柄匕首出现,鬼王像是听不见她们说话一样,迄今没有松口吐露一字。有好几次,碧岚回身望向他时,都见他隔着面具,眼睑垂下一片薄薄的沉思,眼底蒙着一层浅浅弥漫的雾气,不是指腹暧昧地抚着折扇上红线细密痴缠的纹路,便是正置身事外地将手中折扇反复一收一展。
明明是流畅优雅的动作,一如之前。
明明他嘴角还衔着极轻的笑。
可她为什么总是觉得,他刚刚是在……伤心难过?
如果她的感觉是真的,他又为何会突然生了伤心难过呢?
不知缘何,碧岚越想,越似感应到了什么一碰即碎的晦涩情愫,心里蓦然一跳,五脏六腑似被什么揪成一团。
碧岚捂着心口,匆匆看了一眼折扇,她实在想缓和气氛,便霍然抬头,硬着头皮主动开口道:“鬼王殿下,你……你的扇子好漂亮。”
她支支吾吾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能更好打破尴尬氛围的说辞。
夸他的东西……至少、他应该不会讨厌吧?
就是这折扇,她之前怎么很少见他拿出来,最近他却频频在用。
鬼王听到碧岚的声音,从沉思中抬眼,注意到她捂着心口的动作,瞬间眉心微蹙,脸上笑意全无。
“怎么了?可是心口有什么不适?”
他一开口,声音染了疾色,显得有些喑哑,不似平日那般闲散从容。
如果说,以前她还分辨不清鬼王对她的态度里,有多少演,又有多少真。
但至少现在,碧岚被鬼王来不及遮掩的关切惊悸了一跳,她刚刚还浸泡在染缸里、分明还五颜六色的心思蓦地发白。
半晌,她哆嗦着放下了自己的手,僵硬地垂在了身侧,“我……我没事。”
“可你刚刚捂着心口……”
“阿玄姑娘说显心符里,抚着心口、唔……时不时抚着心口,可以让自己神思不受迷惑左右。”
碧岚脱口而出,胡乱解释了一气,顺带不忘丢给了阿玄一个求救的眼神。
阿玄领会其意,点了点头,开始现编现造,“显心符里,静观他人回忆就好,尽量不可让自己心绪受其波动。”
碧岚悄悄看了鬼王一眼,看他将信将疑的样子,觉得有点担心害怕,又有点好笑的同时,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倒是理她了,也跟她说了话。
只不过,她夸他的扇子,他不接话,怎么转头偏关心起了她的身体?
阿玄与碧岚对视一眼,鬼王又不是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掏出折扇,碧岚刚刚这自乱阵脚的说法太烂,她委实觉得头疼。
“不过啊”,阿玄咳了咳,决定更正碧岚的说法,“我上次已经告诉过你了。它可不是什么普通折扇,是你修为低看不出,它跟苍慈手中那一枚一样,都是匕首。”
“匕首?”
她上次没有听错……真的是匕首。
阿玄说到此处,看了看苍慈手中匕首,又看了看鬼王手中折扇,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情逐渐古怪起来。
奇了。
阿玄张了张口,正准备说出心中猜想。
鬼王捕捉到阿玄神色,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阿玄一眼,及时丢过去一个让她少说话不吭声的眼色。
阿玄领会到鬼王的意图,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都是匕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是吧。做匕首的人这么多,又不是只有妖尊一个人会做,是不是?我又没说鬼王的匕首,看起来也是出自妖尊的手艺,对不对?”
碧岚听得愈发一头雾水。
鬼王不露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微掀眼皮,云淡风轻地指了指显心符里如今变换了的画面。
画面里除了妖尊所化的侍女,还有一眉眼端方、相貌极清俊的男子。
阿玄疑惑,“这个男子是?”
碧岚几乎没有想,便脱口而出,“妖尊现在偷偷去见的,应该便是先鬼王水麒麟吧。”
阿玄琢磨了一下,“既然苍慈回忆里有这副画面,意思是不是,妖尊跟先鬼王相见,他都看到了?”
第47章 质疑
阿玄说话间又向苍慈望去 , 果然见他凤眸一凛,面色似乎也不怎么好。
阿玄朝前抻长脖子,“妖尊跟先鬼王在说什么, 你们听清了没?”
碧岚也跟着竖起耳朵, “听不真切, 好像提到了消失的仙官,还有往生海、君华石、少渊上神……?”
