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旁小几上放了一盏掐丝珐琅琉璃座灯,上面画着蟾宫折桂,一只玉兔隐在桂树厚,萧珩认出这是孟清词的陪嫁之一,因她的生肖便是属兔,本是素日看惯的物件,今日却因了这寓意而让他长眉微挑。
须臾,他的眸光微动,忆起清词的生辰便是近几日,去年她的生辰,他在北境,只着人送了贺礼,今年,是他陪她过的第一个生辰。想到此处,心便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他垂眸望着清词,柔和的光线下她满脸的泪,口中一边低低唤着“沅沅”,一边泣不成声。
萧珩浑然未觉,为何听到这个名字,他脑中自然而然的反应便是“沅沅”二字,而不是同音的“圆圆”或“元元”等等。
他叹了口气,伸臂搂住孟清词,轻抚她的背:“别怕,别怕,我在。”
自中秋归来,他便发现妻子常常被梦魇住,半夜惊醒流泪,他曾询问过府的老太医,老太医答许是心中郁郁,有难决之事,又或是落水后受惊,无法安眠所致,嘱他多多陪伴开解。他曾多次问过妻子,可妻子却总是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
萧珩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无力感,他该拿她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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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的绝望里,清词忽然觉得有一双坚实的臂膀搂住了她,她睁开眼,便对上一张熟悉的清隽面容。然她此时意识尚未从梦中走出,恍然仍是上一世两人相处的情形,脑中想到的只有沅沅。
情急之下她一把抱住萧珩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前,哽咽道:“夫君,沅沅不见了,她不见了,怎么办啊!呜呜呜......”
“沅沅”,萧珩的唇尖细细念过这个名字,莫名地有些熟悉,然而他确信他从未听过,于是他问:“沅沅是谁?”
清词抬头,泪眼朦胧地瞧着他,似乎他记不起沅沅,是一件令她非常伤心的事情。
萧珩无奈,语调放慢,一字一句安抚道:“好,我们去找沅沅,只你别急,先告诉我她是谁......”
“她是我们的女儿呀。”她喃喃道。
萧珩的心顿时如被重锤狠狠击了一下,他蓦然抬头,薄唇微抿,眸色如墨,震惊地盯着孟清词。
他们如今并无子息。
清词愣愣地看着萧珩,之后,散乱的目光落在房间里,紫罗纱帐轻如烟雾,是她少女时期最喜欢的颜色,珐琅琉璃座灯颜色鲜艳如新,眼前的男子眉眼锐利,还未浸染岁月的风尘。
哪里还会有沅沅呢?这个孩子,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萧珩的身上犹带着落雪的冷意,被这股冷意一冰,清词的神思一寸一寸被拉回现实,然而,心却是空了一块,泪更加澎湃。
前世,因她身子骨弱,迟迟未能有孕,心中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她记得,是在婚后的第五年,极其偶然的情形下,她有了沅沅。因彼时她与萧珩之间,早已同床异梦,只剩相敬如宾,是以她对这个好不容易才得的女儿钟爱异常,一应饮食起居从不假于他人,直到患病之后,才无奈地将她托付给了婆母。
然而,沅沅依然是亲近她的,她每日都会来安澜院里陪伴她大半时光,走的时候常会依依不舍地问:“娘亲,沅沅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她离开的时候,沅沅才刚满五岁,会有人如她这个母亲那般呵护她,照顾她吗?若是萧珩娶了新妇,他的眼中,还会看到这个女儿么?
