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就是死了,心底的一丝侥幸已然化为了浓厚的哀伤,重重地包围着他。
那位陌生姑娘疑惑地问道:“这位公子,您可是寻我?”
裴渊收敛了自己发愣的眼神,带着歉意行礼道:“是我错认了,叨扰了姑娘。”
在她们离去之后,裴渊深邃的眼眸仍是看着她的背影,甚至当她们转过山林之后,他仍是遥望着那里。
眼中满是缱绻缠绵的情意和如山般厚重的思恋。
“公子,我们走吧。”
当裴渊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他们已然走进了这个位于江南边缘的小山村。
鸡鸣狗叫甚是热闹。
因着已到午时,每家每户升起的袅袅炊烟也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转身便朝着村口走去。
倏然间,裴渊的脚步停止,他的瞳孔猛然缩小,就连身子也在微微发晃,身子已然变得满是冰冷。
若说方才去探查那人心底已然有所思索,如今面前笑吟吟正从农户的怀中接过孩子的女子仿若出现过无数次的幻觉一般真实。
她的眉眼似是长大了许多,不复在宫中一般梳着高耸的发髻,穿着华服,带着华贵的珠钗。
仅仅用红绳把头发绑成粗-长的马尾,再用一根木簪缓缓挽起,虽是荆钗布裙,眉眼之中自在却是比在长华宫多了许多。
她满是欢喜地抱着怀中的孩子,笑吟吟的样子却是在他的梦中出现了许多次。
不应在此处,应该红墙黄瓦的长华宫门口。
裴渊的眼眶已然泛红,他微微摇头,唇齿轻启,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他怕这是幻觉,亦或是与方才一般认错了人。
一项杀伐果断的太子爷犹豫了,空欢喜的感觉实在是太痛了。
“公子,真的是主子。”
文舒的眼中已然存了些许的泪花,他的左腿已然瘸了许多年,每每到冬季便会痛上几分,明枝不仅给罗织嬷嬷做了护腰的褥子,还给他做了一副护膝。
是长华宫对不起她。
裴渊在听到文舒的话后,抬头只剩了明枝抱着孩子的背影,那个农户似是离去了。
他疾步行过去,一把抓住了明枝的手臂,看着她明亮的杏眼,声音已然满是沙哑地说道:“枝枝,随我回去。”
刚进村子的大榕树下,明枝在听到了阿婆们在讨论着方才站在村口俊俏的两位公子时,心间已然一颤。
从夏平的手中接过安安的时候,她已然看到了那人,大抵四五年了,终于还是找到她了吗?
明枝却是丝毫都不想再见裴渊,甚至都不想回去那个被支配,没有一丝尊严的皇宫。
若是两年前,她对裴渊满是怨恨和憎恶,但时间却是个神奇的东西,能抚平一切伤痛。
如果还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明枝,被裴渊这般深情的眼神看着,大抵是会羞红了脸,甚至心间仿若小鹿乱撞。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
她的心底已无半分波澜,唇齿轻启道:“您认错人了。”
不带一丝感情的话,仿若利刃般刺进了裴渊的心中,他张嘴欲说些什么,尝试了许久也未说出声。
愈发沙哑的声音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已经给慕家翻案了,你随我回去,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安安在明枝的怀中却是半分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看着裴渊,眉眼之中满是欢喜,手中的炭笔刷刷地书写着:“娘,这个叔叔救了我。”
眼里满是欢喜地等着她娘道谢,但明枝看到后,却是在心间感叹兜兜转转终究是缘,她不仅没有欣喜,眉眼也愈发冷淡,紧紧地搂着安安,淡漠地说道:“谢谢您救了我的女儿,我已经嫁人了,还请您别在纠缠了。”
裴渊听到此话后,似是感觉自己置身于数九寒冬之中,心脏也在隐隐抽痛。
他的眼中已然布满了血丝,捏着明枝手腕的力气也在增大,脑中已然没有了一丝神智。
五年了,一切皆有可能。
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仿若被沉重的大山压着一般,就连呼吸都急促了许多,他甚至都未细想,脱口而出道:“枝枝,我错了,与那人和离,我们回京。”
明枝看着他这般深情的样子甚至好笑,迟来的深情吗?
“若是您有了新妇,便不会在怀念民妇了,往事如烟,就当我已经死了吧,您还是高高在上,而我便如这杂草一般肆意生长。”
“枝枝,没有别人,唯有你一人。”
明枝听到此话后,眼中对裴渊愈发的布满,嗤笑道:“你的承诺还是这般轻贱,随意地便能说出口,莫不是我慕家又有你需要利用的地方了吗?然后事成之后,再如同围猎那日一般吗?”
