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剑将人手四散开来,许舟迎上前来,滴水成冰的天气,他的额上竟泛着细密的汗珠。
许舟看见有个纤细人影正站在赵剑身旁,心中疑惑,此时有火把的光照来,映亮风帽之下,那人望过来的半边脸庞光洁如暖玉,眸光若星辰,琼鼻樱唇精致柔美,许舟大惊,忙要行礼,被清词以口型止住。
“许侍卫,可有世子踪迹?”她问。
许舟摇头,面色沉重。
孟清词看向赵剑,语气焦急:“赵大人,相信我,世子就在相思崖下。”
赵剑虽不知为何孟清词如此肯定,但他只沉默片刻,便问许舟:“可有熟悉此地的人?”
“有。”许舟道,随后朝人群中喊了一声:“韩大!”,一个年约三旬上下,浓眉大眼的精壮男子便小跑了过来。
许舟向赵剑解释道:“他家在山下住了几十年,世代都是猎户,对这一带最熟悉不过。”
“这山里的犄角旮旯小人都走过了,大人尽管问。”男子神情恭敬道。
“相思崖在何处?”
男子愣了一愣,随即挠头思索了一柱□□夫,才皱眉道:“是听说有这么个地方,原先据说因有贵人偶尔去,便一直封着,不让我们闲杂人在那附近,后来贵人离开,也渐渐没人管了。”
“只那处崖壁陡峭,且无甚景致,我们怕坠了崖危险,寻常也不会去。大人要去的话,小人知道一条极近的路,可以绕到崖上。”
“前头带路。”赵剑道,她点了一队轻身功夫极好的亲兵随行,余下的人仍是继续四处搜寻。
跟着韩大带头走的崎岖小路,到了相思崖上,清词已是气喘吁吁,她一面平稳着呼吸,一面走到崖边朝下望去,这一看便皱了眉。
夜浓如墨,今夜无月,亦无一粒星子,纵有火把照亮,崖下亦似深不见底一般,缭绕雾气中,目光尽处乌沉沉一片。
赵剑心下一沉,若世子是从崖上坠落,可有生机?
清词抿唇,因火光下崖壁平滑如镜,并可可借力之处,然这种折胶堕指的天气,若萧珩受了伤,晚一分便有一分的危险。
韩大道:“居源山大多地方山势平缓,只此处最为险峻,但崖下应是平地,若大人非要下去查探,”他伸手遥遥指向一处,“只那里有藤蔓缠在山石上,可小心攀岩而下。
“但必须得是功夫极好之人。”
赵剑回头看向孟清词,孟清词知他所想,往后退了几步道:“赵大人,不必顾虑我,救世子要紧。”
“我只在此处等候。”
她想了想又问:“可有别的路?”
韩大道:““若觉危险,也可从后山走一条山路下去,只那样绕得远且费时间。”
赵剑亦觉时间紧迫,道:“属下先下去看看。”
然冬日藤曼虽苍翠坚固,却不定能否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赵便命人往身上绑上绳索,又将绳索附在一处坚固的山石上,正踩着山石要往下探看,忽听一熟悉的女子声音道:“我先下。”
作者有话说:
1.“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出自欧阳修《玉楼春》。
第五十三章
清词转头, 便看见一身黑衣,发髻高束的赵璃月踏雪而来。
她整个人飒爽利落,一双明眸里是掩饰不住的关心和担忧,向孟清词微一颔首, 便兜头问赵剑:“世子在崖下?”
赵剑其实并不知孟清词一个内宅女子为何如此笃定, 然而直到至今, 尚无世子音信,她冷静无疑的语气给了他莫大的信心,闻言他不由看向孟清词, 却听孟清词淡淡道:“是。”
赵璃月再不犹豫,对赵剑道:“我先下去探探。”
赵剑忙欲阻拦:“落雪结冰, 郡主千金之体,不能有闪失。”
赵璃月挑眉, 似笑非笑:“赵校尉,若论轻身功夫你可比过我?再说,战场上我不也把你们世子从死人堆里扒出来过?”说着不待赵剑回话, 便自将绳索系在身上,踩着山石攀援而下。
赵剑与这位郡主并肩做过战,深知她领兵发令亦是说一不二,且她与萧珩关系匪浅,只得讷讷让步。
清词福身行礼:“多谢郡主。”
赵璃月一半身子已在崖下, 她抬头,看向孟清词的眸光复杂, 语气却较平日温和:“你放心,我定将人给你带回来。”
话音未落, 人已消失不见。
清词虽可凭借前世的记忆, 确定萧珩最终无事, 可仍克制不住心底重重担忧,正在心急如焚之际,忽然听到崖底传来因距离远而显得微弱的人声:“已经到了底下,只还未寻见萧珩,是个很大的山谷。”
清词大喜,便要向崖边走过去,赵剑刚松的那口气便又提了上去,他拦到清词面前,苦笑道:“夫人,您随行而来,我已是担了极大干系,下去是万万不能的。”
清词无奈,道:“大人莫非忘了,我哪有这般身手?我既已答允大人,必会在此等候,大人尽可放心。”
赵剑这才下去,指了两个亲兵道:“保护夫人。”
一半人陆续下去找寻,另外一半人由韩大带着从后山再绕下去,方才喧闹的相思崖转瞬之间归于寂静,只亲兵手中举着的火把瑟瑟燃烧殆尽。
从崖上俯瞰,山谷中有火光明明灭灭,遥望天际,一两点灯火在浩如深海般的夜里幽幽闪烁,是谁寒夜未眠,风雪待归人?
