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自嘲地轻吐了一口气,向着玉阶的方向刚迈了半步,突然眉头一皱,脸色苍白。
她没有法力,但这一刻,她却清晰看到了她与玉阶几十米距离间,那些覆盖在雪地下安谧精致而又古怪狠厉的红线结出的古怪阵法图案,这个阵法上即将剧烈扭转的空气,像长着尖利獠牙的猛兽迫不及待要撕破入阵者、啖尽血肉一样蠢动不安。
她停了脚步,但面皮上已然熏了一层阵法带来的杀戮之气,她心绪复杂地抚上了脸。红线如薄刀,她的脸已经有了无数即将一并崩裂的伤口,交错纵横,刺得她一双碧色眸子也淬了血气。
只外人看来,她的脸仍与寻常无异。
再多走几步,一旦进入阵中,她怕是要成为第一个在人间被玩没了的鬼。
果然,是神仙也抵挡不了无力回天最恶毒的献祭灭魂阵呢。
“青儿,干嘛傻傻愣着立在那儿,怎么不走了啊,你快走过来,让爹娘好好瞧瞧。”
但她心心念念找了好久又不知何时出现的阿爹阿娘,却在玉阶半中央的那一头殷切招呼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唤她软糯的小名,等着她毫不设防地走向他们,被阿娘紧紧拥在怀里,被阿爹高高举过肩头。
郁青眼里,终于忍不住噙满了泪。
“阿爹阿娘,对不起,我要走了,此番是向你们告别的,我、我不会再过来。”
“傻孩子,说什么糊涂话呢?爹娘不都在这儿吗?你一个人要走哪儿去啊?”
“因为你们骗我啊。雪下埋着阵法,过来了,我马上会死。我没说错,对吧?”郁青声音陡然生寒,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孩子气似的赌气直接说了出来。
语气有着近乎诡异破碎的天真。
“这……”阿娘支支吾吾,脸上瞬间痛苦起来,眼泪瞬间顺着皱纹纵横。
这下,郁青更加确认了。
原来,她没有猜错。她最后的侥幸也被现实狠狠嘲讽了一番。她才是所有人都相信的沈慈口里的药引,他们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地笃信,她是那个天定机缘的人,只要她把命舍在了那个阵眼中,她便真能真的拯救整个醴渊国的命数。
他们心里装满了醴渊苍生。却没有人在意,至少,在此间,她也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也是苍生的一部分。
虽然,她是往生海边一个散鬼。在人间,死了会回到往生海边。但这个玉阶之上积雪所覆盖的阵法,却足以让她灰飞烟灭,灵肉俱灭,永远消殁。
见她迟疑,见一直一言不发的国主似乎敛了笑意,阿爹哽了一口气后,闭着眼睛,清了清嗓子,甚至连骗都不愿再骗她。
“青儿啊,阿爹阿娘也舍不得你啊。你不要怪阿爹阿娘狠心,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所有人等了十几年,就盼着这一天。你若不入这个阵法,整个醴渊国都会跟着你陪葬。”
“只要你过来了,我们一定会尽量想办法救你。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当真救不活你,你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救命英雄,青儿小时候看话本子,不是嚷嚷着最爱那些济世救人的英雄的吗?”
“爹娘一定会为你超度,让你死后获得仙缘,有机会得道升天。青儿乖啊,你一向不都是最听话的吗?”
什么话都让阿爹阿娘说了呢。
阿爹阿娘疼爱她的种种过往像翻话本子一样一页页浮现脑海。郁青摇了摇头,觉得发笑。眼前的荒谬,让她的笑是涩的,生锈一般腥的苦的,带着哑然。
他们觉得她听话,觉得她懂事,觉得她不会因为他们的坦诚而受伤。
要是她说不,是不是显得她很不知好歹?
那股莫名的气燥胸闷又浮了上来,比之前几天更甚。
郁青一字一顿,声音愈发冷清了不少,“你们说你们等了十几年,是不是说,从我生下来的第一天,你们所有人便替我提前做好了所有打算,巨细无遗地安排好了今日种种,对不对?”
