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你尽力了,以他性子,便不会怪你。他灵肉俱灭之处,我一会儿会捎给他一壶春风醉,人间天上,一样风光,我与君知。酒入雪地,无骨无根,也算同饮。”
“他怪不怪我,就算我十分在意,可他毕竟已经灵肉俱灭,上神,我们也无法去向你的故人求证了。”碧岚的声音犹带着哭腔,“上神,我更在意的是,钟山烛龙太子曾说我天赋织魄之能。既然是天赋,为什么我今日还会失败呢?”
我并不期待我救过的人会感激我,我明明只是想,依靠织魄的天赋,以后能救更多人。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人生的意义与价值……
碧岚的心像被利刃划开了一道口子,狠狠搅动一番,她将心中委屈一一说得清楚明了,“我不明白,也不甘心,既是天赋,天已经给了我,为什么天还要收走?!”
少渊目光流转,轻轻拍着碧岚的后背宽慰着她,“虽然我们心中都会做无数种美好假设。但实际上,这个所谓的天,一向不像我们想的那样讲道理。如你一样,拥有天赋却一夕失去的例子,也不算少数。你的问题,我暂时也回答不了你……”
“即便是我,即便是君华上神,天赋对我们来说,有时候同样也很残忍。关于天赋,我也有很多不理解不甘心的地方。就像,我渴望安宁,但我的天赋却是上阵杀敌。君华所求所愿十分简单,但他的天赋同时也是他的使命,他只能完成别人的神愿,哪怕是违背自己本心,也要去做。但他的天赋,却不允许他完成自己的任何愿望。”
“我知道你是个心善的好姑娘,你这么难过,也并不是因为贪念天赋带给你的能力与名声。碧岚,你不要急。我过几日去钟山烛龙问问那位小太子,看看关于你织魄的天赋,他会不会知道更多的情况。”
碧岚抬起头,眼里不再黯淡,但也只是升起来一点无助而又脆弱,微微摇曳的光。
“上神,若是今天并不是一个意外,若是我以后再也不会使用结魄术了 ,我该怎么办?”心头杂念起起灭灭,碧岚颓然地咬着唇,眼底神情凝固,重新怔怔淌着眼泪。
“我不知道,我存于这个世间,还有什么意义……”
说话的时候,碧岚的声音很轻,但少渊仍是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不会的,碧岚。”少渊上神心中柔软,脸上展开一个弧度温柔的笑意,“打个比方,我也不打仗了,我放弃了我的天赋,在你眼里,现在的我算是废人么?”
碧岚摇头。
少渊迎着碧岚眼底闪烁不止的点点晶莹,正了正色,开口道:“不管在怎样的境遇里,不管我们有何种天赋,不管天赋是正在得到还是已然失去。能力虽然能限制我们,让我们不能做一些特定的事,但这也不代表,我们任何事都不能做吧?”
碧岚不解道:“不能织魄救人,那,我们能做什么?”
少渊不紧不慢道:“许是活得久了,我最近发现,很多小事都是有意义的,并不是救人才算。”
碧岚经少渊言语一二点拨,虽暂时不能完全领会其意,但也同样感觉心里痛楚的沟壑像被一股温暖的水流无声填补上了。她的心,重新变得光洁而又柔软起来。
碧岚倚下眉目,用手擦了擦眼泪,“上神,你的意思是即使以后我再也不会使用洁魄术了,我一样可以找到人生的意义么?”
“自然……比如现在,你就可以陪我先回去取春风醉出来。”少渊点了点头,点到为止道:“然后,种花种树,与我赌钱,这些,不都很有意义么?”
“上神又在拿我作筏子了。种花种树也就算了……”碧岚一时忘记了今日发生的种种,她抬起头,生动无比地惊愕道:“可,赌……赌钱真的也算?”
“人间那种赌法,自然不算。”少渊上神轻轻敲了碧岚脑门一记。
“你赌输了,欠我钱。不管发生什么,你没有多的时间,便不能沉溺悲观太久。你每日需得要打起精神来想着做事折债,这种赌钱,当然得算。”
碧岚:“……”
第85章 身死
醉蝶花开了。
蓬松的花球在暮色之时悄然变换, 迎风绽放。加之浓冶的艳色,稍稍掠过花尖,如同烂漫起舞的蝴蝶, 轻轻一触, 便于浓淡不一的牧气中振翅飞走, 为荒谷增添了一抹缥缈的神秘。
一阵风过,漫天竟起簌簌的醉蝶花蕊。碧岚枯站在荒径边上, 鬓丝上落了一枚伶仃的醉蝶花。
碧岚脑子里一片空白, 骨节忍不住颤抖,她死死盯着地上。
半个时辰前, 这儿曾经躺了一个男子, 等着她来救。
可这一次, 她依然没有救回他。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个人了。自那次后,她使用结魄术,便再未成功过。
碧岚的面庞已渐渐褪去幼时的稚气,增添了几分少女清冽的脆弱。她的脸是骇人的惨白, 她感觉心上的疤又一次还未愈合, 便倏地被狠狠撕开。
碧岚颓然阖上了双目,嘴角涌出一股泛着锈气的血沫,感觉自己沉重的身体陡然变得轻飘飘的, 似要很快失去知觉。
“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 是说给两个人的。与此前情况不一样的是,这次, 碧岚试图织魄搭救的这个男子, 并不是孑然一身而来, 而是被他的妻子与母亲寄着厚望, 送到了十方之外。
脸上脂粉哭得东一块西一块的男子妻子紧咬着牙冠, 恨声道:“碧岚姑娘,你怕是根本没用心救他吧?”