虽仍担心着萧珩,她眼前却蓦然闪过赵璃月方才的神情,出于本能,溢于言表的焦灼关心,明知危险却没有丝毫犹豫的奋不顾身,所谓情深意重,不过如此。
她寂寥一笑,奇异的是此时,心间竟不起丝毫波澜,赵璃月对萧珩的隐隐情意,她早已知晓,这是同为女子第一眼的直觉。
如有所感般,她回眸望去,却望进一双亦如夜色深邃的眸子中。
那男子身形高大伟岸,披一领乌金鹤氅,气质沉稳中隐隐有压迫之感,不知是何时到来,清词和留下的两个亲兵竟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两人对视片刻,清词沉默了一瞬,询问道:“沈公子?”
不知这样称呼江湖中人,是否妥帖?
男子微微颔首,缓步走到她身旁,同她一样凝视着崖下的火光,少顷,启唇道:“在下,逍遥山庄沈拓。”又道:“萧夫人?”
清词愣了一愣,因京中女眷之间交往,极少以萧珩的姓氏来称呼她,但转念想到沈拓并未听说过她,于是她道:“妾身青州孟氏。”
沈拓微感讶异,旋即唇边泛起一丝笑意,道:“孟夫人不必客气,临简称我一声沈大哥。”
清词从善如流:“沈大哥。”
两人并不熟悉,简短客套一番后,便各自陷入沉默。
沈拓的面色极为平静,他虽追随赵璃月而来,却似乎不知,抑或不在意自己的妻子,舍身忘己去救别的男子。
而她,看着另一个女子,在她眼前,救自己的夫君。
同是天涯沦落人?
清词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命运的荒谬感,便是于这样焦急万分的时刻,她亦感到一丝啼笑皆非。
应是过了午时,万籁俱寂里,有夜鸟振翅飞过的声音。
许是觉得这样无言的时刻太尴尬,而崖下久久无人上来,应是仍在搜寻,沈拓出声道:“孟夫人无需担忧,临简机敏,必能无虞。”
雪虽已不下了,但站了许久,清词已感到寒气浸遍了全身,织锦斗篷下,踩在雪地里的双足冻得如同冰块,毫无知觉,她将手笼在脸庞呵了呵气,又忍不住跺了跺脚,勉强展颜一笑:“借沈大哥吉言。”
沈拓凝神看她半晌,转身走进身后的树林里,不多时抱了一大捧枯树枝出来,堆在地上,便抽出怀中袖剑,以手为轴,在地上挖了个浅坑,道:“底下山谷颇大,看情形还要再找一段时间,先暖暖身子吧。”
那两个亲兵暗忖刚才为何没想到,忙又进林子里寻了些枯枝落叶和石块,三人将火堆燃了起来,清词见方才沈拓抽出袖剑,那剑锋如秋水明澈,隐隐有一线光芒流动,蓦然想起“割鸡焉用牛刀”这个词,一直沉重的心情才稍觉轻快。
火光照亮了暗夜,方才僵硬的手渐渐灵活,清词问:“您也是一直在北境吗?”
“呆过一段时间。”沈拓往火堆里扔着干树枝,随口道:“只我本性不喜拘束,更习惯了江湖生涯。”
清词有些好奇,她虽然也看过诸如《三十三剑侠传》,《聂隐娘》,《龙图公案》等关于侠客的话本子,但她其实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忍不住问道:“是真的有人会飞檐走壁,凌波微步吗?”
