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有一人,曾惊艳他的少年时光,从此之后,世间风景,再不及她,纵人海茫茫,芳踪杳杳,终不能忘。
除却巫山不是云。
宋蕴之目中闪过一丝落寞,清词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口快,但见宋蕴之的神情,她心中却笃定了许多。
盖因在公主府,关于宋蕴之,她与顾纭有过一番恳切深谈,顾纭如是说:“阿词,过往再值得缅怀,我们也回不去了,若你见到他,若他不问,便不要提起我了。”
她道:“因他没有责任承担我的一生,无论是基于承诺,还是道义,而我亦无需他这样做,你明白吗?阿词。”
彼时顾纭穿着一身公主府的侍女服饰,十指纤纤,穿针引线,娇柔粉色映衬下,容颜仍如二八少女,言辞间却已历尽沧桑。
“可是若师兄的心意未变呢?”
“那就交由命运吧。你该知道,我早已不奢求了。”她淡淡一笑。
顾纭虽如此说,但清词对师兄有着莫名的信心,况且既话已说到这里,或许今天便是一个适合的契机,将宋蕴之的心意问清楚,也省得两相耽搁。
是以,她只不过迟疑了一瞬,便轻声道:“师兄,我有一句话想问你,其实那日你去国公府我便想问了,只是被晴姐儿打断了。”
宋蕴之眸光深邃,静静看着她:“且说。”此时他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清词接下来所说的,事关重大,一个字都不能漏听。
“若故人依旧,师兄,你的心意,是否仍如当年?”终是问出了口,清词如释重负。
宋蕴之闻弦歌而知雅意,巨大的惊喜一瞬间席卷全身,他克制着心中翻涌的情感,问:“你找到纭娘了?”
清词“嗯”了一声。
“她如今在公主府。”她告诉他,“只春闱在即,她不愿扰了你的心神,嘱我不要在你面前提起她。”
“我却是有私心的,师兄。虽我与你一同长大,但在你与纭儿之间,我始终偏心纭儿更多一些。”
“纭儿她实是受了太多的苦。”清词坦白道。
宋蕴之定了定神,阖上了眼,尽管入京前他有着这样隐隐的期盼,却仍然不敢置信。清词说的每句话他都听懂了,却似又没有听懂,再睁开眼时,他目中泪意闪烁,唇边却笑意渐盛。他道:“纭娘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心甚慰。”
“谢谢你,阿词,谢谢你找到纭娘。”
清词不知,当她问出口的一瞬间,对他而言便如聆听玉旨纶音,他试图维持自己一贯从容淡定的君子风度,却控制不住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清词不知,相思最苦,是以不敢相思。不是他有多勤勉,而是唯有将自己没入浩瀚经书,沉浸于先贤之语的字里行间,才能克制这如海思念。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物,交到孟清词手里,示意她打开。
“我的心意,便在其中了。”
靛蓝荷包里是一枚洁白玉佩,雕刻祥云图案,花纹雅致,玉质温润。
清词觉得有些眼熟,下意识地瞥了眼宋蕴之衣袍上的玉佩,恍然大悟。
大周风俗,男女缔结婚姻,常以玉佩作为定情信物,清词并不陌生,定国公府下聘时,彩礼中便有一双精雕细琢的和田玉佩,极其珍贵。
宋蕴之道:“这双玉佩,是我家家传之物,送与我未来的妻子。”
“师妹,拜托你转交纭娘,告诉她,宋蕴之的心意,如玉之坚,从未改变。”
*
被别人的糖齁到的清词上了马车,不禁感叹一声。
世间有男子如宋蕴之专情,她都有点羡慕顾纭了。萧珩,不提也罢。或许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萧珩也是专情的,只是他专情的对象不是她。
许是她嗟叹的表情太过明显,萧以晴小心翼翼问:“嫂子,你怎么了?”
她坐到清词身边,撒娇般道:“你们说了好久,我都等不及了。”
清词有些抱歉,抚了抚萧以晴的头解释:“是关于一个我们都认识的朋友,就聊了几句,害你久等。”
“我不是抱怨啦。”萧以晴眨了眨眼睛,悄声问:“嫂子,听说宋大哥才高八斗,他又一表人才,他的妻子定然也是才貌双全的美人吧?”