从未有一刻如此时清醒,清词慢慢松开抱着萧珩的手,乌锦般的长发垂下,遮住了她的神情,她背对着萧珩躺下,声音极轻极轻地说道:“世子,表妹不易,你帮帮她吧。”
“好。”她听到萧珩如是道,泪又留了下来。
就当是为了沅沅吧,她这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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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今日第三更在下午三点。
第四十六章
是冬日里极少有的晴朗天气, 淡淡日光透过支摘窗射了进来,为窗前正在专注刺绣的女子披了一层融融的暖意。
顾纭心无旁骛地绣了半日,《瑞鹤图》上的最后一针落下时,她轻揉酸痛的手腕, 长长舒了口气。
虽说这幅图大部分都完工了, 只剩下两只仙鹤, 可事实上,这两只仙鹤要想绣得活龙活现,对她来说是极容易的, 但如何和旧图不着痕迹的融合,才是一道难题。
因这毕竟是三年前的东西了, 便是清词爱惜得不得了,从未许人触碰过。然而, 再怎样仔细地收着,淡青色的绸缎也有了些微的变色,好在当时用的是细蚕丝交错织就的料子, 这种料子经年只微微泛黄,却不添旧意,反而为整幅画面增了几分古雅的气息。
但这样一来,原先用的白色和金色的丝线如今就用不上了,顾纭比对了几日, 不断尝试新的颜色,又试验了几次, 才成功。对于技艺精尖的高手而言,这无异于挑战曾经的自己, 是很令人沉迷的事情。
顾纭退后几步, 正要仔仔细细再端详一番, 忽然有双柔软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淡而甜的香气。
“你是谁?要做什么?”顾纭故作惊慌。
“银子或是你的美貌,选一样,我带走,不然......嘿嘿嘿。”
顾纭思索半晌,肉痛道:“银子我虽有,却是万万舍不得给你的,你还是拿走我的美貌吧。”
“......”身后的人顿时沉默,半晌后轻声一笑:“这么些年,你的选择还是一样。”说完松开手,坐到了她的对面。
这是两人少时常开的玩笑,也是性情投和的契因,清词有书香气却不以沾染铜臭为辱,顾纭则是想白手起家为自己争得一方天地,回忆昔日的豪言壮语,顾纭脸上不禁泛起笑容,喟叹道:“如今更知这方是人间至理。”
“你今日怎有空闲过来?”顾纭问,她知年下清词家事忙碌,笑道:“不用记挂我,公主待我极好。”
嘉阳公主是颜控,亦尊重有能之人,甚为礼遇顾纭。
清词托腮看着顾纭,随口道:“想见你,再者送年礼,公主正在会客,便先来你这里了。”
美人,尤其是绝世美人,便是一无是处,也足以让人倾倒,何况顾纭还是这样蕙质兰心,光华内蕴的女子呢。
“阿词,看看这幅补完了的《瑞鹤图》,”顾纭拢了拢鬓发,嫣然一笑,她对自己极有信心:“幸不辱命。”
孟清词顺着顾纭的目光转向这幅精致的绣品,顾纭在原先淡石色panpan的底面上,用透明的丝线勾勒出雾色和云气,使得背景的呈现出一种半明半暗的空灵和迷蒙,更显缥缈梦幻,而那两只新添的仙鹤,分别立于宫殿的左右“鸱尾”之上,右边一只正引颈高歌,左边一只似曲颈凝望,与空中盘旋的仙鹤动静交互,极有画面感。不禁赞叹道:“纭儿,多年未见,你的绣技更加出神入化了。”
“清晓觚棱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她提议:“绣上这句诗吧,诗画结合,相得益彰,才不负了这幅凝聚了你心血的绣品。”
顾纭眼睛一亮:“难怪我方才总觉得少些什么,阿词言之有理。那我便请公主题字,我来绣上。”
清词笑:“如此更好。”
这两句诗,出自前朝一位才情无双,奈何生在帝王家的皇帝之口,而当今天子,恰也是一位在诗书画上颇有建树的多情才子。
她说了这两句,人便又静了下来。
顾纭斟酌了半日诗句的位置,转眸却见清词的目光空洞而迷茫,似落在她身上,又不似在看她,整个人在这柔和日色下,便如一幅古雅的仕女图一般,虽然美好却无生气。
她心中担忧,笃定道:“阿词,你有心事。”
孟清词回过神,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有这么明显吗?”
“你自小便这样,一有心事整个人便呆呆的。”顾纭伸指戳了戳她的额头,“阿词的烦恼,可以说来与我听听吗?”
清词却忽然不知从何说起,从前世到现在,她走了一条漫长的心路,却不能向外人道。原来世事隔了光阴,便是对着曾经联床夜话,说尽少女心事的挚友,也终究是欲语还休。
重生至今,迟迟未离开萧珩,除了自身的感情所系,最大的私心便是顾纭,因她想以国公府世子夫人的身份庇护顾纭,救出顾纭。
如今,师兄来了,纭儿也算终身有托,她也该好好想想自己未来的路。
她笑了笑:“左不过是些家事罢了。”轻描淡写带过后,她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笑意盈盈取出一物,扣在顾纭手心:“猜猜是什么?”
顾纭愣了愣,随即漂亮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却抿着嘴只笑不语。
美人如此,怎舍得难为?清词郁闷道:“纭儿,你是个坏人。”说着悻悻松开了顾纭的手。
顾纭垂眸看着手心,靛蓝色的荷包虽看着新,边角的细微处却有了微微磨损,清词不知,她却是再熟悉不过,因这是她曾赠与宋蕴之之物,之后不久,顾家便发生了变故,从此相见无期。
纤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洁白玉佩,云卷云舒,如流水般的光纹闪耀,某人的心意昭然若揭。
怔忡之间,她听到清词说:“纭儿,师兄知道你安好,他很欢喜。”
顾纭的睫毛颤了颤,神色依然温柔平静,多年宫中和王府生涯,她较少女时期沉稳许多,便是心绪翻涌如海浪,面上亦不动声色。
她只是轻声问:“他可好?”
