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流云见状不由小声提醒了阮烟罗一句。
阮烟罗好似才回神一般,带着流云朝来者轻轻福了福身。
来人一身黛蓝圆领宽袖长袍,间有龟背暗纹,腰际革金皮带,看起来非富即贵。
面容俊朗端方,剑眉星目,便好似话本子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多谢公子相助。”阮烟罗压低了嗓音,说完福了福身便带着流云要走。
“娘子莫急。”男人长臂拦下了阮烟罗的去路,随后意识到了不妥,朝她躬身致歉,“娘子莫怪,只是鄙人素来爱研究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今日见娘子这般行事实在是有趣得紧,这才冒昧上前讨饶,还望娘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阮烟罗微微颔首,“奴家自是不会怪罪公子的。”
说完又要抬步,然而这次男人的反应更快了些,“还望娘子告知,所寻之物是否为埙,否则鄙人今日怕是要吃不好也睡不下了。”
不顾一切地刨根问底,这倒素来是他的脾性。阮烟罗心说。
胡掌柜一听便领着阮烟罗来到了埙房,里面满满当当陈列着各式古埙,阮烟罗急于脱身,随手指了个顺眼的埙,压着嗓子,“就这个吧。”
这下就连胡掌柜也不免多看了阮烟罗一眼,“娘子可是身子不大爽利?”
方才听娘子软语清脆,怎的这一下便哑了嗓子?
阮烟罗摇了摇头,右手轻轻拍了拍流云,“去替我结账吧。”
流云接过掌柜手上的古埙,正要迈步出门,然而未料这埙房竟还砌了门槛,流云身子骤然往前扑去。
“流云!”阮烟罗往前冲出两步,帷帽恰时被流云无意挥出的手一把打落。
柔软的白纱在地上层层摞叠,帷帽落地的那刻,傅丈清只觉得自己的灵台也被人狠狠撞击了一把。
眼前身姿袅娜、面容清妍的小女娘...不就是夜夜出现在他梦中而不得的、叫他辗转反侧一想到那日未曾伸出援手致使她陷入泥淖便悔之不及的——
“罗罗。”傅丈清不自觉地动情唤了声。
阮烟罗手忙脚乱地重新戴上了帷帽,听了傅丈清的话后阮烟罗浑身一颤,搭着流云的手连连退了两步,“公子请自重。”
“你明明就是罗罗,你是阮四,你为什么不承认?”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受伤,“罗罗,我是傅二,傅丈清啊。”
阮烟罗搭在流云手背上的手掌下意识紧了紧,没做声。
她当然知道那是傅丈清,自他踏入二楼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她甚至无需回头便能辨出那是傅丈清...可那又如何?
从前她是出身卑贱的小庶女时,与他不可能;如今她成了楚行南的妾室,他们之间便更没有可能了。
既如此,又何必旧事重提惹人上心呢?
尘归土花归无,她与傅丈清已经没有回忆往昔的立场了。
“公子在说什么,奴家不懂,恕奴家不能奉陪了。”“奴家?”傅丈清这回终于抓住了重点,他不敢置信,“你...你成亲了?!”
流云一看傅丈清步步紧逼,自家主子都快被逼入角落了,她立即挺身而出,亮出自己的獠牙,“我家娘子可是定安王兼之天威大将军的人,公子若再这般咄咄逼人下去,小心...”
“定安王。”傅丈清听到这三个字时有片刻的失神,随后摇了摇头,似乎是不可置信,“不可能,当初我分明差人去军中打探过消息,随军回到燕京的女奴当中只有阮烟锦,不曾有你...就连名册上也没有。”
“你派去的人可是亲眼寻见了我嫡姐?”阮烟罗神色一厉,她分明记得当时阮烟锦是被留在了北邙,怎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回到燕京的队伍中?
“你果然承认了,你就是阮烟罗。”听阮烟罗语气急迫,傅丈清只当她是思姊心切,是个宽容重情的姑娘,心中那簇火愈燃愈盛,“我傅家门生众多,要在军中寻个信得过的人替我找人自然是不在话下。”
“他寻得仔细,就连队伍中女子的画像都与我传了数十张,可...就是不见你。”傅丈清说到这里,心下怆然,正待他要一吐相思之情时,阮烟罗生硬地打断了他,“那我的嫡姐现如今在何处?”
“我带你去寻她。”
阮烟罗一听便知,傅丈清对她的心思还未歇下,她叹了口气,“不必了。如今我与嫡姐境遇皆是地覆天翻,过往种种皆算不得数,既有了新的人生,便要认真过活才好,总是执着于过去,是见不到新天地的。”
傅丈清何等聪明,一下便知阮烟罗这是话里有话,可从前日思夜想的佳人如今便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叫他怎么能放下?
“你难道真的中意定安王?”男人受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阮烟罗的脚步微微一顿。
明澈的凤眼中有一瞬间的迷茫,阮烟罗听见傅丈清匆匆追上来的声音。
什么才叫做中意呢?或者说,她中不中意又有什么关系呢?
