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心幽事,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跬步可得,日夕可观。其如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也!”郁青不自觉念出了以前在话本子上看到的句子。
“郁青姑娘旷达其意,高朗其怀。倒是我扰了持觞觅句,知己清欢。”
循声望去,着一袭雪白银丝暗纹长袍的年轻男子站在树下,一双桃花眼敛了春色只余清冽,眼角轻佻,仿若花色,冷意翩飞。
裴易垂首恭谨,不敢置对。
郁青一时间讷讷,很快脸涨得通红。
平时难得见沈昀流露多的情绪——月夜飞醋,果是生动。
沈昀眼里的郁青一直是淡淡的,淡淡的笑意,淡淡的失落,除了那双绿瞳会泄露一些情绪,平日所有事泰半她都自己消化隐忍。与人不至亲和也谈不上疏离,除了对他,很少见她分享真实情绪与人。
适才听她对着裴易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当下生了一点无名的醋意恼意。
倒是郁青粲然一笑,教他很快回过神来。
原就是自己遣裴易来值守,这番属实自己狭隘犯过,不该如此冒失失语,伤人伤己。
“裴将军,我想与你家公子说点话。”
“裴易,我与郁青姑娘有事相谈。”
眼前一白一绿,如同泛着珍珠和翡翠般色泽的两人几乎同时应声而出。
“是。”裴易顾不得拭却一头冷汗,如遇大赦告退。
月夜相对,露湿红新。月色里极般配的两人间没有氤氲出任何旖旎思绪。
郁青敏觉,她倒是雁引愁心去,被一众喜事冲昏了头脑,后来又一心想着生辰贺礼的事,没有分出其他心思。但看到沈昀的那刻后知后觉——
有些地方,不对劲。
这个世道,万物刍狗。周边邻国百姓无不啼饥号寒,哀鸿遍野。而今日当街所见,醴渊国普通百姓都生活得安康和乐——
好是好,就是不真实地有点过了头。
醴渊国外面的则个就算先不提,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醴渊宫殿的一切造设又是格格不入的铺张奢靡。
白日未曾细究,现在想来,醴渊国主沈慈一身病怯沉疴也颇有古怪。
沈昀的寒疾是里症,寒为阴邪,其性凝滞,主收引。
而沈慈五脏俱损、疾不可为,却无具体病由,更像是外力施加了什么凡人不可受的瘴气。至于后来沈慈提及那位颇有名气,堪称醴渊至宝,却还未露面的国师时,言辞间更是多有闪烁。
往生海边时,除了人间话本,她也觅过不少三界秘史。
地位尊贵的神下界历劫时,有的会出于私人原因,不方便把这事登记在天册。
于是秘而不宣,这些神选择不从落仙台,而从往生海区别于凡人投胎转世的一条秘密水径里过。这样一来,便能避人耳目,不用记载,无证可查,无据可追溯。
往生海属于妖界和鬼界的共同领域。
千百万年间,妖界和鬼界对天界这一行为不说明面赞成支持,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态度不能算不友好。
可是据传,天界尝到了往生海便利的甜头后不知足,打着净化的旗号一度想将往生海据为己有,开辟为天界后花园的天湖。
天界此举无疑惹恼了当时的妖尊和鬼王。传闻中一尊一王出面理论,两人与天界战神带领的百万雄师鏖战了三天三夜。最后天界败下阵来,又属实理亏,从此广而告之天界诸天各路仙神——任谁都再也不许提及开辟往生海为天界后花园天湖的事。
往生海争不来,天界总不够安心,担心神从往生海下界历劫总会出点什么不可知的纰漏——说到底,毕竟是别人的地盘。
真发生什么,天界也只能吃了哑巴亏。
为了避免他们眼里妖鬼两界的邪祟觊觎相害,天界抠破了头,想出来一个自认万全的法子:自神下界历劫所化凡胎尚在幼时,摄取其生魂,固封在青丘桃枝箭所筑净仙天坛内,由药圣仙尊祝祷七七四十九天,以护其仙根纯净。
这样的方法虽然看起来周全,但实则也有极大弊端。就算是神,下界历劫,暂时也是凡体。人没有了生魂,换来的代价便是,凡体的神这一世要么六识有失,要么身染沉疴、疾不可为。
一言以蔽之,坏的不是脑子,就是身子。
但天界觉得,就算有这么大的弊端摆在面前,也是可以视而不见的。下界历劫毕竟只有一世,短短几十年罢了。要是真拿下界的一世跟仙基稳固、仙根纯净做比较,那简直就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郁青虽做鬼时修为不济,做人时更是没有法力傍身,但天生绿瞳偶尔还是有点天赋灵光。
今日观沈慈,苍白枯槁,弱不胜衣,瘴气笼罩下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天界才有的金色之气,似乎——有后者的可能。
沈慈他,可能是哪个神仙被封了生魂,下凡历劫来了?
