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鼻深目的南疆战士与北邙余孽混做一道,手持砍刀、长剑,在战场上拼杀得分外勇猛,而之前由楚行南领着造下的道道防线在火光的席卷当中燃为飞灰。
但山火易燃难灭,稍有不慎联军将士也会被裹挟其中,他们不要命地这样拼杀,简直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决心来的!
而正是这样战事严峻的时刻,陈烈却用阮烟罗牵制住了楚行南。
“他们只要你的性命,只要你投降,他们就会放过我们!”陈烈捂住阮烟罗的手骤然收紧,他放开了腔大吼,甚至有些失声,“你难道想看着所剩无几的兄弟们都跟着你一起去死吗!”
热烈燃烧的夕阳终于寂静退场,夜风荡过山谷不断铺涌而来,“嚓”的一声清脆的爆裂声过后,山火烧得愈加汹涌,滚滚浓烟直上苍穹,将月光吞噬笼罩,灼人的热度已经如浪涌般扑到阮烟罗的脸上了。
“杀了楚行南,交出小王妃;本王饶你们不死。”火光簇拥下,澹台绡坐在轿撵之上,以手支颐懒懒地睨向断肢哀嚎遍野的战场,他的目光讥诮阴冷,恍若未见面前人间炼狱一般的惨状。
陈烈激动地颤抖,“听见了吗楚行南!难道你真的要我们陪你殉葬吗!”
陈烈这些年跟着楚行南四处征战,作为他底下的副官一把手,他和何遂一样,在军中都是颇有威望的;是以此话一出,有不少人跟着站到了陈烈身后,一副势必要将阮烟罗献祭出去的样子。
但大部分还是跟着楚行南与何遂,一同站在营地的最后一道防线前。
三十四位带伤的士兵,在泱泱的军队前甚至连一堵人墙都凑不齐,而楚行南站在正中,高大的身量成了这支被围剿追杀的王军,最后的主心骨,也是王军最后的脊梁。
他提枪依旧是那副万夫莫开的模样,深深地伫立在人群最前方,火光映照在他骨相清隽的面庞上,掩下的阴影当中悲喜莫辨。
阮烟罗的眼角忽然滚下一滴冰凉的泪水,无助感从来没有像这样强烈地席卷过她的心头。
上辈子皇帝下了杀手,以她为子,用她的名义逼杀楚行南,而这辈子,她天真地以为让楚行南出兵平北邙内乱就可以躲过皇帝的杀手,却不料他还是步步紧逼,甚至不惜与其他藩属联合,也要将楚行南灭杀在北邙。
上辈子在队伍当中朝楚行南放出暗箭的是陈烈,而这辈子,站出来背刺他的,仍旧是他手下的心腹,陈烈。
兜兜转转,世人皆以为重来一次便有机会逆天改命,实则他们皆如蝼蚁苍狗,面对着以无可避免之势不断推进的命运,他们能做的不过逆来顺受而已。
楚行南转过身,站在他身后的若干将士神色坚毅,然而他们身上血迹斑斑,盔甲上流淌的,已然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还是敌手的鲜血,他们的军械破旧,苦于粮草军备迟迟未到,他们如今手上的破刀完全不足以与南疆的大砍刀拼杀。
事已至此,军事嗅觉敏锐如楚行南,怎么可能想不到是后勤粮储军备出了问题。
楚行南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抬眼横扫过眼前一张张坚毅且疲惫的脸庞,他们是义无反顾跟着自己拼杀到现在、为了身后沣县乃至整个大楚王朝的子民安居乐业而不惜奉献生命的战士。
可他们,同样也是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是一家的顶梁支柱。
沉默如潮水蔓延,似乎是察觉到了楚行南的决定,将士们纷纷围拢上去,炎炎燃烧的火光映在他们眼底,竟是泪眼朦胧的一片。
“将军!”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随后悲戚如同一阵风似的漾入众人心底,他们都知道楚行南要做什么,可他们绝不愿将军这样做。
“将军!”又一声悲吼,围拢在楚行南身畔的将士们纷纷跪下,眼底盈着热泪,他们什么都没说,沉默之下却暗涌着悲情无数。
“大楚的男儿,只有战死的,没有投降的!”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声,紧接着长箭破空声起,楚行南率先反应了过来,他倒用长/枪拍开了何遂,于是那柄泛着银光的弩/箭便穿透了他的身子。
“噗嗤。”短促的一声,银箭没入血肉,楚行南的身子似乎晃了晃,伴随着楚行南中箭,南疆与北邙余孽的联军却开始躁动、喧嚷起来。
那些年他们梦里的恶鬼修罗、吃人不吐骨头的楚朝阎王楚行南,终于陨落了!
兴奋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可怜的楚国士兵只有小小的一撮被围困其中,周遭欢愉的声音震天响,他们却只能跪在地上默默流泪。
那是缔造一代传奇、收复幽州十三京的天威大将军楚行南啊!
那是大楚的英雄、将士们的楷模,那原该是大楚永悬不落的将星楚行南啊!
