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枝坐在床边, 手指缓缓地推搡着他的身体,甚至连安安都会觉得轻柔的力气, 裴渊的眉头却是紧皱了起来, 似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 一般。
她吓得赶忙收手, 却又在不经意之间触碰到了他的手背。
那冰冷的感觉仿若被冻了数万年的寒冰一般, 明枝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她仿若在触碰珍宝一般,慢慢地把他甚是寒冽地手掌放回了被中。
明枝没有回头,仍然看着裴渊的裴渊,低声问道:“郎中怎么说。”
文舒放下怀中的安安, 轻声应道:“发现主子的时候,他已然陷入了昏迷。主子重伤的事情不便往外透露, 江南总督已然寻遍了江南所有的名医, 却也只得用上百年的人参吊着, 郎中只是说道 ‘生死有命,备下丧仪之物来冲喜’。”
冲喜?
明枝的脑海已然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尽管屋内被火盆熏得甚热,但明枝的身子却是止不住地在颤抖。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沙哑地问道:“我不信,你们定有主意,莫不是此次还是骗我?”
文舒缓缓低下了头,没有言语,却从身旁的书桌上取出一个沾满了锈红色印记的荷包。
“原本殿下打算在中秋那日,连夜赶回去送给您,结果却被所谓的二殿下袭击,现下也只得由奴才转交了。”
明枝的手颤颤巍巍地看着那个荷包,俨然是当初她在长华宫之时,专程绣给他的,上面的翠绿的竹叶已然被磨得发白。
当荷包被打开的一刹那,里面的东西却是使得明枝和安安都看楞神了。
一个手工雕琢的木制海棠花的发簪,尽管不算精巧,但从雕刻的印记来看,却是足以见得那人的仔细。
而另一个却是被安安摔坏的白玉兔子,现下已然被人用金丝和银扣镶嵌了起来,已然不如之前生动,但沾了血迹的白兔却是让安安的眼眶泛红。
“他自己弄的吗?”
文舒颔首应道:“江南总督的段大人告诉殿下要用真心去做,便从能工巧匠处学习了许多。”
明枝的情绪已然分外低落,她把沉香木的发簪随手一扔,嗓音中带着些许冷漠说道:“当年也是这般,总是想着法子对我好,现在你都要死了,就莫要再骗人的真心了。”
明枝猛然起身,文舒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然抱着安安走出了此处。
文舒却是在心间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冲着天边的方向,默默地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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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文舒揉着自己的脖颈,神情中满是颓废,自从殿下重伤不醒之后,他不仅要负责派出暗卫去寻苏达莱,另一方面还要以裴渊的语气写诏书去稳定京中的情况。
在漆黑的夜色中,一阵微弱的声响从裴渊的寝殿中传出,文舒手指紧攥,缓缓踱步上前,眉目之间满是杀气。
裴渊在朝中得罪了许多功臣权贵,他的许多皇叔甚至花下重金派出重重杀手。
想到此刻,文舒脚下的步伐便快了许多,尽管裴渊的周身有暗卫和侍卫,凡是都有例外。
站在门外的侍卫看到了文舒紧张的情绪,手指轻柔地指了指里面,顺便发出了噤声的手势。
文舒透过窗柩,看着屋内的不速之客却是有着些许意外。
明枝缓缓地坐在了裴渊床榻下的脚踏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裴渊满是伤痕的脸颊,额角也被纱布包裹,屋内这般寂静,她甚至都听不到裴渊呼吸的声音。
她的身子猛然一颤,在探到他鼻息的一刹那,明枝的心便放了下来。
看着和宫中分外相似的琉璃灯盏,明枝的嘴角却不由得笑了出来。
她趴在裴渊的床榻边,蹭着他的手指尖,感受着他分外冰凉的身子,轻声说道:“骗子,你该醒了。”
重伤的裴渊却是不能给她任何的回应。
“安安总是背着我来看你,但她却是半分都不敢与我说,她不想你死。”
我也不想。
明枝后半句话并未说出口,只是轻拭着眼角的泪花,继续说道:“在被你放弃被灌下毒药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此生都不会再爱了,在知晓安安不是个康健孩子的时候,我恨透了你。你看看你,如今这般是要干什么,让我愧疚吗,但我的心仿若刀割一般。裴渊,我们的帐要一笔一笔算,你不能死,你要活着。”
明枝说着说着情绪便激动了许多,但当情绪发泄完后,满屋的寂静却是她分外惆怅。
她拿起那个白日被她扔下的海棠发簪,缓缓地簪在发髻上,沙哑地声音中带着些许无力地说道:“当年在长华宫也是这般,我每夜给你守夜,当时只怕自己会被殉葬,但又哀伤于你年纪轻轻便要撒手人寰。现下,不论你是否骗我,只求你能醒来,好好活着。”
明枝看着裴渊的面容,一滴泪水顺着满是泪痕的脸颊顺势低落在了裴渊的手背上。
就那一瞬,明枝看到了裴渊的手指似是在微微发颤,她紧张地捂着嘴,静静地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终究是无事发生。
