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一口一个国公爷,梁称玉怎能听不出怪异:“你家国公爷是谁?与周进宝什么关系?”
“瞧婆子这记性,忘跟您说了,咱鲁国公就是您认得的周进宝。”
梁称玉脑子发懵,身子顿时僵住,好半天她才寻回自己的话,摇了摇头平静道:“不是。”
周进宝怎会是劳什子鲁国公,且他又怎么不来见她,还莫名其妙给了张房契,一定是这婆子弄错了,诓她来着。
梁称玉不听解释,拿着伞柄将众人撵出去:“谁稀罕你们这东西,给我滚。”
婆子吃了闭门羹,又遭顿打,回去一五一十将事情禀告给主子。
男人闻言面无表情“嗯”声:“你下去罢。”
陈知璟躺在偌大的拔步床间,眼睑虽阖着,人却没有睡着。
鲁国公陈知璟生于养于簪缨士族之家,本该一生平步青云,却哪知道身子不好,整日缠绵病榻,勉强撑到四十多岁人便去了。
他记得自己仍在与他那位友人说话,后面他睡着做了个梦,梦中小娘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却开始学着那妇人盘起发髻。
她整日在铺子里忙活,丝毫没有女子的矜持,人就站在那车把式的骡车往他背上跳:“进宝,进宝,我们明儿歇了就回村里采果子啊,山上野果熟透了都。”
这么个粗鄙,不成体统的名字,那年轻后生应得欢快,摸着小娘子的青丝笑道:“都依你便是。”
鲁国公陈知璟何曾笑得这般不成体统过,还心甘窝在县城里给个乡下村妇当赘婿,连名字都是那对父女胡诌的。
这样荒诞,偏偏还是真实发生过,只是他忘了而已。
陈知璟有些头疼,再醒来时已回到蓄须之年,他这身子刚二十八。
难怪上辈子他寿元将尽时会梦见她,他与她曾有段姻缘,纵然这姻缘是对方算计了来的。
陈知璟知道了那些,却像是在看着旁人的故事,毕竟上辈子十数年间他从未记起过那妇人。
而她如今就住在万胜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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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玉绝口不提周进宝的事,有日宸哥儿问起爹的事,称玉又改口道:“宸哥儿,先前是娘记岔,你爹已经死了。”
宸哥儿还不懂生死,只懵懂地看着称玉点头,称玉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兰香在旁听得眼皮子直跳,又有些担忧称玉。娘子这般浑说,整日摸着个玉佩把玩,前几天还让她出门去打听鲁国公府在哪儿,也不知要不要寻个医馆瞧瞧。
“娘子……”
“快些吃,屋里那些伞还等着上桐油。”称玉大声道,她嗓音清亮,声稍微高些就像跟人吵架似的。
兰香惯知道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回她:“娘子,我晓得了。”
季秋风大,门前那棵黄梅树被刮得落了一地的花瓣。
平安毛手毛脚,在铺子里忙活时手滑没注意,两张给客人补伞用的油纸便给吹到外面,挂到牌匾上。
称玉生了宸哥儿后就有些畏寒的毛病,裹着大氅站在匾下瞧了半天,让平安将铺子里的梯子取来。
平安依她话做了,却觉得不妥,人站在下面紧张地扶着木梯道:“娘子您下来吧,还是让我来,这要是摔了兰香非把我皮扒了不可。”
“你月钱可是我给的,你怎怕她不怕我。”称玉伸手去够油纸,笑得欢快,“你老实说,是不是看上我家兰香了?”
站在下头的平安黑脸一红,虽瞧不出来,但看他这表情便知道了。
“若喜欢的话,待你成了掌柜,我就将兰香许给你当娘子啊。”称玉又道。
称玉已准备从梯子下来,却陡然听到一句厉声:“胡闹!”