见识少却淳朴,从来不因瞳色有异而排斥她的乡邻……
疼爱她抚养她长大的阿爹阿娘……
屡遇战乱荒年,家无生计而逃亡的百姓……
定法优待优恤异瞳之人的世外桃源醴渊国……
从前,她自恃自己没有丢了往生海的记忆,她是鬼界小鬼,并不属于这里,投胎只是意外。于是,她只当自己是一个局外人一样的看客,来历这次人世。却也被水粼粼的人间情谊,慢慢捂出了一点点温度。这一点点温度,足以灼热生活在往生海边,终年看不见阳光的她。
曾经,她以为她拥有了一个不算完美但真实真切的全世界。但她眼里的全世界,到头来,只是精心蛊惑她的一个梦境。所有人正以正义为缚,让她自愿献出这具凡胎的血躯。
原来都是假的。
只有被感动的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只有她,从生下来的那刻就被算计。她什么都未曾真的拥有。
这场宿命里,旁人都是她的看客。
来不及去想从前的自己有多可笑了。
她的脸血色尽失,像是没有一丝生气的玉被雕没了棱角。积雪压在她肩头,已看不清毛氅本来覆着的绿,但她始终站得笔直,风雪也没有把她压得矮了半分。
所有人站此刻都在她另一边。她的轮廓分明清瘦而又清晰,却也像一粒即将融化的雪点一样边缘模糊。她有一种感觉,天地之间,或许,她并不是头一遭这么孑然孤独。
“要是我说不呢?”
“对不起,要让你们失望了,我不叫郁青,我从来也不属于这里。我救不了你们,也救不了任何人。”
第11章 求死
“你比我想象中的,似乎更加聪明,说来倒也不愧是那个人亲自带大的,也不亏,他在你身上费了那么多心思。”
“你说你不叫郁青,难道你真的不记得,这两个字,最早便是他给你取的了么?只是你任性不喜欢,他便随你将就着你,后面便也没有再提过……”
沈慈抬起头,看着茫茫雪天,眼里不知怎么灼伤了一般,于刺痛间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怀缅神色。
“他养了你千千万万的年月,把你放在手心一样宠着,算起来,他与你相伴最久,即使他在羽化前,唯一着紧的也是替你谋划好出路。有了这些,我不信你真能做到心无挂碍地抛向一边、独自选择潇洒苟活?”
“你还不知道吧,只要你今日走到阵内,他或许就有法子,重新回来。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心善的孩子,你一定也希望他能活过来。我们会帮你,你能救的,也不止一个醴渊国……”
“怎么,这样说,你也不肯动心么?”
明黄锦缎压边的玄纹云袖包裹下的少年国君身体空空荡荡,他似有愠怒与不解,却只是很有耐心地压抑住,很轻地说完这席话后,随即撤回目光,掩袖咳了几声。
更像是在软语相劝她。
她的反抗,他全然不放在眼里,只当作轻飘飘的雪粒一般,手轻轻一拭,便化作软烂无骨的入泥雪水。
他看她的眼神,甚至像慈爱的长辈看着一个向来乖巧、只偶尔忤逆的小辈一样,带了些微微失望却也无可奈何的味道,直看得郁青浑身都发毛不自在。
沾在他身上的雪粒随着咳嗽的动作,无声地抖落下来,显得有些虚无缥缈的凄然。
他的描绘任是栩栩如生,于郁青,却只觉得一片茫然。
郁青一口气顶至胸口,定睛观瞧,发现沈慈神色陌生,瘴气之外的金气,看着比平日更浓重一些。
她明白了,今日,他比之前更不对劲。
“你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话只说一半,就要我心甘情愿为了你们去死?”郁青咬着牙,“要不然直接摊开说吧,我想知道,你口里的那个人,到底又是谁?”
她感觉记忆被抽走了一部分,她带着疑问而来,这也是她明知是鸿门宴,也不得不赴的原因之一。
郁青说话间迅速扫了一眼周围,国师不在,沈昀也不在。而昨日,她本来悄悄去找过沈昀,为了今日谋划了一番。她本来担心,今天的局,也会把沈昀牵进来。
但现在看来并不是。
郁青心里瞬间有了不好的猜想。
计划一切的始作俑者,看来并不是那个对她态度热情身份成谜的国师,而是她眼前这个一身沉疴的年轻国主沈慈。
又或许,现在,他根本就不是沈慈。
“他?你竟然问我他是谁?看来你为了惜命,竟不惜装傻充愣到这般田地。没想到,你这块骨玉,果真如同石头一样硬,怎么捂也捂不热。他若有知,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不知还会不会后悔当初所做的决定,我真替他感到不值。”
似是洞察了她的意图,沈慈的表情一点一点破碎,然后,极轻蔑地一笑,“别找了。青鸾跟王兄这会儿都不会来。我没想过青鸾待在这儿,还能记起她与你从前的几分机缘。她留在这儿,本来还算一个得力的帮手,只可惜现在,未知数太多,我不敢冒险……”
“青鸾?”
“国师青鸾,她无事,你放心。”
郁青几乎咬着牙,“我只是想问你,沈昀呢?你把他怎样了?”