她所遭受的苦难,并不愿在女儿的面前细细简述,但裴渊却如苏冉所说一般,是一条冷血甚至会反咬恩人一口的毒蛇。
裴渊这些年本就深陷于自责中无法自拔,甚至夜不能寐也是常谈,精神已是分外脆弱。
听完明枝的话后,身形已然在微微晃动,一向笔挺宽厚的后背,此时已佝偻了一些。
明枝见他紧握着自己手似是松了些,她甩袖便抱着孩子离去了。
裴渊看着她逐渐远处的背影,想起之间每每都是自己上朝离去,当他回首时,还能看着明枝总会在他的背后带着浓浓情意。
他倏然低声笑了出来,眼角却是流出了几滴泪珠,终究是因果报应。
慕然回首时,她已嫁作他人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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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崽总是能分辨出大人的喜怒哀乐,在明枝怀中的安安,却是察觉了阿娘的情绪在遇到那个叔叔后分外低落。
她虽是年幼甚至都不会说话,也无法帮助明枝减轻她的哀伤,只得挣扎着要下地行走,减轻她的疲劳。
还在晃神的明枝察觉了安安似是要跌落,便把她往上抱了抱,但此举却是引起了小家伙的不满。
她捏着明枝的脸颊,强迫她看向自己,又指了指地上,一双杏眼已然把她的诉求都说了出来。
明枝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温和地轻抚着女儿的额头,安抚道:“娘没事,你身子弱,我把你抱回去,回去了你在咱们院中再走。”
她自知裴渊不会对她怎样,但他却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为了防止他对安安不利,只得抱在怀中。
安安得到明枝的回应后,乖巧地把额头贴着她的脖颈,轻嗅着属于阿娘的味道,便沉沉睡了过去。
明枝的院落便是在这村寨最偏远的地方,因着当时她孤身带着女儿来此定居,此地民风淳朴,她靠着些许银钱才买了一处院落,但终究是容不下寡妇。
“呦,小寡妇,又去勾搭男人了?我给你们讲,方才我在村中的石桥上,可是看到那个穿着华丽的贵公子对她拉拉扯扯,哎呦,真是羞人。”
村中妇人和婆子总是会聚集在一处要么说说自家的事情,要么就是在讲别人家的闲话。
明枝刚行至村中磨盘处,便听到了铁锤娘粗俗的话。
三年前刚来此处定居时,安安身子甚弱,她只得不停地往返于县城中去采买药材。
当带着满身的疲惫抱着孩子,却听到此话之后,心间满是委屈和震惊。
她强忍着泪水,疾步走回了家中,紧闭着自己的房门,看着尚在襁褓中的安安,一双如同葡萄般透亮的小眼睛圆溜溜地盯着她。
抱着女儿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自幼便是生在英国公府,就算她进入宫中成了侍女,也从未听过这般粗俗甚至恶意满满的话。
但现在的她却是毫不在乎,这个铁锤娘就是因着她并未看上她的儿子,自那之后,莫说是恶意了,甚至还会造谣她。
平日她一贯是毫不在意,因着方才对裴渊的一腔怒火没有发泄出去,今日这铁锤娘却是实实在在地踩到了她的痛处。
明枝径直地走了过去,抬手便扔了她手中的饭碗。
被砸了饭碗的铁锤娘愤怒地看着明枝,站起身来便要与她拳脚相对:“你这死寡妇,竟然敢砸了老娘的碗。”
明枝嘴角微勾,讥讽道:“这人说闲话多了,可是会有报应的,听说你那不争气的儿子看上了勾栏舍的姑娘,你儿子约莫三十了还未成亲,就你还把他当成宝。”
勾栏舍?
围坐在周围的婆子们听到此话后,有人嘴角微勾,更有甚者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因着铁锤娘的爹便是这村中的村长,她自幼便是趾高气昂,不是骂这家的男人,便是骂那家的姑娘。
一向敢怒不敢言的村妇们,看着铁锤娘落荒而逃的样子却是开怀大笑。
其中一个瘦弱的村妇,小声说道:“你得罪了她,日后在村中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明枝低眉笑道:“我约莫要离开此处了。”
裴渊已然发现了她在何处,莫说时不时来纠缠,便是来打扰也是分外困惑,还不如趁早离开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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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渊感觉自己的心脏仍在隐隐地抽动,被文舒搀扶着躺在客栈的床榻之上,眉目之间虽是有着淡淡的担忧,但嘴角却是微微的勾起。
“文舒,她真的活的。”
“是的殿下。”
裴渊忽然想起明枝方才说她已然嫁人了,眉目之间的寒冽似是要冰冻了整个屋子。
明枝说得没错,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若嫁给了那个农户,那便派人杀了,小女孩倒是可以留着。
明枝只能是他的,若是她不走,那便迷昏带走。再唤宫中人把长华宫妥善修葺,这样她永永远远地可以陪在他的身侧,就算是笼中雀又何妨。
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得陪他在冰冷的陵寝之中。
他冲着文舒缓缓摆手,吩咐道:“去查查枝枝究竟嫁给了谁,还有这些年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文舒应后,便离去了。
裴渊看着窗外的落日,忽然想起了与明枝第一次相见那日,兜兜转转他们再次相逢了。
一夜未眠。
裴渊若是查出了安安是他的女儿,把她抱走怎办?
