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与沈昀难得一起抬头看天,青天白日,晴空碧洗。
快下雨了?他们可还没瞎。
但两人难得默契地没有拆穿郁青慌不择言的谎。
国师心情复杂地看着郁青,眼眶水雾弥漫,“看来到底是你变心了。诶,也怪我哥那个榆木脑袋,看来到底无福消受美人恩……”
郁闷咽了咽口水,无语凝噎。
我就说了一句快下雨了,你们不要再吵了。你怎么就直接跨到看出来我“变心”了?
沈昀定了定神 ,目光里没有什么深潜起伏,只眉头微蹙,神情端肃,“国师大人,看得出,你对郁青没有什么歹念。虽然不知,你为何一直在找寻阿青的下落,但我希望,以后不管是醴渊,还是阿青的事,你都不要自以为是地去干涉。你希望她好,和你做的事真的是为她好,很多时候,完完全全是两件事。我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与巫蛊之说,你且不用在我面前白费唇舌。至于,王兄的病情,到底因何而起,我会继续去查。你最好期待,结果与你无关……希望你好自为之。 ”
国师斗志全无,哭丧着脸,有一种孤军奋战的无力感,这会儿便只记得说一些骂骂咧咧的话,嘴上讨点儿便宜,“呸,你一个凡人也敢对我说教,小心水麒麟他回来了,把你打得鼻青脸肿牙都找不到地儿。看你还怎么顶着你那张明晃晃的小白脸,勾引我前嫂子……我前嫂子跟我哥来日方长着呢。”
像是担心沈昀听得不够清楚,“前嫂子”几个字国师足足拖长了音。
前嫂子?
怎么还越说越有鼻子有眼了??
郁青怔在原地,脑子蓦然痛了起来,一时之间,竟是有些站立不住。
沈昀神色一紧,一手虚扶住郁青,“我送你回去休息。”
这一次,大概是意识到郁青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国师倒是学乖了,别过脸去,眼不见为净,没有再咋舌扰乱。
只是在沈昀与郁青留给她一个背影时,不咸不淡地吐了一口气,“我说了这么久我哥,她却只字不提不问一句我哥是谁。你觉得,她是真心不认识我哥,还是有意避开呢?要我说啊,要真是不重要不关心的人,又哪有刻意避开的必要呢?”
闹这么一趟,郁青心里的弦一直紧绷,这会儿卸下了,额头突然烧得有些烫,一时之间,没有听清国师在背后说了什么。她只感觉到,虚扶着她的那只手,微微一僵。
然后,沈昀玉石般好听的声音模模糊糊传到她的耳边。
“刚刚倒是忘了解国师大人一个惑。我素日只穿白色,而阿青又只喜绿色。这堆布料没有绿色,只有白色,所以我猜得到阿青是为了给我准备。大红大紫的品味,阿青跟我这样的俗人,自然也无福消受。还有,我不知道国师大人对阿青口口声声所谓十分了解的自信,底气究竟来自什么,至少我知道,阿青平日最不喜的,应该便是金色罢。”
……
天光透尽,染遍西窗。
沈昀一边望着窗外伶仃落花,一遍玉指轻捻慢拢抚琴,只是越抚琴,心越像被一根细细的刺反复戳中,心绪越发不宁。
裴易在一旁垂首恭谨,“公子这次,想让我查什么人?”
“我们凡人,和这落花一般,只能活一世,跟人的缘分,注定也只能留存一世吗?”沈昀自顾自地轻声说着裴易没法回答他的话,从琴座处离开 ,又从窗柩上拈起一抹残白配着惨绿的花瓣儿,陷入沉思中。
“除了之前所说国师的形迹外,我想让你帮我再查国师的哥哥。”
“哥哥?没听说过,当今国师还有一个哥哥啊?”
裴易几乎脱口而出。
不仅他没听过。连天天把国师挂在嘴边宝贝得不得了的国主沈慈,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个人。要真有哥哥,以国师飞扬跋扈的性子,还不跟他一样,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由于过于惊骇,裴易想也不想直接就否定了,周遭气氛瞬时凝固。
“那、国师的哥哥,公子这儿可还知道其他信息?”