“沈昀他也是一个变数,有趣的是,我也不知道他打哪儿来的。只不过,无论如何,他本也不该出现在醴渊”,沈慈眉头微拧,很快轻笑一声,有一种掌握一切后的释然,“但你放心,醴渊和那人的渊源不浅,沈昀又是一个治国的好苗子,且在我计划之外把你引到了醴渊。于情于理,我都该感谢他。为了那人,我也会真心把醴渊交付他。”
说未毕,沈慈摇了摇头,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般,忍不住唏嘘,“看你这着紧神色,没想到,你跟他的千千万万年,竟然还比不过你跟沈昀短短相处的几个月……”
“对不住,我只是往生海边一个最不打眼的小鬼,也一贯自私惜命,你们别把我作用想得太伟大了,像我这样的小鬼,即便灵肉俱灭了,也救不回一只蚊子。今日之事,许是你们误会太深。你的故事不好听,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了。”
多说再无益。
郁青打断了沈慈的话,搓了搓手,矮身把提前准备好的包袱放在了地上。
转身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阔步准备离开——
她还想确认沈昀的安全。
“我走了。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这段时间,除了有准备给沈昀的礼物,给阿爹阿娘和沈慈的礼物,她偷偷瞒着所有人,一样也没落下。
礼物,都在眼下这个丝绿织带的包袱里。
“想走?”沈慈双眸赤红,坚固如磐石的心绪终于动摇飘摇了几分,“强逼你入阵,效果自然是会折了不少。只不过,山不来就我,我便只好来就山了。”沈慈定神,口里继续默念阵法口诀。
几乎是刹那间,一幅令人眼前发麻的血气图案凝于上空,诡异的红缠着洁白的雪一点点向外延伸,眼前一片洋洋洒洒的嗜血纷乱,瞬间包裹住郁青的脚步。
不知道她是不是平时甜食吃多了,阵法尝到了甜头,贪婪地不断吮吸着郁青暴起泛青的经脉。
郁青脚下千钧重,看了一眼地下霹雳溅起的万点血星,瞳孔一缩,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声,在死之前,心里不合时宜地后悔自己睡觉不该这么不老实,当场翻身落进了往生海。
人间的她自然法力全无,但她偏偏不想死。千钧一发之际,只能用尽所有力气,以右脚为轴,诡异一折,虚晃了一下。阵法果然上当,跟着她右脚的方向移动。她闭上眼,左脚一旋,以身硬生生撞出禁锢,想在阵法未及反应前,挣脱阵法的吞噬。
她知道,此举蚍蜉无异于撼大树。但她作为蚍蜉,不愿束手就擒,还是想撼一撼,才不觉得遗憾。
做梦似的,她落入了一个清冽怀抱。
这个怀抱如此急,来人和她一道被震开数尺。
阵法嗷嗷叫了两声,似乎并不明白眼前的变故,又似是惧怕眼前来人,傻了眼,待在原地,一时没有动弹。
她抬起头,鼻尖几乎对上了对方的鼻尖。
“沈昀……”
他的呼吸急乱,整个人不可抑制地发着抖,雪粒落在他身上,竟像能听出声儿一样,在他清瘦的骨骼上敲打出孤独声响。他的目光如渊,渗着无边寒意。怀抱始终更是不敢松了半分。
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沈昀的样子。
她内心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问他,难道他真能看见别人都看不见的,她的脸她的身体马上就要裂开了的鬼样子?
“阿青,对不起,我来迟了。别怕,我这就带你离开。”
“王兄,你莫要插手毁我大计!”玉阶之上,沈慈厉声喝止。
“如果还当我是王兄,放我们离开”,沈昀抱起郁青,不为所动,“沈慈,告诉我御医在哪儿?”
“我劝王兄别蹚浑水,今日无论发生什么,我也不可能放走她。王兄认识她才多久,难道她一个人在你心里,还比不过千千万万个醴渊子民?王兄先我一步找到她,又把她带到醴渊,这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你放心,待那个人活了,自然有一万种办法救她。”
威严的声音自玉阶传来,不远不近,刚好清晰落在沈昀和郁青耳边。
郁青心里不合时宜腹诽:啧啧,这招软硬兼施滴水不漏,真是符合上位者一贯谋事手段。
“天意?”沈昀轻嗤了一声,饶是因为担心郁青身体僵硬如木,脚下却继续朝相反的方向坚定走去,“若我偏要违一违呢?眼前人都护不住,何谈千千万万子民?她的命,只能属于她自己,谁都要不走……”
“等等,你不是想知道你梦里的神女是谁吗?放下她,待这边结束,我会告诉你。”
他怎么会知道他的梦?
沈昀触摸到郁青冰凉的身体,也只是顿了一瞬,恍若未闻,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执迷不悟。”沈慈的耐心被郁青跟沈昀磨得差不多了,笑意发狠,眼神也变得冷厉起来,“大罗神仙也逃不过的献祭灭魂阵,你以为,你们真能逃过?”
说完,嘴里继续念诀。
虚弱不堪的郁青看着阵法偃旗息鼓了一会儿的阵法又晃晃悠悠,重新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