明枝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自嘲一笑道:“是我眼花了,你怎会醒来,若是骗我,那便再多骗些时日吧。”
她固执地相信,裴渊定是又在欺骗她,就如同在长华宫那几日,装得分外相像,甚至连皇帝都信了。
明枝看着窗外挂在树梢的月牙,手掌却是被手指抠破,只有在心底骗自己,这一切都是裴渊做的局,过不了几日他定会醒来,健壮的样子都可以去猎虎豹。
但裴渊在圆盘装置崩塌前对她安抚的浅笑,却是久久地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演绎。
她仿若又置身在那里,孤立无援地抱着女儿,只有裴渊身着一袭银甲,如同她曾经默默期盼过的那般,宛若话本中的英雄,不顾一切去救她们。
结果丢了自己的命。
明枝脚步虚浮,眼神满是悲伤地走出了寝室,看着文舒似是想要与她说些什么,想起晌午郎中说的话,她缓缓抬手呕7说道:“我是不会同意备下丧仪之物的。”
文舒却是搀扶着她的小臂,欣喜地眼中却是散出希望的光芒:“明主子,暗卫十八所寻到了苏达莱,他现在就在京城,请不来他,我们便要计划着走了。”
就在文舒以为明枝会欣喜的时候,她的眼眸在一瞬间却是变得分外凌厉,看着他的眼神却是分外的不寒而栗。
文舒轻声说道:“明主子?”
明枝却是紧攥着文舒的衣袖,沉声说道:“为何这般巧?难道又是你们的计划,裴渊莫不是又在骗我,哄骗我。”
文舒却是在一瞬间便知道明枝所想,他赶忙解释道:“不是不是奴才们已然寻了苏达莱好多年,尤其是在小主子的哑疾之后,殿下又派出了一支队伍去寻找。”
就在此刻,屋内忽然传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声,明枝甚至都未往里看,气愤地挥袖离去。
而文舒左看看裴渊的寝室,又看了看明枝离去的方向,眉宇之间的焦虑却是分外显眼。
心底却是暗暗念道:“难不成这真的都是殿下的计谋?”
他犹豫了片刻了,便冲进了裴渊的寝室。
第五十三章
清晨的鸟雀却是醒得分外早, 叽叽渣渣的声音竟是把一向喜爱赖床的安安给吵醒了。
她迷迷糊糊便要朝着明枝的方向伸手要抱抱,手臂伸了许久竟是没有人回应。
她揉了揉眼睛,吃力地掀开帷帐, 却看到明枝还是穿着昨日的那件衣服,愣愣地坐在梳妆台前, 托着腮看向手中的海棠发簪。
明枝的神思还未回到身体, 忽然感受到身体被一个小小身子紧紧抱住。
竟是一夜过去了。
她轻抚着安安的鬓边的碎发,小心翼翼地问道说道:“你可原谅你的父亲了?”
安安先是点了点头, 随后又摇了摇头。
明枝便知晓了安安的心思, 她也是这般,昨夜看到他气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的时候, 所有的纠葛已然消失殆尽。
二皇子那般心狠毒辣之人自是不可能是裴渊的手段, 他不顾性命之危救她们母女,她的心间已然被猛然触动, 但他竟然又装死骗她。
想到此处明枝心底却是分外生气。
就在此刻,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侍女推开门后, 只见文书气喘吁吁地冲着她的方向行礼说道:“明主子, 主子要见您和小主子。”
明枝却是半分不愿, 她淡淡地说道:“既然把戏被拆穿, 那便没有要见的必要了。”
什么都不知情的安安却是分外急躁,她从明枝的怀中窜出,揪着文舒的手便要往裴渊的院落走去。
明枝无奈之下,只得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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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枝本以为是简单的见一面而已, 却没有想到在裴渊的寝室门口竟然站了两位重臣。
不仅有江南总督段大人,还有看着因是赶路而满是疲惫的两广总督。
当文舒抱着安安行到院落内的时候, 他们的视线齐聚在安安的身上, 甚至还带着些许尊敬。
明枝却是万万不愿进去见裴渊, 她便坐在抄手游廊上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依旧散发出浓厚的中药味的房门。
此时明枝的心情已然被这般隆重的情景所触动,她昨夜曾经坚定的相信此事是计谋,但却被两位总督眉间的焦虑触动了大半。
她后背的冷汗已然把内里的衣衫打湿,微风一吹也在止不住的打颤。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只见文舒抱着双眼通红的安安走了出来,她的小手不停的抹着眼角的泪花,眼里还带着些许迷蒙,腰间却是挂着一个裴渊常常佩戴的龙形玉佩。
还未等文舒说话,她便推门走了进去。
一如昨夜,屋内的温度如同站在最炙热的夏日中的中午一般。
明枝手指微颤地掀开一层一层保温的帷帐,高高悬着的心脏仿若停止跳动了一般。
当她站在最后一层帷帐之前,她犹豫了。
若是裴渊骗她,她还能甩袖离去,但若是他真的病入膏肓,她心中汹涌的情绪都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
她年少之时遇到的那个芝兰玉树的公子,怨过,恨过,也爱过。
“枝枝竟是这般胆小,连见我一面也不愿。”
沙哑中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传到了明枝的耳中,温和的话语中依旧带着些许宠溺。
“你,你身子可好?”
