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落脚在他抒写的这些文字上, 为他的思念, 浸染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霜。
廖清杉坐在窗前, 看着她说过的话, 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暖意。
如果――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一通电话, 他想必会怀抱着, 这份在太阳底下暴晒过的暖烘烘的“彩虹语录”, 一夜好梦。
可事实上, 没有那么多如果,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他接通电话,听到电话那头冰冷的语调、漠然的口吻和质疑的声音。
心中只有涩然。
挂了电话, 廖清杉垂眸, 看着桌上的纸,想要用这份温暖的熨帖,去熨平心中的皱褶。
可他没有成功。
那份苦涩, 非但没有减弱, 反而像会反弹的弹簧一下, 由于产生了太过强烈的对比,带给你的反作用,只会更加来势汹汹。
这一等,又等到深夜来临。
等身体的疲惫战胜了精神疲惫,他才终于沉沉睡去。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廖清杉就被一阵又一阵的敲门声惊醒。
他抬手耙了下头发, 无奈起身,看到站在门外的人,蹙眉轻责道:“你知道现在几点么?”
汪施靖低头看了眼表:“七点了,该起了啊。”
“……”廖清杉服了他这理所当然的语气,“你知道我昨晚几点睡的么?”
汪施靖问:“几点啊?”
“算了,”廖清杉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直接问他,“你一大早的找我什么事?”
“哦,是这样,”汪施靖说,“我有个朋友过来采风,刚到机场,你跟我一块去呗。”
一听这理由,廖清杉真是服了,自然没接下这门差事:“你朋友过来采风你叫我去干什么?”
汪施靖跟他解释:“她朝大学动画的,这不明年大四了么,毕业作品想做跟传统文化相关的,所以想过来实地了解一下情况,你跟王觉书老先生不是挺熟的么,你就当帮兄弟一个忙,替他们搭个线。”
廖清杉听着,从这句话中捕捉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重点:“她学动画的?”
汪施靖点头:“是啊。”
沉默片刻,廖清杉说:“等我十分钟。”
等坐上车之后,廖清杉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身边人的别有用心:“汪施靖,你这是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又准备祸害人家小姑娘了吧。”
“看破不说破,我们还能做朋友,”话音刚落,汪施靖就看到廖清杉那一脸当真的表情,怕他真会当真,他赶紧把自己刚才的话又悉数推翻,“哎哟,我跟你开玩笑的,我一远房表妹,我能有什么别有用心。”
一个小时后,两个人成功在机场接到了人。
姑娘名叫黄莺,虽然名字温婉可人,但外表却与名字格外不符,一头利落短发,和一身中性装扮,看起来极为英气。
接上人之后,三个人就直奔目的地。
到达榕树下,廖清杉和王觉书道明了来意。经过一整天的学习,黄莺对整个木版年画的制作过程有了一个较为全面的了解,并决定以此作为切入点,来开展自己的毕业设计。
忙完正事后,晚上,汪施靖做东,请他们在外面吃饭。
廖清杉是在等餐的时候,收到了应如是的微信:【你出去了吗?】
廖清杉:【嗯。】
应如是:【好吧……委屈巴巴.jpg】
廖清杉看着那个表情包,很想笑,打字问她:【你吃晚饭了没?】
应如是:【吃过了……】
廖清杉:“……”
怎么给台阶还不下了?
应如是:【但如果你请我吃,还可以再吃一点。】
廖清杉:【那就过来吧。】
应如是:【好哒!】
看到她肯定的答复,廖清杉嘴角下意识扬起一抹笑容,结果,还没等这笑容完全舒展开,耳边突然就响起了一道凌厉的、不容忽视的女声:“我艹他妈!”
“诶诶诶!”汪施靖一听,轻啧一声,赶紧扬声提醒道,“大庭广众的,你突然说什么脏话呢。”
“哥,你快看微博热搜!H国又拿着我们的端午节去申遗了,真他妈脸够大的!”说着,黄莺把手机往桌子上重重一摔,“我看我毕业作品就搞端午节得了,狠狠打他们的脸。”
看她生气,汪施靖安抚道:“别气别气,气坏了身体没人替。”
“哥,”看他无动于衷,黄莺很是无语,“亏你还是学文化产业管理的,这点文化自觉都没有。”
汪施靖听出她话里的嘲讽意味,轻轻笑了声,抬起眉眼,问她:“什么是文化自觉,骂两句就是文化自觉了?”
