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唯一的儿子,赵恂眉目间也染了柔和之色,他握住邓王妃的手,道:“景然能有如此进益,一直以来多亏了你。”
“妾身份内之事。”邓王妃温婉一笑,又道:“王爷可知,府中还添了一桩喜事。”
赵恂问:“喜从何来?”
“曲妹妹前些日子晨起呕吐,请了太医,才知道是有孕了,恭喜王爷。”
赵恂一愣,旋即大喜,时人都谓多子多福,皇家更是如此,尤其是在他接连已夭折两子的情形下。且皇帝如此钟爱林贵妃母子长兄,却并没有力排众意,坚持立赵麒为太子,有一个很大的原因便是祁王至今无嗣。
这的确是一件喜事。
他起身在屋中转了几圈,以手握拳,连连道:“好!好!好!”
邓王妃压下心中酸涩,含笑道:“王爷一会去看看曲妹妹吧。”
“且再说。”赵恂回过神,摆了摆手,关切看向邓王妃:“你可好些了?我方才看了脉案,怎么又换了药?”
邓王妃不欲让他担忧,轻描淡写道:“天气冷了,太医怕受了寒,斟酌着添了几样而已。”
“我这身子急不得,也就这样慢慢将养了。”
赵恂皱了皱眉:“既如此,莫若将家事分一些与许氏和孙氏,省得闲来生事。你也少用些心思,安心静养。”
实则他这话早就想说了,妻子诸般都好,唯心思过重。本来,自她卧病之时,他便想建议她交出家事,趁着还年轻保养身体,可不过略略一提,妻子便面色惶恐,问他自己可是做错了什么令他不喜。
他费尽唇舌解释了一番,才安了妻子的心,此事遂不再提。
邓王妃再怎样体贴夫君,闻言都要冷笑了,男人考虑事情便是这般简单,后宅权柄分出去容易,收回来难。许氏还算安分守己,就孙琳娘的性子,给三分颜色便敢开染坊,若是有了协理家事之权,那才会生出不知多少事来。
但她不动声色,垂眸道:“提到孙氏,妾身有一件事不得不禀报王爷。”便将那日孙侧妃无故责罚乐芸,致其重病,恰被公主府的侍女撞见,后来乐芸被接入公主府几件事娓娓道来。
她心有余悸道:“若不是公主府的人撞到,若此事传到外面,恐与王府名声有碍。”孙氏的蠢在赵恂的意料之中,但他敏感地抓住了几个字眼,问:“乐芸?善刺绣的哪个?”
作者有话说:
1.“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出自王国维《蝶恋花》。
第三十八章
“正是。王爷也识得她?”邓王妃吃了一惊, 赵恂的心思不在女色上,连她身边的几个大丫鬟有时都记混了名字,竟然对孙氏的丫鬟有印象?
“被阿姐要了去?”赵恂未答,只问道。
“阿姐请她去帮忙绣一样要紧的东西。”邓王妃说, “妾身想着, 左不过一个丫头, 阿姐喜欢,便给了她也就罢了。”
“只这两日忙乱,待找了身契便送过去。”
赵恂沉思片刻, 道:“此事不急。”他起身:“你且歇着,我去看看曲氏, 回来陪你用饭。”
乐书进了屋子,转过屏风便碰到赵恂, 她行了个礼,见赵恂只抬了抬手便大步离开,讶然道:“正要请王妃示下要不要摆饭呢, 怎么王爷竟出去了。”
邓王妃坐了半日,这会子由乐书服侍着躺下,脸色才好了些,她笑了一声:“去扶芳馆了。”
“娘您也太贤惠了些。”乐书跺了跺脚:“今儿可是王爷回来的正日子,若是不留在乐道堂。府里那起子人又有说的了。”
她恨铁不成钢:“您瞧着吧, 都这个点儿了,那位肯定会撒娇撒痴, 勾着王爷留下。”她忿忿道:“白瞎今日这一番准备了。”
邓王妃微微一笑,语气平静, :“便是留下王爷又如何呢?”