萧以晴的脸上是单纯的好奇,清词只将其视为小孩子的兴之所问,毕竟她看宋蕴之便如萧以晴看萧珩,只觉自家兄长实在出色,引以为傲,笑着摇了摇头:“哪有呢?这般大的岁数,还是孑然一身,家父为此事操心得不得了。”
虽语气抱怨,面上却含着笑意。
萧以晴独自在车中等待清词,为着怎样不着痕迹地问这一句,在心里揣摩了半日,嫂子心细如发,神佛保佑,可千万别被她看出了端倪。
原来他尚未娶妻。
她心花怒放,又假装不经意般旁敲侧击:“定是宋大哥眼光太高,至今没有寻到心仪的佳人。”
因着方才宋蕴之的一番话,清词很替顾纭高兴,是以她此时是一个全然放松的姿态,她自然不会与萧以晴提到顾纭,只是含着笑意,语气轻快地道了一句:“他呀,随他去吧。”
*
京中有四大名楼,其中,论最擅海味烹调,以天镜园居首。
青州与京城都距海颇远,物以稀为贵,海味的价格自然比较昂贵,而天镜园装修之豪华,景致之清雅,器皿之精致,与它的价位甚是匹配。
清词早用国公府的名义,在楼上定了一间雅室。
进了房间,迎面是一架画着墨梅图的四扇围屏,半开半掩,沉香袅袅,从屏风后绵绵散开,显得整间屋子既有书香气,又不失高雅。
转过屏风,是崭新的金丝楠木桌椅,案上置着山水盆景,从雕花琉璃窗往下看,是京城最繁华的御街,每年金榜题名之时,新科进士簪花打马从御街经过,赴琼林宴,据说那时,天镜园的房间千金难订,而极目远眺,便可见大周宫城,重檐飞角,气势万千。
萧以晴赞:“甚是亮堂。”,清词亦面露满意之色。
引着几人上楼的茶博士奉上菜单,不失时机道:“贵人们来得巧,敝店刚翻修过,掌柜的狠了狠心,将窗子都换成了琉璃窗,虽花了一笔银子,效果却甚好,来的客人没有不赞的。”
知宜笑道:“甚好,且先送一壶茶来,只管将你们这里的特色上了。”
茶博士答应着去了,萧以晴在马车里坐了半日,早不耐烦了,便站在窗前,看熙熙攘攘来往的行人。
毕竟国公府再大,整天拘在府里,日复一日对着的也是一样的风景,是以这生机勃勃的市井景象萧以晴看得兴致盎然。
看着看着,萧以晴的眼神落在了在酒楼门前翻身下马的两人身上。
无他,因这两人在人群中实在惹眼得很,女子秀美中带着三分侠气,英姿勃勃,与京中女儿的柔美婉约全然不同,而那气质若谪仙,清冷尊贵的男子,化成灰萧以晴也认识。
清词正研究着店小二送上的菜单,琢磨着还有哪些可吃之物,毕竟年节下越来越忙,出来一次甚是不易,便听萧以晴“啊”了一声又捂住了嘴。
“嗯?”清词漫不经心问。
萧以晴看见赵璃月的第一反应是惊喜,因她并不知她竟然回了京城,但在看到她身畔的哥哥时,不免想到北境往事。
当时她尚未开窍,如今回想,哥哥与璃月姐当时的关系似并不寻常。
且嫂子是否知道呢?这就尴尬了。
萧以晴讷讷转身,含含糊糊道:“没什么,就是瞧见楼下有个人似曾相识......”
清词心思一动,萧以晴性情直爽,并不善于伪饰,若她如此期期艾艾,必然是十分为难。
她温声问:“晴姐儿,你瞧见了谁?”
萧以晴还未张口,茶博士推门进来上茶,门敞开时,便听到一道清脆利落的女声赞道:“这家果然别致,子琛不愧是京城百事通。”
即便只见过一次,这管声音亦清词印象颇深。
清词与知宜面面相觑,彼此均在眼中看到诧异之色。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作者有话说:
1.“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出自《论语述而》
第四十章
心念电转之间, 萧以晴一步跨到门口,大声唤道:“璃月姐,真的是你,你何时回的京?”
赵璃月一愣, 显然并未想到在这里竟然偶遇萧以晴, 却见萧以晴虽热情地朝她打着招呼, 却拼命地朝正沿着台阶徐步而上的萧珩打眼色,眼睛似都快抽了筋。
萧珩缓缓顿住脚步,抬头望去, 便看到刚走到雅室门口的孟清词。
四目相对,妻子唇边笑意浅浅, 明眸中流转着他看不懂的情绪,似嗔怪, 似幽怨。
萧珩虽心中光风霁月,可此时亦觉事态不妙,强烈的求生欲促使他下意识地要开口解释。
他今晨入宫面圣, 偶遇赵璃月入宫请安,一应事情禀报完毕后,赵璃月忽然玩笑般向天子道,多年未回京城,已全然陌生, 请陛下放指挥使大人半日假,陪同逛街。
天子对兄弟身后唯一的女儿很是疼爱, 亦知萧珩与赵璃月是战地同袍,大笑允了, 两人遂出了宫。
但其实萧珩对京城好吃好玩之地并不比赵璃月熟悉多少, 索性拉了顾子琛, 三人闲逛半日后,到了午饭时间,顾子琛推荐了天镜园。天镜园对面,恰有一家晋康素日极推崇的点心铺子的分店,门庭若市,顾子琛道他先去排队买点心,以免晋康喜爱的那几种售罄,萧珩与赵璃月两人便先上了楼。
然而他还在斟酌着言辞,清词目光已从他身上收回。
“进来再说吧。”她轻声道。
赵璃月飒然一笑,大步进了屋,她道:“世子夫人,真巧。”
清词想,那日在围场,她听到赵璃月唤萧珩“阿简”,却客客气气唤她世子夫人,称呼之间,亲疏分明。
赵璃月是很出色的女子,她觉得自己也并不差,但她与赵璃月,不若与嘉阳公主相合,或因人与人之间气场不同,或因......萧珩。
但她并不动声色,只淡淡一笑:“相请不如偶遇,不若并到一起。”她抬头看向萧珩,悠悠问:“郡主和世子意下如何?”