“我们能听到的部分, 应该便是当时的苍慈所听到的内容。”阿玄依旧抱臂, 摇了摇头,啧啧一气, “他们两个在天界碰头, 在苍慈角度来看, 本就令人生疑,这会儿话又听不完整,只这几个词,恐是会旁生了不小的糟蹋龃龉啊。”
话音甫落, 画面又一转。
苍慈转过脸, 翻看几眼对他一脸素然恭敬的男子。
“飞廉,你所说的,妖界妖尊与鬼界鬼王, 早已结下姻缘之事, 可是真的?”
飞廉点头,“我行风问过了妖界与鬼界不少人, 这件事, 的确不是谣传。”
看着飞廉的脸, 碧岚心下全然糊涂起来, 忍不住脱口喃喃, “这个人的脸,我之前怎么在苍慈殿下的神识里见过。”
“他是天界的风神飞廉”,鬼王轻嗤一声,一副清幽幽的神情道:“苍慈是不是骗你,引导你以为,我便长飞廉这副样子?”
“啊?鬼王殿下怎么知道的?”
她不过几句碎语,鬼王便将将揭开一切,碧岚脸上已是震惊地做不出任何多的表情了。
……
显心符里的苍慈听不见几人谈论,只眉眼一低,眸光漫上阴翳,喉头尽力压抑着翻涌的怒气。
“水麒麟来天界做客,明明是为了上次往生海一事的收尾。可听说,青鸾她自第一次见他,便心生愉慕,最近又缠他缠得十分要紧……”
有一些事似乎渐渐叛离了他原本的初衷与设想,令他心情生了沉重,他不想去揣测她的动机,又不得不去揣测。
她与水麒麟相见的种种举止言行自然而又熟稔的情状,他尽收眼底。
他心生酸涩。
因为他明白,那不是仅靠一岁一年的时日,就能衍生培养出的和谐与默契。
而他们,也已经不是第一次私自相会了。
他后来才知道,选侍女那日,她之所以会迟到,便是先去见了水麒麟。
前事,他闭闭眼睛、也可以不论。
可即使到现在,哪怕他再三提醒,她依然罔顾他不让她随意出门、恐招惹口舌非议的话。
他心下一沉,掌握成拳,青筋越捏越紧。
从未生出过如此恍然的挫败感与失望愤怒。
一时之间,他竟然分不清是她装作/爱慕带着深深情意而蓄意接近他、还是她与水麒麟可能密谋了什么与天界仙官失踪的大事——
两种一时抹不清嫌疑的可能之间,究竟哪一种可能,委实让他更加难以接受。
苍慈剑眉紧拧,目光灼灼,“青鸾她怕是被这水麒麟一时蒙蔽。可他呢?你观看水麒麟,待青鸾又如何?”
苍慈的话里,藏着讥诮的笑意。
碧岚在一旁,心下确乎听明白了,不管水麒麟对青鸾好,还是不好,苍慈似乎都不会满意。
果然,飞廉还未答话,苍慈便从牙缝里狠厉逼出几个字。
“去把战神青鸾叫来。”
很快,青鸾被飞廉带了过来。
青鸾盯着脚下一团暗影,轻吐了一口气后,轻巧移出,慢慢显露出她略带英爽的眉宇与清俊柔情的妙目。
青鸾眼珠转了转,瞅着灵活之极。
“苍慈哥哥。”
苍慈只看了她一眼,顶到颅内的怒焰,倏地便熄灭了。
“云山神君的女儿,前几日做了一副苍山羽毛的耳饰,我让人送进了你殿里,你可有看见?”
“哦。”
青鸾在苍慈殿内来惯了,性子也不似妖尊所化的侍女,并无任何拘束。
她一会儿翻了翻他的案牍,一会儿乱尝了尝新沏的茶水,听到苍慈说这事,不由地撇了撇嘴,“我是看见了,但也退回去了。这云山神君的女儿,不是一直想来做哥哥侍女的么?天界不少人知道我喜欢羽毛。要想送我耳饰就直接送我,费劲周力地从哥哥这儿转个弯再送我,莫不是打着算盘,想我们欠他们两份人情?”
“这些细枝末节里的弯绕,你倒是懂得权衡得清楚。”
苍慈轻轻一哂。
只不过,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的眼底染上了一层森然寒芒,苍慈冷哼一声,“可大节上呢?那你说说,你举荐而来的侍女是怎么回事?你跟那鬼王水麒麟之间,到底又是如何?”