主仆两个皆是一愣,尤其让来人这么呵斥,吓得平安手一抖,那梯子瞬时往边上倒,称玉人还在梯子上呢。
她以为自己要摔个狗吃屎时,却让人给牢牢接住,搂在怀中。
这人身上熏过香,味儿半点都不是称玉记得的,可她眼眶却红了。称玉揪着他衣襟,好歹还保持着半分理智,没抱着他嚎啕大哭。
因为知晓他的身份,哭也是无用。
“进宝。”她执拗唤了他声。
陈知璟不应,觉得两人这姿势不妥要放她下来。
称玉心道,当年他来她家时看着二十来岁,或者早已娶亲生子了也说不定。如今这般下场,都是他们父女俩鬼迷心窍,咎由自取。
妇人理了理心神,背对着他倒了盏茶递过去:“您将就着喝,我这处也没旁的好茶叶可招待您。”
连称呼都换了。
茶叶劣质得很,陈知璟喝不惯,抿了口便搁下。
“上次我让人来给你送房契,你不想要。”陈知璟瞥了她眼。
声冷冷的,太过疏离,听不出几分情绪。
面前这妇人似乎和梦里十六七岁时并无太大区别,长相虽艳却有些太过,染了一身的市井气,又曾欺瞒他。
但她终究跟过自己,两人圆过房,拜过天地,连婚书都签过,即便婚书是假的做不得数。
上辈子将她忘了便罢,如今想起来,又怎好置之不理。
“您家中可是已经娶妻?”便是七年前不曾,但他恢复了记忆却没有回去找她,这三年里怕早就另娶了。
她脱下大氅,穿着身红色的小袄坐在他对面,忍不住盯着男人幞头上垂下的带子瞧。
直过了许久,屋内方传来男人低低的应声:“尚未。”
这答案竟比承认娶妻还要伤人。 称玉有些想笑,她可便笑出声,连眼泪都流出来,平素嗓门比谁都大的娘子轻轻问:“您现今觉得我配不上您是不是,我出身市井,不配当你的妻,所以您派人送了个房契来想把我打发了。”
可惜了她见到他时的那份欢喜。
陈知璟看了她眼未说话。
他岂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且他这身子此刻看着虽年轻,但因多年病痛折磨,心境早如老僧般入定。却不知为何,他见着她眸下的泪珠,蓦地心生烦躁起来。
陈知璟这般,称玉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您稍坐会儿,我去取个东西。”称玉与他道,纤腰柳肢的妇人往屋后走去。
这铺子里搁了不少伞具,伞面上绘着各式花鸟图样以及词句,陈知璟不至于连自己的字都认不出。这些伞面的字虽不全像,也似了几分,连那画样都有他的风骨。
说来她才是自己第一个学生,他手把手教了四年的。
那日在街上,他便是觉得那媒婆伞上字迹眼熟,才留意了些,让人跟着查看。
称玉拿了一纸文书出来,见男人拿着伞面瞧,开口道:“我的字是您教的,您若是介意,我以后请个画师另画。”
“无妨。”他道。
称玉将手中文书递给他,男人一见眉便皱了起来,上头赫然写着《入赘书》。
立书人周进宝,乃河南郡虞城县人,承兴四年请媒入赘至梁氏。
字迹确是他的无误,上头却没有官府的朱红大印。
“这文书未送到官府便算不得数的,我们父女趁您失忆,哄骗您入赘梁家,着实对不住您。”梁称玉道,“周进宝这人从未存在,既不曾有过婚约,您那府里我也不去了。相公,我盼着您今后春风得意,子孙满堂。”
再文绉绉的话她也说不出来。
但这般委曲求全小媳妇做派哪里是称玉的性子,以前邻里妇人偷摘了她一枝花也得让她骂上半日,称玉狠起来能提着把菜刀去与人吵架。
称玉与他说完了话,却没直接赶人走。
“啪”的声,她忽踮脚甩了陈知璟一巴掌:“可是我心里不舒坦,你分明应过我的,你说一辈子都是我的,只有我一人。你骗了我,方才我也是骗你的,我哪里会盼着你好,会日夜烧香咒你断子绝孙。”
梁称玉嘴里说着恶毒的话,心忽想到他们的宸哥儿,宸哥儿姓梁,是她一人的骨血。
这人说要以后将铺子开到这汴京城来。
他说要带她过好日子的。
他以前给她的那块玉佩,她看着值不少银钱,可再难都没想过要拿出去当了,好歹给宸哥儿留个念想。
如今他权势在握,称玉其实也闹不清鲁国公是个多大的官,据说极大。
娘子做惯了活计,手劲不小,男人面上很快浮出略红肿的印子。
曾经应承过她什么,陈知璟完全记不清。
但陈知璟何曾受到这样侮辱,让人直接掌掴并这般诅咒。“断子绝孙”,事实上他可不就真的断子绝孙了。他死后,国公府怕是要落到旁支手上。
陈知璟心理年纪一大把,生生叫个小娘子直戳了心肺管子,他沉下脸,拽住她的胳膊,已然是动了怒气。
梁称玉却似个泼妇,扭头狠狠咬住他的手腕,陈知璟一阵吃痛,松开桎梏。
他尚未开口斥责,她倒先哭了。称玉仰面望着陈知璟,泪眼婆娑地瞪他:“周进宝,我也不要你了。”
瞪得陈知璟老心脏一阵慌张,这娘子尚年轻,他都活到那个岁数还与她计较什么。况他也是为了她好。
陈知璟自觉他肯屈尊纡贵来这一趟已是给了她面子,她偏不知足。其实依着他们父女对他做的,他没将她捉了扔进牢里已是仁慈。
“你待想想,想通了让人去国公府递个话。”男人抛下句话,将文书收入袖中。
第三章 他是我生的崽子
马车停在街口已有会儿,原不怎么宽阔的街道被挤得更为狭促,陈知璟往门外走,他的车夫便在路边等他。
不远处小郎君头上扎着两个小发髻往家中走,见陈知璟踩着人背上车,小郎君觉得稀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香姨,他怎踩着人,人家不痛么?”