“楚行南!”阮烟罗忽然疯狂地挣扎起来,她张嘴狠狠地咬进陈烈的血肉,躬身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朝后扎去,陈烈吃痛松手,阮烟罗趁机冲入了火光燎原的战场。
一箭响,数箭出,转眼间阮烟罗就眼睁睁看着三四支箭争先恐后地剜入了楚行南的身体,他伫立原地,似乎是力有不支,他转腕将手中的红缨长/枪掼入地面,以此支撑着热量与气力源源不断地流失着的身体。
等到阮烟罗跑到楚行南面前时,楚行南终于有了些反应,他蝶翼般的睫毛颤了颤,然后,抬眼向她。
“罗罗。”他说。
“将军,将军。”阮烟罗啜泣着,想伸手上前抱住楚行南,可尖锐沉重的箭矢贯穿了他的身体,阮烟罗想抱,却无从下手。
楚行南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笑,翻腕从腰间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地割掉了插在身前的箭尾。
然后他缓缓舒展开左臂,发声艰难,却仍旧一字一字道:“好罗罗,抱抱我吧。”
阮烟罗咬着唇,竭力控制住自己快要失控的情绪,张开双臂上前紧紧地拥住了楚行南。
好温暖...楚行南心中喟叹了一声,不过是失去知觉了一瞬,再睁开眼时阮烟罗抱着他,两人已经双双跪坐在地。
长/枪被掼伫在楚行南身旁,阮烟罗紧紧地抱着楚行南,而楚行南只是将下巴轻轻地搁在女人瘦削的肩头,轻声呢喃:“罗罗,若有下辈子,你嫁我,好不好?”
我们做一对,真正的,相敬如宾、白头到老的夫妻。
阮烟罗的身体却忽然控制不住都颤抖起来,情绪崩溃,阮烟罗抽噎着,眼角不住地滚下大颗眼泪,“我嫁过你了啊,楚行南,我早嫁过你了!”
察觉到身侧之人愈加微弱的气息,阮烟罗咬破了嘴唇,她抖着手用小拇指将鲜红的血液染过苍白的唇瓣,双手捧起楚行南因生机不断流失而垂下的头颅。
阮烟罗用额头碰了碰他的,嘴角努力想扬起一个笑,然而眼中的泪水却禁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脸庞。
她为自己点了胭脂,然后笑,“楚行南,上辈子在你的坟茔前,我已经嫁过你了。”
楚行南用尽全力抬起了沉重的眼皮,不断流失的知觉让他看不清眼前不断啜泣的女娘,他伸手将靠近心脏上一寸的箭矢又往里送了些,血肉被破开的声音令人牙酸,然而在极致的痛楚前他的知觉却清晰了一瞬。
世人好似将这个称为...回光返照。
楚行南慢慢地凑近,干燥起皮的唇瓣轻啜上那嫣红的唇,他心满意足地看清了自己小新娘。
“我走后,不必为我守寡;孩子若无必要,也不必留下,我在那边能好好地照顾他;嫁谁都没关系,嫁谁我都爱你,只要你能快活地活着就好。”
她曾说在王府的日子并不快活,那现在,他希望她快活。
——希望她能真真遇上个疼惜她的有情郎。
——一想到未来她的生活、她的眼底甚至她的心里都将被另一个男人完全占据,楚行南心底苦笑,还真是...嫉妒得令人发狂啊。
罢了。
日后种种,与他无关了。
他沉沉地闭上了双眼,在耳边依稀能听到她的恸哭,一点一点,最后,一切归于沉寂。
别再为我流眼泪了,罗罗。
【叮——检测到弑王任务进度完成百分之百。】
作者有话说:
别再为我流眼泪了,罗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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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姑娘。”
——头好痛。
“姑娘,四姑娘。”
——眼皮好沉。
“再不起咱可就赶不上赏梨宴了!”
——赏梨宴?
埋在半旧弹墨锦被中的小脑袋猝然抬起,眼前模糊的光影渐渐重叠至一处,阮烟罗晃了晃脑袋,勉强辨析出了凑到眼前的这张瓜子小脸。
“流,流云?”阮烟罗讷讷开口,有些懵然。
甫一见到阮烟罗睡醒,顾不得她眼尾发红一副海棠春睡的娇憨模样,流云急忙团了团被子将阮烟罗从被褥中扒出来,“姑娘怎么还愣着呢,这回若不能趁赏梨宴择个如意郎婿,难不成真等老爷将您嫁做小妾,将来一辈子受当家主母的磋磨哪?”
眼见着流云在一旁雷厉风行地收拾,阮烟罗愣在原地,什么老爷,什么如意郎婿?
她不是已经嫁人了吗?