郁青从前便不理解也不齿天界这样的做法——历劫就该历整套嘛。
天界自诩公允端方,却偏偏要在这些事上插手,暗戳戳搞这些阶级特权。
连啧几声,郁青心下忍不住腹诽:往好了想,天界是顾全大局,是为了仙根无虞、正义安宁,为了几界平衡不受干扰不被打破;往不好了想,这些秘辛她能看到,就也不乏有其他有心的、天界眼里的所谓邪祟能够看到。
就算,仙根破坏不了,那其他方面多少可以做点文章搞点事情。
凡体孱弱,凡思困顿,很难说不易被蛊惑。人间这一世指不定被设计利用、出什么大的乱子。
看起周全实则漏洞百出,做这样不体面的弊,天界也不怕到时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狭隘来说,郁青也就是闪念一想,她并不关心天界什么神历劫的事。
或者说——
她不关心天界任何,也不想关心天界任何。或许是天生的抵触,没有来由,或许有些因果缘说,但她也并不愿去探个究竟。
往生海里莫名投胎到这一世,她也未曾多想——既来之,则安之。
她虽然底子平庸,但一贯豁达自如。
现世她的羁绊,只有阿爹阿娘,和眼下这个袍服雪白、一尘不染的人。
醴渊的事复杂程度可能完全脱离了她的预料,她不愿意他们涉险牵连其中。
……
而此时,那双桃花眼中好像含着一潭水,潋滟波光时明时暗。此刻他神情专注地凝望着她,时间便也好像静止了一样——
沈昀也是这般想。
他自是不能看见郁青所见的金色之气和瘴气,但今日见沈慈病况多有蹊跷。
刚才见阿青跟裴易说话,又无端生了恼怒,这并不正常。
事实上自踏入醴渊境内,便感觉自己受到了什么无形的蛊惑般,所有感官所有情绪都比平日放大了无数倍,数次无法自主按捺心神。
近来听裴易所说,醴渊国师堪称醴渊至宝。沈慈近年来极为信赖国师,事事循着国师之嘱。这位国师善扶乩迎神之术,能够获得天机。可沈昀查不到国师一点儿身世来历。
方外高人,查不到原也不是多稀罕的事。
但做的再是周全,还是遗漏了一些蛛丝马迹——
这位国师,在留意郁青的行迹。
白日自殿内离开后,沈昀便独自去拜访这位传说中有通天异能的国师。来到府邸没有见到人,机缘巧合下却探到了极为隐秘的方室。方室看起来倒是普通,但一地多卷帙,多是有关异瞳记载的志怪野闻,更多却的是不计其数明显火焚烧过的残书。空气里充斥着腐朽难闻的焦味。
沈昀蹙眉,内心的不安放大。
却还是小心翻找,一叠残卷也没有漏过。终于,在一烧得不成型的鸦青卷帙隐约看到“上有骨玉、无心挚真;十方之外、绿瞳结魂”。其中“绿瞳结魄”四个字浸着水渍,周围明显被朱笔勾勒出来,晕开了一圈——这不对劲!
无数线索和回忆串联起来,饶是方室还有火烬的余温,沈昀仍惊出一身薄薄冷汗。
沈慈当政后,定法优待优恤异瞳之人。各地异瞳之人都纷纷来投靠临渊,普通百姓也渐渐放下成见,赞其包容……可醴渊只有一个绿瞳,他只认识这一个有绿瞳的人——他从路边救回来的小姑娘郁青。
梦里冷霜华重,有一个绿衣绿瞳的女子,自九重天高处跌落下坠。梦中他不顾剜心般撕裂疼痛,纵身一跃去接那女子,却是一道白光乍现,梦境总一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他曾笃定承诺一定会护她安宁周全,护她们一家人团聚。她又那么相信他。
他最大的愿望,可是希望她一世长乐长安啊。
他着急担心着她,所以遣了裴易去她的住处附近巡守。但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夜不能寐,所以他也跟了过来,想亲眼看到郁青才能踏实。
没想到郁青因为能跟家人团聚,心情极佳,疏朗开怀,还跟裴易聊得不错。
不忍拂了她的意兴,当下释然——
不知道未来会遭遇什么,就算是无量地狱,他也定会替她承担下所有。
“小心国师。”沈昀刻意压了嗓,声音很轻,仿佛只有唇瓣在动。
“嗯。”郁青微微怔住,沉默了半晌后郑重点头。
作者有话说:
沈昀:“不忍拂了她的意兴。”
枇杷花:“你不是已经拂了吗?”