这样突然伤春悲秋的沈昀,简直比从前那个看起来温暖实则骨子里淡漠,从不信怪力乱神的人,更让他心里莫名愁得慌。
但裴易愁归愁,沈昀的命令,他还是会认真去听,也会认真去执行。
沈昀抿着唇,将花瓣儿夹进案头书页,薄唇轻启,喉间却仍有些滞涩。
“国师的哥哥,可能不是像我们一样的凡人。他能跟别人有今生,还有来世……”
极不自在轻咳了一声。
“至于外貌么,应该不算丑吧。”
……
作者有话说:
我来填坑啦,从现在开始日更或者隔日更《反骨为玉》。这篇打算写20到30万字,在九月底前会完成。写完后十一月开始写《洞洞妖》。这样就保持每年写两本,不鸽的计划。谢谢大家支持,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尽情留言哦。么么啾~
第10章 孤独
暮雾像一层纱,柔纱舞动暮风,有一下没一下的,直到缓缓带开了玲珑轩窗。郁青感觉到一丝凉意,睁眼朦胧,撑着额头醒来的时候,夕阳已是沉得杳无形迹。
郁青一心惦记抓紧时间,好早日准备好给沈昀缝制第二份礼物。国师的事一时无解,暂时便被她搁在了一旁,这会儿她只是想着要去关好窗户,不让风吹乱吹跑了今日一波几折才寻回来的布料。
她撑起身子,撩开了低垂的鲛纱帐幔。随着她的动作,绿色衫绣罗裙裙幅自紫玉屏榻倾泄于地,拂开一路清丽褶花。
虽未点灯燃蜡,但室内并不显得有一分黯淡,反而莹光通透,比夜晚多了不少盈亮,比白日却是多了一分细腻柔和。让她如处皎光之中,视物自如,不用掌灯,也能照常行动。就连她的头发丝儿,也显得比白日更润泽柔亮。
真真的奢侈啊!
像醴渊国这么好的地方,她以前怎么就完全没听说过人间还有这么一处世外桃源呢?郁青心里腹诽,天界要是知道的话,少不了得多安排几位需要历劫的大神来这儿走一遭,不用在其他地儿那样受罪且不说,说不定,还能来镀层金粉儿回去,几全齐美,怎么也不丢他们天界最重视的面儿……
醴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郁青神思间轻手轻脚关好了窗户。连一向物质欲极寡的她也忍不住感喟出了声。
那是因为,醴渊国国主沈慈给她安排这个住处时,虽然人家嘴上再三说着为了方便起见,布置不周,但实际上,也没缺了一屋子玉馨翡翠,琳琅珍器……一丈二高的珊瑚树,比臂展还要宽数尺的紫檀刻丝琉璃屏风就不说了,最夸张的,还要数置于金丝楠木嵌柜上那颗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
夜明珠清润剔透,昼亮于室。
乃上品中的上品。
就算在鬼界,郁青听说,也只有鬼王这样尊崇的身份,才用得起这种品质的夜明珠。
要这都叫不周,他们认为算得上周到的住处,莫不是只有天界的宫邸能比得了?
天界?
怎么今天会突然一而再再而三联想到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地界?郁青觉得有些头痛,叹了一口气,转头去找布料。她不是那种自寻烦恼,给自己添堵的性子,便强迫自己这事上不再深想。
面对满室珍宝,郁青感叹归感叹,连夜明珠,也只是扫了一眼,并未多留心留眼。
但下一眼,她眸光一亮,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黄花梨雕葡萄纹圆几上一堆布料边整齐摆放着的——
熟悉的漂亮糖果身上。
送她糖果的是谁,她不猜也能知道。郁青心下微动,认真打开漂亮脆弱的糖纸,轻轻含了一颗在嘴里,说不出口的甜蜜又酸涩。
经过这段时间,她已经想明白了,她贪念沈昀的温柔与特别,又或许,她对他有好感,只是单纯的好感,无关温柔,无关特别。
这种古井里难得偶尔起的波,一开始,她曾自信以为,她总能捋顺抚平。就像鬼花录里排不上名号的她,曾经好一段时间盲目肖想、远远崇拜过鬼花录里排名第一至今从未见过的鬼王一样。但后来,她听情花鬼姐姐说鬼王最讨厌绿色,而她的性子,从来又不愿自讨没趣。加之日子久了,她的心,慢慢也就淡了。那点儿涟漪,慢慢也就跟着平了。
但沈昀,却像是个不折不扣的例外。她越去捋,他的存在于她来说越是波澜壮阔起伏,直到她的情感再也不能隐藏。
偏偏,她不知道自己这一世的命数如何。郁青自嘲地想,一个只属于鬼界的散鬼,意外掉进往生海,还能投胎一次,概率就如同鬼王哪天心血来潮,在她这样的末鬼之流里挑一个娶了作娘子吧。
她一直没琢磨明白她为什么会投胎到醴渊,因为,这本来也就是史无前例的事。
如果她这一世活得长一些,如果有天她够勇敢坦白、而他又刚好不介意她真实的身份,她真的就能拥有一段,于无日月的鬼界来说,时间短得如同露水一般的情意了吗?这对沈昀来说,就公平了吗?
又如果,她运背短命呢?