能风风光光地活下去、保护自己珍视之人就好了。
“傅公子,”阮烟罗转过身隔开距离,朝傅丈清盈盈一拜,“多谢记挂,这一拜,是告别。”
“罗罗!”傅丈清还要再往前,然而阮烟罗率先拉过流云的手下了楼。
“冯公子若不想明日乱葬岗的尸身多出一具我的,便不要再这般逾、矩了。”
在柜台报了账后,阮烟罗便由流云护着上了马车,二人一刻也不敢多停,速速叫车夫启程。
“疯了。”二人无言半晌,流云才开口吐出了话,“不是说这些儒生最懂规矩的来着,这傅家二公子怎的这般...癫狂无状!”
流云也是气狠了、怕狠了,口上并不留情。
“得亏今日乐坊并无外人,当时傅二公子赤红着一双眼睛朝主子步步逼近,若叫旁人看去,指不定要如何编排呢!若他真是为主子好,怎会不顾虑这些,平白让主子陷入险境?”
流云没有多嘴去过问阮烟罗和傅丈清的从前,只是站在今日所生变故的角度上忿忿不平地吐槽,这让阮烟罗打心底觉着温暖。
是以阮烟罗没有三缄其口,顺着流云的话继续道:“是啊,他自来便是如此...”
从前便不会顾及她的名声,如今也是。
如傅丈清那般养尊处优、自小被家人千恩万宠长大的玉公子,又怎会懂得她这样卑贱之人撞大运的窘迫?
事实上,在来崇仁坊前,阮烟罗与流云先在前头的市坊停下,进了趟当铺这才来的崇仁坊。
左右都是楚行南的钱,因而阮烟罗花费时格外爽快。
阮烟罗在桌几上托着腮帮子郁闷,可她的原意是想寻出对楚行南影响重大的乐器,最后却因为傅丈清意外入局搅乱了她的计策,最后还花了大价钱购入了这陶埙。
左右也是大海捞针,最后阮烟罗下定决心,在识海中唤醒了系统11,将剩下的十个经验点尽数点到吹埙这一项技能上。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个很小小小的细节伏笔有没有人看出来呀!
第41章
阮烟罗一回到侧厢时,便发觉漱玉阁的侍婢们一水儿地敛眉肃目,步履齐整,连口大气儿都不带喘的。
什么情况?阮烟罗目光不禁追着那队婢子一直到了院门口,她转过身,心里纳闷莫非是楚行南那厮又来漱玉阁发脾气了?
阮烟罗路过正房时,晴柔正面色焦急地候在门外,见阮烟罗带着流云款款走过,晴柔急忙转过身拍了拍正房的门,“主子,阮娘子回来了,咱不妨去寻她一趟......”
流云在阮烟罗身前,率先推开门后,映入眼帘的便是端放在半月桌上的一屉新衣。
“咦,主子,这衣裳料子好看的紧,可奴婢记得咱可没有这样的缎料送去司衣坊里头裁呢。”流云扒在半月桌旁,圆圆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的新衣,半晌后抬起头,笑得眼睛弯弯,“奴婢还从没见过会发光的衣服呢,真漂亮。”
阮烟罗跟着流云的话,目光轻轻睇到了半月桌上的那一屉新衣,她当然认得那是叠山绫缎,堆叠时便好似山色入海,粼粼波光煞是漂亮。
可她早已在冯执素的身上见过了。
“奴婢知道了,这一定是王爷赏赐给主子的!这样漂亮的绫缎,主子穿上可不得同仙子入凡?”这边流云还在兴冲冲地遐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阮烟罗反常的安静。
阮烟罗黑白分明的风眸中没有丝毫波动,望久了也不过一句,“看够了便收起来吧。”
“主子您不穿吗?这可是王爷特地给您......”“你怎知是独一份的?难不成是你看着王爷派人送出院子的?”
阮烟罗说着,随手将身边的玲珑青梅糕取出一块塞到了流云嘴里,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奴婢唔唔......”
流云气鼓鼓地嚼着嘴里的玲珑青梅糕,腮帮子高高鼓起,活像一只隐鼠。
看着自家主子笑得乐不可支,流云干脆背过了身去不看她了。
主子总是把她当小孩,可她明明已经不是小孩了,昨日她与看前院的言哥儿相遇攀谈时,便听说王爷几日前便取了库房里头最好的一匹叠山绫缎,又送到了宫里头的尚衣坊里,据说是请了天下手艺最好的绣娘精心绣制,为的便是要把这独一份的宠爱给主子呢。
主仆二人还在这儿玩闹,未料房门忽然被人叩响,急得流云喝了三大盏茶才将青梅糕咽下。
“阮娘子,阮娘子歇了吗?我家主子想找您说些体己话,不知阮娘子可有空?”晴柔规规矩矩地守在侧厢外,听到里头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传来,这才恰时后退半步,正迎上流云开门。
“侧妃姐姐来寻我,那自然是有空的。”阮烟罗出门时特意换了一双翠意软底绣鞋,为的就是不让侧妃太在意她今日出门的事。
晴柔在前面为阮烟罗引路,恭敬道:“这几日我家主子身子一直不大好,汤药也服过,总不见起色,如今阮娘子愿意来陪主子说说体己话,奴婢想,主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阮烟罗面上匀出了几分歉疚的神色,“是罗罗的疏忽,竟不曾留意过侧妃姐姐身子有不适。”
“阮妹妹这说的哪里话,”师浔光坐在软塌上,眉眼温敛,面容略有憔悴,细看来确实沾了几分病气,见阮烟罗进门,她拢了拢膝上的薄毯,“先坐,你愿意来陪我说说话,就算是给我帮了大忙,最是记挂我了。”
阮烟罗欺身坐到了软塌,背抵着个半旧的弹墨包袱,“怎的几日不见,侧妃姐姐便憔悴成这副模样,这几日夜里风凉,姐姐可是贪凉受了风寒?”