留下了人, 留不住他的心。
结发多年, 她深知,枕边人心里,与江山大业相比,其余皆无足轻重,这样的男子,注定不会爱上任何女子,便是她,得他温柔相待,也不过是因她是他的正妻而已。
然心间忽有一丝异样掠过,但这丝异样快得她抓也抓不住,她自嘲一笑,阖上了眼睛。
*
赵恂先去扶芳馆看了曲如烟。
曲如烟是他去年在京郊偶遇,偶发善心救下的贫家女子。彼时她正卖身葬父,穿一身孝衣,楚楚动人中带三分俏色,被几个地痞流氓纠缠,他路见不平,英雄救美,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
美人感激不尽,且无处可去,遂以身相许,他勉为其难带她入府,在再三调查了她身世确是清白后,予她宠幸,予她夫人之位,予她一世安稳。
朝中并未有人因此置喙,毕竟,比起其他王爷,他身边唯有一正二侧妃,已算得清苦。
曲如烟的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她也读了一肚子书,很有几分才情,但她的身体并不康健,是以他未料到,她竟然能有孕。
无论如何,这总归是一件喜事。
他好生安抚了她一番,却并不预备答应她的请求,留在扶芳馆过夜,后宅有后宅的规矩,他不能驳了正妻的脸面。
在美人幽怨的目光里,他出了扶芳馆,打算履行自己的承诺,回正院陪王妃用餐。
他信步而行,抬头一看,眼前的烫金牌匾上,赫然写着:“泊心院”三个大字。
身后,随从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爷,侧妃被王妃禁足一月。”
赵恂沉默,又晒然而笑。
是因为那一双明亮的眸子么?
他并非重色之人,再说,那也不过是一个姿色平平的小丫头罢了,或许只是因她身上,有太多的神秘,莫名吸引了他。
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些茫然,因他看不清,剖不明自己的心。
赵恂伫立良久,道:“回吧。”
*
清晨。
定国公府,安澜院内。
“嫂子。”孟清词刚梳洗完,被解了禁足的萧以晴蹑手蹑脚走了进来,怯怯唤了一声。
见清词望过来,小姑娘很是窘迫,脸颊泛起淡淡的红,垂头盯着脚尖:“前日你被娘责骂,都是受了我的牵累,对不住。”
“嫂子,你还生我的气吗?”清词愣了愣,放下筷子笑了。
怎么会呢?何况便是那日,萧以晴也一再替她辩解。
她摇了摇头,拉萧以晴在身旁坐下,问:“用了早饭没?”
萧以晴见孟清词待她仍如往常亲热,松了口气,脸色也轻快了许多:“多谢嫂子,不用啦。”见知微和知宜在一旁忙忙乱乱收拾东西,她心中一动,问道:“嫂子,你是要出去么?”
哦,难怪这一大早就过来了,是闷坏了吧,清词笑而不语。
“嫂子......”萧以晴使出了她的杀手锏,抱着清词的胳膊,娇声道:“嫂子,能带着我吗?”
“嗯,”清词解释道:“晴姐儿,我今儿是去看望宋师兄的。”
宋蕴之执意不住进国公府,她尊重师兄的意见,但他起居如何,她总要亲眼看过才能放下心来。
萧以晴目光一亮。
萧珩从内屋踱出来,便听到这一句,不由眉心微动。
萧以晴正要说话,瞥见萧珩,讶然问:“哥哥今日竟还未出门?”说着扭头看了看窗外,见日色朗朗,大是意外。她竟然能在这个时辰,见到这个向来起得比鸡早的哥哥,可谓稀奇。
“进宫,又缠你嫂子做什么?”萧珩扣紧衣领,淡淡问道。
萧以晴暗道不好,哥哥既已听到,必不许自己去的,她有些丧气:“没什么,我就是好长时间没出门了,嫂子既然不方便,就.....”说到这里,想到自己几日的心思打了水漂,不由咬了咬唇。
萧珩的唇角微勾,面上仍不动声色,沉默了半晌,在萧以晴以为自己彻底没戏的时候,他沉吟道:“在外听你嫂子的话。”
萧以晴没有想到兄长今日这么好说话,喜出望外:“谢谢哥哥!哥哥最好啦!”
清词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萧珩,他是怎么想的!
萧珩摸了摸鼻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听到清词要去看望宋蕴之,便下意识地胸口一堵,他亦知,答应萧以晴于礼不合,但不知为何,见妻子浅嗔薄怒,心底莫名地泛出些许愉悦感,
他咳了咳,朝萧以晴正色道:“总之,一切以你嫂子为主。”
“得令。”萧以晴利落地行了个礼,仿佛在立军令状,“嫂子说怎样就怎样,嫂子说向东,我绝不往西,啊?”最后一句却是冲着孟清词去的,“好嘛,我什么都听你的,好嫂子......”