听得苍慈声音凶厉起来,青鸾心口乱了乱,她深吸一气,方才犹疑道:“可是那侍女做得不好?哥哥不满意?”
“不,她是做得很好。”
苍慈眼前浮现出妖尊所化的碧瞳侍女镇日勤勤恳恳擦抹柱子、磨墨抻纸的温顺模样,不知怎么,心里一阵闷堵。
“可她的身份……你以为她用幻形之术敛了妖族气息,瞒过天界众仙,便也能顺利瞒过我么?”苍慈犹豫了一下,才继续扬声道:“她究竟许诺了你什么,你才肯为她这般说话?难不成,她允诺了把鬼王水麒麟让给你?”
青鸾对上他满眼沉郁之色,摇了摇头,眼睛不知不觉已是挂着一串晶莹珠泪。
仿佛眼前在天界最疼爱她的哥哥,只是一个从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般。
“我是心悦水麒麟,但这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并没有允诺我任何。水麒麟也好,她也好,感情之事,谁都不是物品,不是谁让来让去就可以行得通的。”
“怎么没有干系?”苍慈脸色差至极点,叹了一口气,“你难道不知,妖尊与鬼王有姻缘之事?”
话问出去的一瞬,苍慈心里陡然生出一丝近乎忐忑的兴奋。
他这样问,既是为了青鸾,但也不全然是为了青鸾。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她是妖尊。”青鸾不以为意道:“我还以为哥哥在担心什么呢?这事,我早就问过他们二人了。水麒麟他只把妖尊当作朋友,而妖尊心上所钟爱的,另有他人。他们的姻缘,虽然是以前的上神定下的,但也只是一说罢了,又不是会强逼着他们磕头成亲。”
苍慈心神一晃,不由问道: “她心里所爱,是谁?”
“你啊。”青鸾说完便感到有些为难,“本来答应了她不会告诉你这事,等你想起来一切,你们自己会相认的。”
说到这儿,青鸾像是明白了什么,她近前拍了拍苍慈的肩膀,挂上惨然一笑,“苍慈哥哥不问我旁的更重要的事,反而第一时间对她喜欢的人好奇,这怕不是为了我吧……”
青鸾刚刚流的泪已经干了,她又恢复成了素日那般没心没肺的样子,说话间扯着苍慈袖口问:“苍慈哥哥是不是想起来什么,可是也有些喜欢她?”
苍慈拂开了青鸾的手,隐忍不言。
青鸾叹了口气,想起来一些至关重要的关键问题,便出言替二人解释道:“她接近你,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喜欢你,她告诉过我,她想要找的人,真身是一条龙。三界之内,不只有你是龙么?还有水麒麟,我确实对他一见钟情。我知道仙鬼有别,天后天帝不会轻易同意,水麒麟也对我没有明确答应。但爱就是爱了,我也没有办法……不过,一事归一事,那几个仙官的消失,与他们无关。”
苍慈还在细想妖尊种种情由,不置可否,“你就这么相信他们?”
青鸾收起了嬉皮笑脸,端肃了面上形容道:“这件事,我已着手在查了。虽然线索并不多,但我现在倒是有一个怀疑的人选。”
苍慈拧眉:“谁?”
青鸾咬紧了牙关,小声耳语道:“我怀疑的对象,正是君华石给你牵的那条姻缘线。”
“你是说天女?”苍慈不解,神色略有些惊讶,“天女,她出生清白,又是君华石所示的太子妃,尊荣华贵享之不尽,她没有理由与天界对着干,犯下这般滔天罪行……”
“谁知道呢?”青鸾不安地低声摇头,“只要是君华石指示的太子妃,哥哥你难不成就算不爱她,甚至厌恶她,全不管她做了什么,也一样心甘情愿会娶她么?”
青鸾轻喟一声,继续道:“君华石之前还要我们占了别人的往生海,否则归墟大乱,天界罹难。就算是君华上神留下来的预言石,我们就该脑子都不过,不折不扣地遵照执行它每一字一句么?可占别人往生海,这不是强盗行径,又是什么?还有那归墟,天界任谁都不知它到底在哪儿,君华石都已经预言了它好几次会出事了。至今不也没有出过什么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