兰香想捂住他的嘴已是来不及,只得拉着宸哥儿给陈知璟见礼:“相公莫怪,郎君还小不知事。”
陈知璟不想理会兰香,可他年纪大后对稚儿要有耐心得多,遂冲那小郎君摇头,上了马车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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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知璟尚未娶妻,国公府内无女主人,如今便由他庶长嫂孙氏代管着中馈。
他先前失踪四年,要不是他胞姐嫁给官家,这鲁国公的位置恐早落到长房头上。自陈知璟回来后,他母亲刘氏便一直挂心他的婚事。
刘氏信佛,曾请善法寺中的高僧帮陈知璟算了一卦,那高僧道陈知璟三年内不宜成亲。
如今三年之期将近,刘氏留了陈知璟在暮春居说话。
“你大哥当年打的什么主意你当清楚,三郎,你如今也该成亲有个子嗣了,不忌男女都行。”刘氏与他道,“也好叫你长姐安心。”
他大哥陈知瑞是庶出,原本陈知璟上头还有个一母同胞的二哥,可惜养到一岁上头没了。
除去宫中皇后娘娘,刘氏膝下只剩陈知璟一个亲生儿子,前些年他下落不明,刘氏差点把眼睛哭瞎。
陈知璟如何不晓,不过这命中皆有定数。依着前世,再过一两年他这身子就渐渐不行,原本与顾家娘子的亲事也作废。
何必再去害旁人。
那卖伞的妇人也是,她看着年纪尚轻,他本想给了她银子傍身,以后也好重新相看人家。谁道她却是一根筋,似乎爱极了先前的周进宝,连房契也不肯要。
“母亲,儿子尚无成亲的打算。”陈知璟轻声道。
刘氏听了这话差点将手中茶盏摔出去,还是身边丫鬟及时扶住,她勉强缓了缓神色:“三郎怎么突然有这想法……”
陈知璟沉默了。
刘氏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硬逼恐怕是不妥,只得放他离开。
陈知璟又做梦了,梦见那万胜街的小娘子,也不知给自己下了什么蛊。
“进宝呀。”小娘子几不可闻地喟叹口气,却仰头对着他笑,“我不要你了,我要嫁人。”
她就站在那青凉伞下,明明他稍伸出手就能抱住她。
小娘子拍了拍肚子:“进宝,你不肯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我要带着你的崽去嫁人,再不骗你了。”
陈知璟彻底惊醒。
孩子?
这梦太过真实,叫他想起临死前梦到过的场景,她说我们娘俩等你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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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寡妇,这天还要出门么?”
冬日里无论庄户人家,还是这汴京里的市井人家都闲着,除了些缝补的活计,大都没有什么事要做,出门的人更少。
“我铺子里的墨不够用了,去买些回来。”梁称玉赁了辆马车,将二十文车马费递给车夫。
称玉回时没舍得坐车,元日将至,她想想又绕些路带了吃食,扯了几尺布,寻思着给宸哥儿和兰香那丫头做身衣服。
家中铺子门早关了,称玉绕到后门,敲了好会儿都不见有人来开门。
风刮在脸上生疼,称玉手上冻疮又犯了,她站在门口跺脚搓着手取暖,门终于“吱呀”一声自内叫人给开了。
“兰香,怎这么晚……”
却不是兰香。
来人身量极高,穿着极不打眼的麻布青灰色襕衫,前些日子她刚见过的。
“您今日怎么来了?”称玉一怔,又讥讽道,“先前当了假夫妻还不够,如今还要来个露水姻缘么?”
她顺手将院门掩上,进了屋。
屋内兰香抱着宸哥儿对她挤眉弄眼,称玉一看便知这是都见过了。
她伸手把宸哥儿自兰香手中抱过来:“你回你屋子罢,这儿不用管了,我带宸哥儿上楼。”
宸哥儿胆子不大,但孩子好奇心强,他趴在称玉肩头不时偷瞄着跟在后面的男人,还试图伸手来够他,他早忘了那天自己见过陈知璟。
可陈知璟还记得。
“娘,这是谁……他刚才说是我爹。”宸哥儿大声问道。
男人这会儿站在屋子里,称玉做不出当着陈知璟的面说他死了的事,她扭头温和地对宸儿道:“他是你爹。”
有一段时日称玉常看着宸哥儿的脸发呆,宸哥儿真的很像他。
又转头看向陈知璟:“他是我生的崽子,梁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