想到此处,明枝心底的不安使得她一夜未眠,看着女儿熟睡的脸颊,除了这双杏眼,三庭五眼竟是与裴渊别无二致,若是长大些便会越发明显。
老话常说:“女娃总是会多像父亲一些。”
她的安安却是连性子都像了裴渊,聪慧中带着些许偏执,喜爱之物定要牢牢护着,不喜之物便是送她也不会要。
看着她因着炎热而踢翻的小被子,似是要醒来一般。
明枝拿起手边的蒲扇,轻柔地扇着微风,暗念道:“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天边既白,明枝便把女儿早早唤醒,拿起早已准备的小背篓,把幼小的她背在身后,上了山。
就在明枝前脚刚走,裴渊已然行至了她的院落前。
他今日专程穿了一袭竹青色丝绸长袍,同色的发带和发冠也是分外雅致,俨然是一副翩翩君子,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样貌。
还未行至门前,他紧着捏着手中的信笺,心间却是分外的紧张和欣喜,他侧目问向文舒:“孤可有不妥之地?”
文舒自知殿下所言何事,他奔波了一夜先是给殿下寻了雅致的衣衫和发冠,又暗探了明枝这些年的近况。
就在临出客栈前的一盏茶时间内,他已然照了三回镜子,就连问话也问了五次。
“殿下,自是人中龙凤,今日却是愈发俊俏。”
裴渊深吸一口气后,怀着惴惴不安地情绪,敲响了明枝院落的大门。
手中的信笺已然查清了明枝在这江南小镇的过往,她刚来此处便带着还在襁褓中不会哭的哑巴女孩,这几年也并未成亲,也并未嫁人。
就连帮助她的农户,也是她在三月前认识的。
想到此处,裴渊心间隐隐有了一个期待,他已然死去的心脏似是重新在胸膛中跳动,既然没有成亲,那他们便可以继续。
想起对他天然亲近的小女孩,他甚至在想:“既然明枝康健的活了下来,那安安会不会是他的女儿?”
她那么小,那么软,甚至还未到他腰间。
想到此处,裴渊的情绪似是愈发的高涨,尽管眼中虽有泪花,但终究是欣喜的。
但断断续续的敲门却没有人开,裴渊狭长的眉眼微眯,一把便推开了房门。
只见里面却是空空荡荡的,甚至连人影都没有。
此时他的心仿若从高台之上直跳而下,就连嘴角噙着的笑容也消失殆尽。
文舒看着屋内的物什还都在,赶忙说道:“殿下,主子身上没有多少银钱,她的东西还都在。”
倏然间,还未等他回话,一个黑衣人跪在了裴渊的面前:“主子,今日江南总督邀您在平洲城密谈匪首之事。”
裴渊眼神满是留恋地看着此处,在离去前吩咐道:“看着此处,若是有人回来,速来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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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漆黑一片。
明枝在深山中猎户曾经居住的茅草屋中躲了一日,尽管那里已被她擦拭得分外干净,但安安的身上仍是起了不少红色的疹子,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望着她,还时不时地挠着自己的身体。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是要面对。
明枝给安安换了一袭干净的衣裙,把她塞进香暖的被窝中,轻拍着她的后背,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调。
在月光的照耀下,在林中疯玩了一日的安安便陷入了睡眠。
她缓缓地闭上寝室与正堂之间的房门,拿着一个锦绣的盒子,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便缓缓地坐在了木凳上。
静候那意料之中的客人。
吱呀--
随着这扇破旧的木门被不停的被推动,明枝看着木门上修长而又带着些许惨白的手指,心间却是有着些许怨怼。
当木门全被推开的时,裴渊身着深蓝色绣银丝广绣的长袍,头戴一支白玉发钗,蓝色的发带和其余的头发都散在了身后,面冠如玉,芝兰玉树,泛红的眼眶,久久地凝视着她。
他似是没有料到明枝正端坐在堂前静静地等着他,但转念一想,明枝本就是聪颖的性子,怎会不知他的所为。
明枝看着裴渊身着的衣裳具是她曾喜爱的那般,便知晓了他今日来的目的。
“想必太子殿下已经把我调查清楚了。”
裴渊眉眼低垂,颔首应道:“嗯,随我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