痛苦的记忆忽如潮水一般渐渐回笼,阮烟罗的唇瓣微颤,随后迅速失去了血色。
顾不得流云将她推来转去地换衣裳、挽发髻,阮烟罗只慢慢地揉着脑仁回忆着脑袋里发生的事。
血,她的手上都是血,她面前的男人身上有许多个血窟窿,她想去为他止血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于是她只能徒劳地捧着他无力垂落的头,一遍遍哭喊着“不要死”。
“不要死,楚行南,你不要死。”
不知哭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干得冒烟,浑身上下都喘不上气,她只能紧紧地将靠在肩上、已然失去温度的男人的身躯紧紧地拥住,仿佛这样就能留下些什么。
【叮——终极任务已完成,请宿主自行选择回到原来的世界抑或是留在该话本世界,11会帮助宿主一路富贵顺遂,直至终老。】
什么话本世界,什么原来的世界,阮烟罗根本听不懂这些,可无论如何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楚行南了,她阖眼不去看周遭的狼烟四起或是狂欢阵阵,只用温软的梨颊蹭过楚行南的脖颈,最后轻声道:“带我去那个世界吧。”
去那个楚行南会去的世界,他要她好好地、快活地活下去,却从来没为她想过,若是没有他,她又谈何快活?
话音落下,阮烟罗只觉得周遭的声像在短暂地放缓、旋转、扭曲过一瞬后,霎时如河流入海,万籁归墟,她以为会有话本里传的黑白无常来牵引她,带她过酆都、赴黄泉,然后去往那个黑暗的冥界。
可...眼前这地方分明和阮烟罗未出阁前的闺房一模一样。
她没死?
“流云,你...跟着我多久了?”
按理来说,流云是在她流放北邙后结识的,现下阮府未倒,她不应当出现在这里才是。
可流云听到这话时霎时瞪大了眼睛,颇有几分莫名其妙,“姑娘,奴婢四岁便被伢婆领来阮府,姑娘如今十五,奴婢跟着您也有十年了;您今儿是怎么了,睡迷糊了?”
十年?!
阮烟罗缓缓回忆起系统11在消失前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根据宿主的回答,11将会为宿主传送至原来的世界;本次弑王任务圆满完成,11就陪宿主走到这里,以后的路祝您早安、午安、晚安。】
原来...这就是11口中所谓的“原来的世界”?
阮烟罗有些懵,在她消化信息的片刻间,流云的一双巧手已经为阮烟罗整饬完毕。
面前的铜镜当中,阮烟罗俨然还是堆着飞仙髻、眼角眉梢都点着少女青涩的燕京小女娘,一双凤眼明丽妩媚,柳叶眉似蹙非蹙;阮烟罗的份例素来被克扣,是以她没什么时新、值钱的首饰,流云却别出心裁地为阮烟罗在梳篦后绑了一条绸带。
绸带轻舞曼妙,阮烟罗莲步款款,行走间便恍若神妃仙子,清妍出尘,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姑娘,这赏梨宴可是咱最后的机会了,偏支也好、寒门也好,只要能做个正头娘子,咱都可以;虽说这次的赏梨宴是老爷为两位嫡姑娘择婿准备的,可若是咱能寻到个...姑娘,诶姑娘您做什么去?”
阮烟罗记起来了,彼时她的便宜父亲阮孟杰权倾朝野,这一次的赏梨宴,几乎宴请了全燕京所有的适龄男女,大凡是未曾婚配的,就连些和离后的世子伯爷也都应约而来。
当然,楚行南也包括在内。
彼时的楚行南未曾出征北邙,依旧是冠绝京华的清贵王室,是无数燕京女儿的春闺梦里人。
阮烟罗霍然推开门,不顾流云的阻拦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门去,只笃定地掷下两个字:“抢婿。”
楚行南文通三略,武解六韬,皮相偏又生的如此出色,自然是她二位嫡姐盯在眼里头的宝贝,不可能叫别人抢去。
而听到阮烟罗如此豪迈的宣言,流云也足愣了一息才跟上前去,“姑娘,姑娘。”
“怎么了?”阮烟罗柳眉微蹙,难不成这会儿的流云已然不是那个鼓励撺掇她努力在楚行南面前露脸的励志小宫女了?
谁料流云松开了攥住阮烟罗衣袖的手,随手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胸前,目光炯炯、异常坚定道:“放手一搏。”
阮烟罗了然点头,神色也跟着严肃起来,“没有失败。”
主仆两个对了暗号,随后一同昂首挺胸地走出了破败偏僻的院落。
愈近了赏梨宴,巡逻的小厮便愈多了,流云为阮烟罗支开了守门的护卫片刻,阮烟罗于是趁机溜进了溶溶院,一直跑到月池旁才敢停下。
阮府的溶溶院建得颇有形制,其中曲径通幽、清潭漱石,颇有几分文人雅致,奇花异草更是一株千金;撇开阮孟杰钻营权术的奸邪心思不谈,附庸风雅他也是头位。
男宾女宾由一河月池遥遥隔开,阮烟罗有些心急,垫脚攀起一簇梨花枝往月池对面眺去。
月池对面的男宾来来往往,偏生就是没有她记忆当中的那个俊秀少年,人群熙攘,忽然有一人朝她招手。
阮烟罗定睛一看,那一脸粲然笑着、无惧周旁人惊异目光朝她大喇喇招手的白衫男子,不正是工部尚书之子,傅家二郎傅丈清?
眼皮一跳,阮烟罗急忙转过身想避开已经朝她追来的傅丈清,偏生她的二位嫡姐正由数位官家千金簇拥着往她的方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