清词无奈,只得道:“天冷,你去换了厚衣裳,我用完饭,咱们就走。”
萧以晴“哎”了一声,如穿花蝴蝶般翩跹而去。
“有劳夫人。”萧珩温声道。
清词气结,这兄妹俩一唱一和,根本就没有问过她的意见嘛。
她不想搭理萧珩,转身进了里屋,便没注意到萧珩唇边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
待上了马车,清词打量了一番萧以晴,小姑娘穿着玛瑙红缕金挑线短袄,脚蹬鹿皮小靴,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根辫子,辫子上的蝴蝶发簪展翅欲飞,脸颊红润,看着活泼又有朝气。
见清词看过来,萧以晴讨好地凑了过去,甜甜唤道:“嫂子……”
清词揉了揉额角,和萧以晴说起今日的安排:“我们先见宋公子,中午去天镜园,他家的玉钩虾鲊,黄焖鱼翅,白雪藏龙都做得极好。”
“然后下午去缀锦阁看看有没有上新的首饰和料子,也去珍奇斋看一眼。”
对付吃货的利器便是美食诱之,缀锦阁的衣服首饰引领京城潮流,珍奇斋是京城最大的西洋铺子,有不少异国新奇物件,都是京城贵女最喜欢去的场所。
萧以晴乖乖巧巧道:“我听嫂子的。”
清词觉得今日萧以晴出乎意料的乖巧,她掀开窗帘一角朝外看了看,马车已驶到一条安静的巷子里,应是快到康衢路了。
于清词未注意时,萧以晴捂了捂微微发烫的脸颊,暗暗对自己说:只是看一眼,一眼,谁让他长得那般好看呢。
*
那日回去,宋蕴之和三位同窗商量后,接受了萧珩的提议,因这处地角实在甚好,处于寸土寸金的贡院周围,却又远离闹市,适于静心读书,只四人皆说好了按市价支付租金,萧珩也允了,将其交给许舟去办。
马车粼粼驶进巷子,在一个白墙黑瓦的院落前停了下来,宋蕴之依然是一身青色衣袍,寒天冻地里如一竿修竹,清隽文雅,在门前等候。
见清词带着一个红衣女郎下了马车,他温煦一笑,语气颇有几分无奈:“都说了不必来了。”
清词白了他一眼,道:“师兄,这是国公府的三姑娘。”
“见过。”宋蕴之笑了笑。
他记忆绝佳,过目不忘,却没想到于他自己而言,不过一句寒暄之词,于萧以晴却是意外的惊喜,仿佛心头有一只小鹿跑过,她眼眸亮晶晶的,雀跃道:“您是嫂子的师兄,我便叫您宋大哥吧。”又不好意思地道歉:“那日我不是故意撞你的,对不住啦。”
看得出这是一个心思简单好相处的姑娘,宋蕴之替清词高兴,言辞之间多了几分亲切:“些许小事,何须介怀,萧姑娘,请。”
清词进了院子环顾一圈,是京中常见的四合院结构,虽然不大,但甚是整洁,青石方砖地面一尘不染,残雪整整齐齐地堆在墙角,三位同窗里只有一位出来打了招呼,又回去闭门读书,是个陌生面孔,清词曾见过的徐征远和方瞻明今日都不在,据说是外出参加诗会了。
清词问:“哪间是你的屋子?”
宋蕴之还没说话,萧以晴亮晶晶的目光也望了过来。
一向从容自若的宋蕴之顿时微感窘迫,清词也就罢了,是自家妹子,萧以晴却是个陌生的姑娘。
孟清词显然也想到了此处,便对萧以晴道:“晴姐儿,天气冷,你先回车上,片刻后我便上车。”
萧以晴不解,直到知宜在她耳边轻声道:“三姑娘,宋公子的房间,您不方便进的。”她才一愣,随即轻轻“哦”了一声。
心头有些闷,原来对他来说,她和嫂子,是不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九章
宋蕴之的屋子如他整个人一样萧然, 一桌一椅一榻一柜,只桌上书卷整齐,笔墨林立,除此之外, 别无他物。
虽知师兄一向如此, 清词还是蹙眉:“这也太简素了些。”她忍不住揶揄道:“饭疏食, 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君亦效圣人乎?”
宋蕴之摇头:“师妹惯会拿我打趣。”
知宜指挥着小厮将带来的东西抬进来, 又细心整理安放好,清词便一样一样说与宋蕴之, 有银霜炭,取暖既快, 又没有烟熏火燎气;有府里针线房做的厚衣,天气渐冷,记得拿出来穿;有她按着师兄口味做的点心, 可以和同窗分享。
即便这般絮絮,清词也仍有些不放心,因父亲在信中有提到,宋蕴之常常一读书便废寝忘食。
宋蕴之虽知清词一向细心,但仍感头痛, 只得连连应道:“好,好。”
“要记得物尽其用, 别只应声。”清词瞥了他一眼:“也幸亏你孤家寡人一个,若是我有嫂子, 岂不委屈了?”
对此, 宋蕴之不过淡淡一笑:“我如今功名未成, 身无长物,若是哪位姑娘与我一起,才是真委屈了。”
师父师娘待他极好,并未因他与清词彼此无意而有丝毫疏远。尤其是清词出嫁后,老两口将他的婚姻大事始终挂在心中。
他是青州有名的才子,已过弱冠之年仍形单影只,不是没有对他有意的姑娘,然他无心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