师浔光闻言只是摇了摇头,“没有的事,晴柔是个稳重的,这几日每每入了夜,她是定会将门窗掖紧实的。”
“那怎的......”阮烟罗原本右手下意识搭在榻沿,师浔光说着便伸手盖上了阮烟罗的,微微的凉意侵入阮烟罗的皮肤,她听见师浔光半哑的嗓子含着些歉意,“自妹妹来了这燕京城后,便不曾过过一日安生日子,说来都是怪我不曾打理好这后宅。”
师浔光说着,眼眶周遭细细红了一圈,阮烟罗急忙道:“知人知面难知心,恶人要作恶怎是咱们能拦住的。何况侧妃心善,平日里对周氏处处忍让也是为了家宅安宁。若妾身要将这事儿也怪罪到侧妃身上,那妾身又同周氏有什么区别?”
阮烟罗声音温和柔软,抬眼时明亮的凤眼里也装上了担忧的神色,让人不疑有他。
师浔光神色微微一顿,随后点了点头,“阮妹妹竟能这样体谅我,果然是个体贴人心意的,难怪王爷这般爱怜你。”
“没有的事...”阮烟罗故作羞赧地略低下头,心里盘算着,估摸师浔光也该直入主题了。
“其实让我忧心的也并非周氏一人,我这是瞧妹妹可人心意,我心里又实在苦闷,这才想向妹妹倾吐一二,否则再郁结下去,我怕是...”说到这里,师浔光已是泪凝于睫,阮烟罗见了,也是如师浔光所愿,作出一副心疼模样,“姐姐若是觉着苦闷,便与妾身说说吧,左右妾身初来燕京,在偌大宅邸当中也是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今日若能为姐姐分忧,也算是妾身得报姐姐的关怀之恩了。”
阮烟罗这话一出,明显感觉到师浔光身边的气场都截然不同了,她伏在床几上,俨然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阮烟罗就听师浔光从冯氏初入府与周氏沆瀣一气、不将她这个侧妃放在眼里,说到了冯氏一朝翻身、恃权骄纵,竟趁她不在,截下了布庄送来漱玉阁的新衣。
再然后,师浔光微微合眼,面上是说不出的委屈凄哀,她低声隐忍,“若是只有以上这些行径便也罢了,为了家宅安宁,忍一忍也没什么的...可如今她竟要我告病,让她跟随王爷出席国宴!”
“这是何等的滑稽。她不过是个贱妾...还是乐坊出身,原本能做王爷的妾室已是她天大的福分与造化了,可她如今竟还要得寸进尺、出席那等至尊至贵的场合,这不是要叫王爷把脸丢完么?”
阮烟罗听完也有些怔愣,虽说那日所见的冯执素确实是比寻常看起来跋扈张扬些,可她万万没料到,冯执素竟也敢在侧妃面前如此做派,这是真不怕未来哪日色衰爱弛了,被当家主母整死啊。
“侧妃何不与王爷说说,侧妃知书达理素来深得王爷信任,倘若侧妃向王爷说了......”“我,我......”师浔光说着,双手掩面,似乎是再没力气说下去了。
晴柔见状上前,为师浔光理了理脸颊两侧的长发,随后又将温过的汤药捧上来,半哄着师浔光喝了下去。
“阮娘子是有所不知,自打那日那冯氏不知用什么手段让王爷回心转意后,王爷便好似被灌了迷魂汤一般,凡是侧妃的请见一律被打回了,如今奴婢一进前院,那几个看门的内侍便没有什么好脸色给奴婢。”
晴柔说到这里,也飞快地用衣袖抹了把眼角的眼泪。
流云听了直叹气,这也太惨了,王爷这不就是宠妾灭妻的前兆么?
最后阮烟罗被晴柔千恩万谢地送到了门口,随即又被郑重地嘱咐了,千万要见到王爷,将侧妃的境遇以及冯氏的恶行统统捅到王爷跟前。
“您是王爷如今心尖尖上的人,也是侧妃在王爷身边唯一说得上话的人了,如今冯氏恃宠而骄,您是唯一能同她制衡的人,侧妃这回熬不熬得过这关,可全靠阮娘子您了,奴婢在这里给您磕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