黄莺:“……”
看她沉默,汪施靖屈指点了点桌前,接上一句:“比文化自觉更重要的,是文化自信。”
黄莺听了,理所当然地回:“我们挺自信的啊。”
汪施靖挑眉看她:“哪儿自信了?”
“哪儿不自信了?”黄莺简直服了眼前这个人处处跟她唱反调,自问自答道,“你去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中国人,问他我国文化是不是全世界最好的文化,你去采访十个人,我敢保证十一个人都得说是,你信不信?”
“我信,”汪施靖说,“那然后呢?”
黄莺蹙眉:“什么然后?”
汪施靖一针见血地问:“这份自信,放置在国际语境中,能产生话语权吗?”
黄莺:“……”
“你去大街上采访十个路人,确实所有人都会说我们国家的文化是最好的。但你要细问,没几个人能说出这些文化背后的历史和底蕴,”汪施靖看着她,缓缓道来着,“所以,大家都知道好,但都不知道哪里好,更何况在国际语境下。你自己都不了解本民族的文化,还指望外国人去细究这些文化的真正归属和来源?那不是异想天开么。所以,如果你不抢占先机,不提前用优秀的文化产品占据市场,就是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你要是不主动去画那条分界线,黑的就是能被说成白的。
就是会被别的国家抢占话语的制高点,颠倒黑白;就是会给别的国家可乘之机,让他们在本属于我们的文明里挑挑拣拣,对有文化底蕴的作品,购买版权,对有经济价值的作品,申请专利。
到时候再摆事实讲道理,那是事后臭皮匠,连马后炮都响不了。
所以,文化自信――
重在文化,不在自信。
我们不能盲目自信,如何做出好的文化产品,如何让这些文化产品成功走出去,才是重中之重。
如果没有人做这些事,这些文化的归属权终究会被模糊化,甚至是被扭曲。
谈起这个,三个人不可避免地展开了一番讨论,说着说着,廖清杉讲起了一个人的故事。
他奔波一生,临终前还坚守在自己工作的第一线,说:“不能让诞生于我们土壤的文化,陷入冠不上自己国家名字的窘境。”
黄莺听了这个故事备受触动,问:“那这窘境,应该怎么打破?”
廖清杉目光认真地说:“培养整个民族对文化的知情权和认同感。”
黄莺又问:“怎样培养?”
“用表达。”
“表达?用什么表达?”
“动画就可以,”廖清杉罗列道,“电视可以,电影可以,书籍可以,绘画可以,雕塑可以,音乐、戏剧、舞蹈,甚至日常交流,都可以作为文化表达的方式。”
“同样,你的毕业作品,也可以成为一个好的表达方式。”
黄莺又问:“什么是好的表达方式?”
“真诚,”廖清杉有理有据地说,“真诚就是最好的表达方式,每一部作品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好内容,你要把它表达出来,最后与观众形成一种共鸣感。”
“身为创作者,你要听得到大环境的呼救。”
“面对传统文化,要取其神,但忘其形。”
“心中有万壑,笔底才能绘千山。”
应如是进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一段话。
闻言,她心头像是被人撞了一下,周身被一股奇妙的力量包裹了起来。
落入她耳畔的这些话,好像跳动的火苗,在她眼底明明灭灭。
他温柔的低音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穿越了岁月长河,抚平了这个年纪的躁动与不安。
在同龄人还在为未来迷茫,甚至是浑噩度日的时候,他已经从庞大冗杂的选择体系里,抽丝剥茧出了自己的兴趣和热爱所在,并付诸行动。
少年温柔明朗,光风霁月,诗酒趁华年。
-
都处在相当的年纪,也都是性格随和的人,四个人很快就熟络了起来,在餐桌上,应如是提前了解到了很多有关大学的事情。
吃完饭,另外两个人很自觉地不当电灯泡,找个借口走了,还顺带着把车开走了。
于是,廖清杉和应如是只能压着马路回家。
晚风微凉,携来几缕花香,灯光昏黄的路灯,渐次映亮蚊虫飞舞的痕迹。
两个人就循着这排路灯走。
走到半途,廖清杉忽然叫了声:“应如是。”
她抬眸:“嗯?”