明枝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磕磕绊绊问候道。
裴渊在吃了苏达莱给他的最后一粒补药之后,勉强可以维持现在的清醒,但在明枝进来的一刹那,他似是感觉自己的神智渐渐模糊。
他紧紧掐着手心,使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些许调笑的语气说道:“可能不太好,你一向喜爱孤俊俏的样子,现下却幸而你未见到孤满脸病容。”
难不成裴渊又在骗她?
明枝并未回应,而裴渊却继续说道:“既然文舒他们寻到了苏达莱,那便去京城给安安看看嗓子吧。孤给女儿的玉佩可以保你安然无恙的离开京城,侍卫禁卫军皆不会阻拦,若是痊愈之后,你们想去哪,孤自是不会阻...”
明枝还等着裴渊继续说下去,忽然一道鲜红的液体喷射到她面前的帷帐,瞬间绯红的星星点点如同梅花一般,撒在上面。
明枝也不顾心中的顾及,猛然掀开帷帐,眼前的一幕却是使她惊呆了。
裴渊身子斜歪在雕花木床的床柱上,眼眶满是乌青,眼睛紧闭,鲜血却是一滴一滴地从嘴角落下。
她瞬间便慌了,从怀中拿起帕子,擦拭着他嘴角的血滴,惊慌到甚至尖锐地声音冲着外面喊道:“文舒,文舒,快唤太医。”
触碰着裴渊冰冷,软弱无力的身子,明枝紧咬着嘴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裴渊这般景象,竟是与当初在村中看到快要死亡的猎户别无二致。
而蜂拥而入的郎中和侍人似是对这场景分外熟悉,他们的行为甚至不带着丝毫的慌乱,宛若训练有序的士兵一般。
紧抱着安安的明枝,一动不动地看着屋内处理的情形,坚定地站在原地。
文舒却怕明枝见到裴渊的伤口甚是难受,劝道:“明主子,这般情形昨夜已然发生了两次,屋内血污不堪,还请您和小主子去耳房等候。”
明枝欲把怀中的安安递给文舒,但她却紧紧攥着她的衣领,半分都不要离去。
“罢了,终究是她的父亲。不必了,你去忙吧。”
文舒怎么劝,明枝仍是维持着看着床榻的姿势,无奈之下,只得离去了。
当郎中把裴渊身上层层的被褥掀开的时候,明枝这才知晓他竟然受了这般重的伤。
他浑身上下都被白色的绸布紧裹,但渗出的鲜血竟是染红了床榻,左腿处的伤口甚至可以清晰可见到白色的腿骨。
明枝捂着安安的眼睛,眼泪却是止不住的在往下流,她不想打扰正在施针的郎中,嘴却是不受控制地问了出来:“这腿可还有救。”
那白胡子的老先生眼睛微闭,沉声说道:“可以。”
明枝高悬的心被此话缓缓放下,但他之后的话,却是使得明枝的泪珠宛若波浪的浪花一般。
“若是神仙来了,可治。这腿骨已然粉碎,若是能治好,下半辈子也得拄拐了。”
明枝想起了裴渊总是腰背挺直,长身而立,就连皇位都不许有残疾的皇帝,如今腿竟是要废了。
明枝的情绪已然崩溃,她把脸紧紧地埋在安安的衣裳内,使得自己的哭声不要打扰了郎中。
郎中见她这般,意欲安慰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只得劝道:“要不你先去拜拜佛吧,他能不能再次醒来都是两说,更别提腿脚了。”
文舒见明枝听外此话后便愣住了,赶忙劝侍女把她们护送回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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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昏黄跳跃的烛光照射在明枝的身上,她木然地摩挲着手中的珠串。
迦南香的佛珠已然被原主摩挲的分外油润。
明枝看着佛像慈悲的神情,但心底却是半分都不信此物,她曾今再佛前苦苦乞求舒太妃的病可以痊愈,甚至还抄写了九十九卷佛经,但却在大雪纷飞的一日,舒太妃便撒手人寰了。
她还求过上苍,有朝一日能让安安的哑疾可以痊愈,但终究是她的一厢情愿。
现在裴渊的身体已然油尽灯枯,她不想再求了,已经哭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