汗水细细密密贴着碧岚如瓷的额头。她攥起来的指骨紧紧嵌进了皮肤,却仍没有感觉到一点令她清醒的疼痛。
碧岚连连摇头,“对不起。我真的尽力了。”
“尽力?呵呵。”男人的妻子心中痛极,嗤笑一声道:“他虽然不是少渊上神什么了不得的故人,也没什么高贵身份,但至少也曾受上神亲自点拨,你凭什么拜高踩低,就这么看不起他?我们这么大老远赶来,就是听说你能给他织魄。其他人你都救得了,为何你就偏偏救不了他?”
两腮有些凹陷的老妇人,枯瘦的脸上尽是痛苦。她脸上透着青灰的之色,掩着袖子咳了咳,费力蠕动干涩起皮的嘴唇,“碧岚姑娘,规矩我们都懂,可我们来得匆忙,是没有备下称你心意的东西。但你也不该,你不该因此就对我儿,我儿他……”
老妇人苍白无血的手指哆嗦不止,浑浊的眼泪顺着双颊横流,滚动的喉咙突然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嚎,“碧岚姑娘,你赔,赔我儿的命来。”
男子的妻子见状,也跟着一起哀嚎起来,她身体弯成弓形,痉挛的手像鹰爪一般,撕扯着碧岚的衣裳。因着无处发泄的恨意,她的眼珠子瞪得极大,几近从眼眶中凸了出来。
虽然救人失败,但碧岚刚耗了一大番心血,本就体力不支,气息奄奄。碧岚心中难过,想安慰,想解释,但因着神思恍惚,开口便是不成字句的呜咽,她的嘴角溢着无比惨淡孱弱的笑,被两人推拉间晃得失去了气力。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闷响。
毫无先兆,两道漂亮的弧线干脆利落地奔着妻子与老妇人而去。妻子与老妇人嘴里同时唉哟骂天,捂着头喊了几声痛,一看地上是两块不小的石头,她们被分散了注意力,忙不迭伸长脖子四下环顾,赶紧去看是这石头到底是谁丢过来的。
“谁啊?!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兔崽子?”
碧岚也愣了愣,诧异地望了过去。
花枝掩映间,只站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一个她并不认识,也从未见过的小少年。
碧岚粗粗打量了下,若是她站起来,小少年应该差不多还不到她肩膀高。
他穿着一身布料精致的白袍,一看待长大了,就是位身份尊贵的翩翩贵公子。因此,男子的妻子与老妇人既不敢贸然开口骂他,也不好随意搭腔。
小少年的眉毛淡淡往上挑,圆溜溜的眼睛压过一抹浓烈的愠色。
未及碧岚反应他究竟是何动机,为何要捉弄欺负两人。小少年就结结实实地朝着男子妻子与老妇人啐了一口。
“明明是你们求着她来帮你们,就因为没帮成功。你们就敢欺负她,拿脏水泼她,真不要脸。”
小少年的眼泪一串一串的,掉得比她还要多。他的话很是霸道,完全不理会剩下那两人的心情。他看向两人,头发都要气得竖起来,眸中的寒意简直成了冻得人发寒的冰窖。
而看向碧岚时,他的眼神又变成了有些可怜拘谨的温柔。
被这么一个不认识的小不点这样含情脉脉盯着,碧岚直觉得不可思议,心里有些发毛。
碧岚刚要准备问他点什么,对上他珍视的眼神,让她蓦地想起来一个人,她突然鼻子一酸。
此时,一抹白影缓缓走来。小少年瞧见动静,依依不舍地撤回了目光,别过脑袋,一溜烟地扭身跑开了。
少渊上神用素丝碧披裹住了碧岚颤抖不已的身子,替她梳理凌乱了的发丝,以及因为汗水与泪水濡成了一簇一簇的睫毛。
碧岚打算咧开嘴笑笑,宽慰少渊上神自己没事,但一不小心,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她双目泛红,笑着笑着,眸子里又重新积满了泪水。
后来,少渊上神对那两人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两人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只隐隐约约记得,两人悻悻然与她道了歉。
后来,少渊上神问她,以她性子,就算解释不了,也该躲,该反击才是。为何那一刻,她自我放弃,任由她们欺负。
碧岚双眸黯然,告诉少渊上神,是因为,有那么一刻,因为她们的质疑,她也产生了自我怀疑与动摇,失神地去想当初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尽力。
少渊上神忍笑着叹了一声“傻子”,碧岚记得,他还说“要是每个人都怀疑你,你每日自证得过来么?”