廖清杉眸光低垂,嗓音温柔地说:“你画漫画很有天赋。”
这话题转变得有些突兀,应如是目光一怔:“啊?”
“朝大有全国最好的动画学院,”他早上动辄起身的目的终于在此刻揭开了帷幕,“等上了大学,有机会的话可以去蹭蹭课。”
“哦……”领会到他的意思后,应如是又问,“那你呢?”
“我什么?”
“你要回英国吗?”
“嗯,要回去完成学业,不过,一年的时间很快的。”
应如是听了,声音闷闷地“哦”了一声。
“应如是。”
“嗯?”
廖清杉本想说,“你再等等我”,可他又觉得这样的要求实在是说不出口,于是转了个话题:“去过动画学院的三楼没?”
应如是摇头:“没有。”
“那上面刻着一句话。”
“什么话?”
“现在就告诉你多没意思,”说着,廖清杉抬手,温柔又克制地拍了拍她的发顶,眼底压不住溺人的笑,“等开学了,自己去找答案。”
“那……是你想跟我说的话吗?”
“嗯。”
就这样,原本伤感的分别话题终于在一个充满期待的谜底中告一段落,应如是眼睛一眨,把话题转到了一个开心的风向:“阿杉,我觉得你好酷啊!”
“嗯?”
“我刚听你们聊天,说对传统文化的保护一直都是夕阳产业,是跟不上时代发展潮流的,那你觉得你做的事情落后于这个时代吗?”
“嗯?”
“我觉得不是,”应如是没给他回答的机会,自问自答道,“我觉得,你做的事情,走在时代前面。”
廖清杉听了这番话,很奇怪,心中好多汹涌的情绪,在此刻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一直以为这条路是孤独的,是鲜少有人能理解的,可现在,她给他展示了另外一种可能。
“你做的事情,走在时代前面。”
仅仅十一个字,把他牢牢撼住。
这是一种天涯难觅的肯定。
因为,这份肯定,基于绝对的彼此欣赏。
此刻,他们置身在浪漫又唯美的黄昏,澎湃心绪可与途经的风媲美。
人间的风,风起云涌。
风里的人,甘拜下风。
第32章 就偷偷地,亲一小口。……
悬崖勒马的吻, 之所以能完璧归赵,一定是有人在从中作梗!
但我竟然!乐在其中!
爱是情有独钟,也是甘拜下风。
这是她教会他的事。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当初的廖清杉怎么都不会想到, 那场看似无厘头的吃面风波, 最终成全的, 竟然是这样一场惊艳的相遇。
后来, 他远赴异国他乡, 在夜不能寐的深夜, 被庞如饕餮的思念浩荡席卷, 他总是忍不住去追溯这份心动的源头。
他知道, 这份心动的源头,肯定不是源于这场黄昏。
他心动的时间,要比这早太多。
但他每次兜兜转转, 总能想到这个瞬间。
总能想到, 她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觉得,你做的事情, 走在时代前面。”
夏日晚风卷着温热的空气, 扑面而来, 两个人身处其中,都被浸染上一层夏日限定的暖调。
“再说,夕阳产业怎么了?”应如是窥不见他心中汹涌,但不代表两个人的默契就不能战胜。
她像是读懂了他心底的话一般,自然而然地接续上刚才未说完的那个话题:“你听过余秀华的那句诗吗?”
廖清杉眼睫轻颤,鼻尖溢出一丝疑惑:“嗯?”
她写过的诗句太多,他一时无从摘取。
应如是眼底映着黄昏的残影, 声音清亮地,将心中的诗句背给他听:“一个能够升起月亮的身体,必然驮起了无数次日落。”
“如果没有人愿意驮起日落,当黑夜来临,人类需要月亮的时候,该怎么办?”她轻声问,“难道现去造吗?”
此话一出,廖清杉瞬间了悟,她是用余秀华的这句诗来比拟,如果未来我们真的落入了被动的文化困境,我们难道现去做补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