沈昀:“那是醴渊瘴气的问题,不是我的本意。”
枇杷花:“你美你都对。”
沈昀:“在我眼里,郁青更美。”
枇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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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国师
这个时节,只待罡风一刮过,便会掀起一层又一层泛着青的白雾。
沈昀的生辰越来越近了。
郁青坐在月光透窗而来的微光里左顾右盼——
裴易行事果然可靠,不出三日便送来了按自己图样锻造的匕首。
郁青小心翼翼抚过,眼前一亮。
匕首形制窄身小巧,纤长挺直,刀锋锐利。色泽淡青,削铁锤如切豆腐,入肉不见血迹,连叮当之声也听不到半点。
天下好的兵器自然不缺,切玉断金的刀具虽然罕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但这一把,削金如泥且不蚀不化不说,还能与主人结成契约,灵力充沛、忠心无二。
虽然没有了修为,但郁青最不缺的就是学问知识。
法阵秘术自古六界内无不圜布成象,迄今犹然。好学者求之,有心者得之。往生海边无所事事、爱翻闲书的郁青,既好学,又有心。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刚好,郁青知道怎样才能让匕首与主人结成契约。
人间很早就有血契的存在,因着人对血液的重视,认为只要两人血液相融,便是亲人,彼此喝了对方的血,就能拉进距离,证明关系,从而减少杀戮。这个习俗流传下来,又经过不断衍生变化,称之为血契。
除了人跟人,甚少有人知道——兵器与人也能结成契约。
一向散漫的郁青,突然就换了一张脸。
郁青凝神,庄而重之地将匕首按记忆中的流程一步一步小心结术。
时间不知不觉间流逝,薄汗不断自眉梢沿莹白的颊侧不断落下——
整个人散发出陌生的矜贵气息。
等到一切顺利完成,已是翌日清晨。
郁青伸了个懒腰,长舒了一口气,抚摸匕首的刀鞘,少女的细致清丽与锋刃的翡色光相映照,更显得容色照人。
又觉得还是差了点什么,东看西看,思来想去,最后在刀鞘上刻下一枚小小的糖果——
或许多少能平衡下它极重的杀伐之气吧?
倒是比她想象的更顺利,一切比预计时间提前两天完成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来没做成过什么正事,郁青有种久违陌生的兴奋感,脸涨得通红。
她期待,一遍遍描摹沈昀收到她礼物的表情和眼里的光,即刻心雀跃不已,当下如鹿乱撞。不自觉飘飘然起来,幻化成一片轻云,在无边兴奋上空升起。
郁青本就天分充盈、心性洒落,醴渊的内忧外患先撇去一边——沈昀虽然爱笑,但很多时候旁人并不能感受到笑容蕴着任何一丝暖意。她很想看到沈昀眉眼弯弯……
想看到他,发自内心的高兴情绪。
如果他能喜欢这份礼物,出声夸夸她,那更再好不过了。
生辰礼物还要藏几天才能送出,郁青坐立皆是兴奋。
或许,守住秘密,不能分享,这比绘制图样、完成契约的过程艰难地多——
既然按捺不住,那就出去走走吧。
出来一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沈昀所居殿外。一列黯淡神色空洞神情的侍从围着殿。
郁青拧了拧眉。
“咳……”
咳嗽声很轻,但郁青还是及时敏锐地捕捉到了——
是沈昀。
沈昀有寒疾,寒为阴邪,其性凝滞。
前几日夜里露气甚重,着一袭雪白银丝暗纹长袍的年轻男子站在树下,一双桃花眼敛了春色只余清冽,眼角轻佻,仿若花色,冷意翩飞。
莫不是那个时候又沾染了寒气?
郁青眸光一黯,想着自己准备的礼物再好,也逃不过原是一把冰冷的兵器。
内心担心有之,苦涩有之,五味杂陈。
她想进去看看他,但这一排侍从都警觉地睨她,意味再明显不过。
——明为保护,实则软禁。
她望着他居处的方向,目光沉炽。过了一会儿,表情反而松动下来,只是更坚定地往相反的方向跑——
她想去找裴易问问情况,为何那夜能出门,现在沈昀反而被限制了出入自由。
也想,找他讨要些布料,再多准备一份新的礼物。
她有多少疑问就有多少忧惧。但有多少忧惧就会有更多坚定——沈昀不会有事。就算她有事,沈昀日后也能一世长乐长安。
心里揣着事,郁青一路低头跑,未曾察觉眼前有人,冷不防就撞了上去——一张照道理说应该第一次见到,但又说不上来的十分熟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