妻子语声仍如平日般温柔,但萧珩不知为何,生生听出了不同的意味。
他生平数次面临危机困境,竟觉从未如此刻般棘手,亦从未如此刻般期盼顾子琛立时闪现在眼前。
“自当如此。”他艰难出声,又补了一句:“子琛也要过来。”
萧以晴心中也要为哥哥掬一把同情泪了,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看过的话本子,什么新欢旧爱,不是冤家不聚头,又在心里呸了自己几声,自家哥哥是这样的人吗?
她余光瞥见萧珩正走到孟清词身边,低声说着什么,赵璃月的目光却有些放空地看向窗外,神色怔怔,萧以晴有意岔开话题,她递过菜单,热情问:“璃月姐,你喜欢什么菜式?”
其实方才清词打着每一样都尝一尝的目的,已将这里的所有特色菜全勾了,她和萧以晴加上知宜三个人必是用不完的,便是加上萧珩三人也已足够。
赵璃月回过神,目光落在菜单上,随意看了一眼:“便这些吧。”
萧以晴绞尽脑汁,与赵璃月聊起北境及京中诸事,她们二人原就相熟,又都是性情直爽之人,本应该很谈得来,但萧以晴不知为何,只觉今日连找个话题都分外艰难,而且,她控制不住地,总将目光向兄嫂那一边瞟过去,只觉哥哥似较往日小意殷勤许多。
那边一对各怀心事的夫妻对话如下:
萧珩问:“见过师兄了,那处屋子诸物可齐备?”
清词答:“甚好,许舟是妥帖之人。”
萧珩问:“师兄怎不一起?”
清词答:“师兄不喜热闹,且春闱在即,本该闭门苦读。”
萧珩问:“午饭后去做什么?”
清词答:“给晴姐儿添些衣裳首饰。”
一问一答三轮之后,夫妻二人陷入沉默。
须臾,萧珩出声道:“我陪你们。”
清词问:“世子不忙?”她停了停,忍不住怼了一句:“我与郡主,虽算上今日,不过两面,但郡主似不爱红妆,未必对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感兴趣。”
此时不解释,更待何时?
萧珩趁机将进宫遇到赵璃月到奉旨陪逛解释清楚,妻子也不知是否相信,只笑吟吟瞧着他,眼睛弯成月牙般,贝齿咬着唇,她直呼他的名字,别有意味地轻轻道了句,似笑似叹:“萧珩,你有的时候,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呢。”
此时被萧珩千呼万唤的顾子琛终于回来了。
“晴姐儿,嫂子也在?”顾子琛抱着一怀点心,见四人竟在一处,差点一个趔趄。
他错了,直接回家陪晋康不香吗?他在门外便察觉不对,这脚它为什么要踏进来!
那日围场之后,夫妻二人商量过,晋康与赵璃月性情投契,但后来又与孟清词认识且相处甚好。在晋康看来,不管赵璃月和萧珩从前如何,但既然已各自男娶女嫁,便不应有什么交集。顾子琛反驳同袍之情,朋友之义仍在。晋康微笑着看他,语气无比温柔又森森然:“莫非顾公子在北境也有红颜知己,共患难,同生死?”
那必然肯定是不可能的,顾子琛指天誓日。
晋康放过了他,后来道即便是好友,别人的事情也不要涉入太多,萧珩和赵璃月不必说,孟清词看着温温柔柔,可也是甚有主意的人。只若是萧珩负了阿词,她是万万不能看着不管的。
只两人冷眼看着,萧珩和赵璃月两人似都有相同想法,刻意保持了距离,亦从未出现在同一场合。
顾子琛不解,为何今日竟凑到了一起。他的脑袋到现在才转过弯来,为何萧珩今日一定要叫上他。
不管怎样,他便是一块绝好的挡箭牌。
意识到这一点,但已晚了。
顾子琛只得带着三分惊喜三分意外四分故作开心的笑容迈进了屋子。
精致的菜肴络绎不绝被端了上来。
赵璃月问:“有什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