碧岚初初只当这是少渊上神开解自己的圆场话,犹豫了一下,没有急着点头。
少渊上神又道:“别人的话对你的伤害其实远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会不会因为别的话,自己伤害自己。”
碧岚彼时还没完全明白这个道理,但心中松松落落了许多,觉得能透得过气来了。
再后来,又有一些人带着奄奄一息的濒死之人找她相救。她提前告知送他们而来的亲朋,自己已经失去了织魄的能力。但他们只当碧岚是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并不愿意放弃这最后的希望。
碧岚又尝试着救过几个人,皆没有成功过。
有人理解,有人嘲讽,有人动手欺负她。
碧岚并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无动于衷,任人泄愤。而此时,每每也会钻出来那个小少年,朝欺负她的人扔石头,直至把那些人彻底赶跑骂跑。
小少年从不与她说话,多看她一眼就要马上把脸移开。但在挨石头的人看来,两人一唱一和,一个白脸一个红脸,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像是早有默契合起伙来要回击他们。
碧岚对这个小少年,颇感到有些无可奈何,但她很快释然。她记得,她在这个年龄这般身形的时候,也是让少渊上神无比头痛的。
又过了一段时日,少渊上神似乎很忙,总是出去很长一段时间,再回到十方之外。
碧岚为了哄他开心,描了丹青,拿给他看。少渊敛了疲惫的形容,笑着夸她不输丹青妙手,碧岚眼前一阵晕眩,落入第八层梦境。
再一睁眼,也是分外坎坷的雪天。
雪紧洒不停,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空气安宁得有些折磨人。
素日便如同松雪一般的仙人终是长阖双眼、他如新丝般光洁的肌肤与雪地彻底融在了一起。
明明瞧着比平日更有生气。
但实则,再过一些时日,面白如雪的他兴许就会化成为了一捧比雪更干净的洁色。
不知多时,与他日日相伴的绿衫少女跌跌撞撞赶来,出现在了他身边,然后,久久常跪在雪地里。
她不哭不闹,只是弯下腰,默默把攒了很久的钱袋悄悄放在他怀里,发绿的青丝极为短暂地埋在了他积停雪层的胸前。然后,她便再也没折过身子。
她的身板始终挺立,一如拂然而立的一带雪松……
也一如他平时不开口说话,偶尔面壁怔然时的正经样子。
她手指拢拈点转、利落结阵。任由浑身被湿重的雪水浇了个透。
时间过去了很久,雪地里一跪一卧的一双人影,美好地让人心碎。
可是,她迟迟没有等到他睁开眼,像往常一样露出平常浅淡的笑意。又或者,一边威胁她干活折债、一边乱揉一把她的发丝。
第86章 白衣
时间无声无息流逝。
碧岚顾不上因为织魄心力绞碎的疲惫, 也顾不上渐渐变得稀薄而让她难以维持正常呼吸的灵力。
一次,两次,三次, 四次……
可不管试了多少次, 她还是没能替他织好魂魄。
雪色浸衣的仙人在她眼前, 眼睁睁的,如摄人心魄的无骨霜雪, 最终化作了一片缥缈虚无。
她的最后一丝念想也被斩断。
冰天雪地中的碧岚, 宛如世间最后一朵用莹莹泪水浇灌而成的青莲。
碧岚仰着一张雪水泡过似的浮着苍白的脸,僵直地伸出了手, 寒意很快砸进了她本就冰凉如死物的骨髓。
最后, 果然啊, 她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抓住。
她双眼空寡,眼里快要滴出血来的赤红,便是此间唯一触目惊心的艳色。
积雪落了她满身,碧岚缓缓抽离了伸出的手, 只有一阵沉寂的风从她指缝里疾掠而过, 夹杂着锋利的雪矢,如同钝刀,一下一下, 在她心上狠狠搅动。
风似乎吹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到时间仿若回到了飘落几丝春雨一般浅碧的往生海边,两人初初相识的那一眼。
“小骨玉, 不如, 以后你陪着我, 我陪着你。”
“跟我一起走吧。”
少渊上神展明媚眉笑的样子, 少渊上神独自沉吟的样子, 少渊上神散漫地敲她脑袋的样子,少渊上神捉弄调侃她的样子,少渊上神用心凝视她的样子……
那些历历在目的鲜明,那些明明应该烙印进心底的深刻,为何在她的脑海中,慢慢模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