清词促狭:“他,他是谁?”
顾纭嗔怪地捏了捏清词的脸:“明知故问。”
“初心未改,矢志不移。”清词含笑。
顾纭的手抚在玉佩上,沉思一瞬,她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似有些感慨也似有些无奈,轻轻道了一句:“宋蕴之这个人哪。”
清词嘟嘴:“纭儿,你都不感动吗?哪怕假装一下下嘛。”
顾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抬眸道:“阿词,我想见一见他。”
“我来想办法。”清词思索道,“或许可以待上元节时,届时天子会登城楼与民同乐,公主也会出府游玩。”
纭儿是值得等待的好姑娘,师兄的一片真情未被辜负,果然只有双向奔赴的感情,才会让旁的人看着也心生欢悦祝福。
顾纭却是细细凝视孟清词眉目半晌,转移了话题:“不说他了,阿词,你的生辰快到了,我出府不便,趁着今日,提前将准备好的生辰礼送你。”
她起身从里间捧出一个木匣,交到清词手中,轻声道:“一岁一礼,一寸欢喜。”清词慢慢打开匣子,有些惊讶:“这么多吗?”匣子不大,但杂七杂八,里头装了很多东西。
最上头的是一张小小的绣像,清词拿起看了看,绣像上的少女手持书卷,与她眉目相似,只是脸庞圆润许多,犹带着一丢丢婴儿肥,她眼底溢出一丝笑意:“这是我吗?”
“十五岁的你啦,我又不知你现在出落成这般模样。”
清词兴致盎然地继续翻看。
有绣工精致的帕子,边角都蹲一只玉白的兔子,只是动作神态背景皆不相同,但都灵动鲜活,栩栩如生,有绣着春樱夏荷秋菊冬梅的各色荷包,有各种颜色的水晶琉璃手串,各种款式的平安络子,都是小女孩儿喜爱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硕大的明珠,精致的钗环,打眼一看却是内造之物,价值不菲。
“你是把家当都给我了吗?”清词调笑,她随手打开一张柔软的丝帕,上面不起眼的地方绣着“戊辰年冬十二月十三”,再打开一张,绣着“已巳年冬十二月十三”,而十二月十三,正是她的生辰,她的面色渐渐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感动:“纭儿,这些年来,你每年都给我准备生辰礼吗?”
有人惦念着自己的感觉真好,何况顾纭在那般艰难的处境里,清词不能想象,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针一线,绣下了这么多。
顾纭闲闲瞥了她一眼,扑哧一笑:“这才哪到哪呀,还绣了一些些大件,只是放在睿王府里。”
她握住清词的手,慢慢告诉她:“原我想着,每一年都为你攒下一些东西,待多年之后,便是好大的一箱子,到时送给你,许会赚你不少眼泪,却没料到会这么早与你相逢。”
“这些里头,有我自己绣的,也有在宫中时,服侍太妃得的赏赐。当年绣庄赚的现银,全留在我手中,也没来得及给你。”
“偏当年绣庄你又出了大头,我常常担忧,伯父不沾俗务,阿词你的嫁妆可够?”
“思来想去,唯有多攒一些为你添妆,只没想到你竟嫁了国公府,如今也不缺这些了,本来想着自己昧下的,”顾纭遗憾叹气,“看你不开心,便哄哄你吧,都拿去吧。”
清词抱了匣子很是惊喜:“你的心意,我自然珍之重之。只你如今……”
顾纭打断她的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阿词,我如今的身份,这些实在毫无用处。我什么都不缺,你且放心。”
顾纭自小便是极有成算的人,闻言清词便笑了:“那我却之不恭啦,多谢你。”
午后的阳光带着和煦的暖意,她纵然展颜而笑,却依旧拂不去眉宇间的一抹轻愁,清词近日似又瘦了一些,顾纭叹了口气,阿词这个样子,分明是为情所困。
据说定国公世子是极英雄出众的人物,顾纭虽未见过,但阿词每每不经意谈起他时,那眼角眉梢的娇羞与喜悦,无一不说明了心之所系。
当然,在顾纭心中,她的阿词值得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萧珩也不过是堪堪匹配而已。
她自己是再冷静不过的性子,很难有炽烈的情感,面对宋蕴之的一腔深情,亦不过是心湖微起涟漪,因她深知,便是两心如一,前路也是困难重重,是以对着两人的未来,一直抱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态度,并不像清词那般天真。
可是清词,却是至情至性之人,怎么会有人忍心惹她如此伤心呢?
顾纭叹了口气:“阿词,这些都不重要,我想说的是,看你心事重重,我很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顾纭甚少会如今日一般,说这么多话,她握住清词的手,温柔却有力:“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有一天,愿意将你的心事说与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