郁青一会儿心思了然,一会儿神思黯淡,手里团棉花与裁布的动作,却一丝不苟,没有半分分神。棉花被她团得松松软软,一百块布料也挨个翻了身,细细摆放,准备拼接在了一处。
直到线打结了拉不动,针向下扎下去,她的手在布料底下摸来摸去,都不知道针跑哪儿了。不到半个钟头,郁青额头便沁出了一层晶亮细密的汗。
跟沈昀相处那段时间,她与沈昀互相照顾,她更是在沈昀面前时时露手,展现她碾压式的生活自理能力。但事实上,郁青会的很多,唯独,她从小只是无数次看过阿娘穿针引线,今天,不管是按碧岚的身份,还是郁青的身份,算起来做针线活儿,她都是第一次。
郁青看着手上被扎到的几个米粒大小的血窝,又看了看深一针浅一针、长一针短一针,针脚不一丑得可以的被边,眉头蹙在了一处。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脑子里蓦然闪过了一个丑得更加可以的食盒袋。
袋子上的针脚,丑得跟眼下如出一辙,这种丑,别具一格,别人还真无法复制。
白天那个女扮男装的国师说的话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你记不记得从前你给我哥做的……噢不,我哥没要转手丢给我的装食盒的套子,针脚不济就算了,还生生比食盒大了几个尺寸。”
怪了。难道,我真的有……给其他什么人做过那种东西吗?
郁青脑子发嗡,嘴角抽搐了一下,拿手压着针尾,垂下眼睑,继续端详手中的半成品。自然而然地摘出来其中混着的一根不易发现极细的金线。
金线一端竟是尖的利的,再次扎破了她的伤口。
还真是不对付的颜色。
脑子里又适时响起来沈昀白天说的“阿青平日里最讨厌金色。”
怪了。习焉不察的讨厌,连我自己都没发现。要不是他提醒……可沈昀他,怎么就说得如此顺口?
郁青心里一咯噔,脸色显得有几分不自然,有一种被所有人看透后搓扁捏圆任其宰割的怪异感觉。
……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一边含着泪与缝被子痛苦斡旋,一边东想西想的时候,屋外昨日被她埋进地里当肥料的落花,悄悄破土而出,又重新稳稳当当立在了树枝上,噼里啪啦绽放,准备迎接着它们又一次熟悉而又相同的枯萎。
这是它们的宿命。
……
“砰……”
“谁?”郁青听到叩门声,起身而迎。
这么晚了,她以为打开门,会看到被沈昀遣过来保护她的裴将军,又或者是裴将军本人。
但她看到的,却是那个在山野河边救过的少年。
本不该出现在醴渊的少年,如同初见一般,皮肤黝黑,短衣劲装,一副粗粝寻常的山野农户打扮。
少年神色不好,看上去负伤不久,“姑娘,我寻猎物途中,被同伴所害。如今行动不便,偏偏又失血过多,如果姑娘不嫌弃,可否请你摘些草药帮在下敷于患处。我背筐里还有两尾鱼可做交换……”
怎么会?和那时一模一样的说辞!少年的神情,不似有任何做伪!
郁青心里大骇,眼前的怪异让她几乎站立不住,逼得她猛掐了掐自己手心。
少年眸子黝黑闪亮,似是担心郁青不愿意帮他,拿出两尾鱼,小心而又真诚地递到郁青面前。郁青看得出,连鳞纹都跟当初没有任何区别。
郁青紧咬着唇,不可抑制地发抖,醴渊,醴渊……
这个名字她不熟悉,但理应不是从未听过才对……
她摁上太阳穴,思绪翻转,有什么自郁青脑内一闪而逝,郁青脸色霎时冷僵得如同一块一触即碎的薄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百家被与结了契约的匕首,终于,都准备好了。
所有人都在等的那一日,也终究来临。
本不该下雪的天,朔风紧起,天地之间下起了鹅毛大雪,好像什么都可以被这雪白覆住。
阴谋,欺骗,信任,美好,亲情,权利,命运……
一切的一切,都笼罩在这一方白色苍穹,好像不管经历什么,都能被消解成了最纯洁最无辜的白。
就像一切都未曾发生。
钟声磬韵,连响十二声。这是郁青第二次在醴渊听到这样的声音。
玉阶之上,那个病态孱弱之气笼罩下与沈昀容貌有几分相似,年轻有为的国君,似乎早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黑玉般的眼睛终是消散了一些寒气,甚至隐隐浮出了几丝喜气。
他一眼不错盯着郁青,就像胸有成竹的猎人欣赏着早已相中的猎物走进陷阱。
是呢。郁青想起来,几日前,沈慈就说过,他会在今天昭告天下,把皇位让于沈昀。
只是那时的郁青完全没有想过,贤明的国君大张旗鼓要昭告天下的事,又何止这一桩呢。
郁青袖底交错的手都在颤抖,为了掩饰,机械性地抖了抖身上的雪,系紧了毛氅领口的水绿锻结,搓搓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呵了一口气。
毕竟是在人间,要是她今日行错了一步,说不定就会走向万劫不复的地步。
猎物没有什么可悲哀的。悲哀的是,明明提前知道自己是猎物,但今天,也是她不得不赴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