沈拓微微一笑,看她的眼神如同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道:“那也未免太过神化了,飞檐走壁不难,如临简和璃月都可以做到,只凌波微步这类存在于传奇中的轻功,这世上亦不过寥寥几人习得。”
“我也不能够。”
“然江湖上奇人异士颇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清词“哦”了一声,还要再问,忽听崖下一阵喧哗,夹杂着人声:“小心些,莫碰了世子。”她猛然起身,惊喜道:“人找到了。”说着脚步轻盈从沈拓身旁掠过。
此时赵剑背着萧珩刚爬上山崖,紧随其后的是赵璃月,明亮火光下萧珩半身血迹,乍一看触目惊心,见他黑眸半阖,侧颜苍白冷峻,清词心中刺痛,急步小跑过去,轻声唤了句:“萧珩”。
但这两个字刚出口便戛然而止,因她关切看向萧珩的目光,落在那一双紧紧交握的手上,一刹那的惊喜便凝在了眼底。
然此时此刻,自然是萧珩的伤势更为重要,心头的伤感和刺痛不过一闪而过。
萧珩听到熟悉的女子声音,不觉诧异,他睁开眼睛,看见妻子正站在他面前,睫毛上不知是雪珠还是泪珠轻轻颤动,定定看着他。
他先是一阵欢喜,随即意识到,如此天寒地冻之际,孟清词怎会出现在这里,又见她虽裹着厚厚的斗篷,可脸上早无一丝血色,唇亦淡得发白,不觉目色微沉,冷声道:“胡闹!谁带夫人过来的?”
背着他的赵剑立刻垂下了头。
清词咬唇,别开目光不去看那握在一起的手,道:“不怪赵大人,是我担心你,硬要跟过来的。”
又问:“你的伤势如何了?怎么满身都是血!”她虽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力图使自己显得镇定淡然,可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虚弱的萧珩,这样说着,泪珠却毫无征兆掉了下来。
萧珩叹了口气,抽出手,先冲赵璃月道了声:“多谢郡主。”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赵璃月本想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却在看到萧珩的手温柔擦净孟清词脸上的泪时,哽在了喉中。
萧珩只觉触手如冰,他知妻子从未经过这样的场面,安慰道:“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实则没什么大碍。”
赵剑腹诽,这些血是谁的?明明刚刚找到世子的时候,世子已因失学过多濒临昏迷。眼看着世子还在安慰夫人,他忍不住道:“夫人,伤口刚才也只是做了粗浅的包扎,世子需尽快安顿。”
孟清词方才情急关心,回过神来便觉众目睽睽之下,萧珩的动作有些亲密,不觉赧然,后退了一步道:“好,那我们回府。”
赵剑道:“恐来不及,不若先借住龙泉寺,请随行的太医看上一看,还请世子示下。”他虽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世子您可千万别逞能了啊。
好在萧珩甚有自知之明,闻言只沉吟短短一瞬便道:“去龙泉寺。”
赵剑和亲兵一起,将萧珩小心翼翼挪到担架上。
孟清词转身,朝赵璃月行礼,感激道:“今日多蒙郡主相助,待世子痊愈,我们再上门拜谢。”
赵璃月摆了摆手:“无需如此客气。”
天边渐渐变成了浅青色,薄雾将散未散,赵璃月目送着一行人慢慢下山,垂头盯着自己的手。
她第一个寻到了萧珩,他甫一睁眼的瞬间,目光显然是迷茫的,因他分明唤了一声:“璃月姐。”
那曾是少年时他对她的称谓,因他第一次上战场,便是她从冰天雪地,尸山血海里将他背出来的,那时,她握住少年的手,听他道:“璃月姐,你来了。”
他笃信她定会找到他,然而后来,他称她为“郡主”。
是何时开始,在时光中渐渐走散的?
目中油然现出怅然失落之色,忽听有脚步声停在她面前,她抬头,不由惊讶道:“大哥,您什么时候来的?”
“你走之后不久。见国公府人手足够,也便没有下去。”沈拓淡淡一笑,问:“可安心了?”
赵璃月心中千般滋味滚过,只觉又是歉疚又是难过,她紧抿着唇,将唇角抿出倔强的弧度,半晌,才闷闷道:“嗯。”
她有些不敢看沈拓的目光,只盯着脚尖:“对不住,沈大哥,我一听到他失踪,便忍不住.......我应该和你说声的。”
“你我之间,无需如此。”沈拓却只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既临简平安,咱们回吧。”
作者有话说:
1.小可爱们能猜到凌波微步是那本书上提到的功夫吗?第一位在评论里猜中的,发一个大红包。
第五十四章
嘉阳公主府。
嘉阳公主长眉斜斜挑起, 唇边勾起一丝浅笑,盯着面前半躬着腰,神情毕恭毕敬的启祥宫大太监黄英。
“这么说,还非得我的人不可了?”她漫不经心问, “尚服局的人可都死了!再说这翟衣不是有往年惯例在么?怎么今年就行不通了呢。”
黄内监执着拂尘, 苦笑了一声:“尚服局已绣了大半, 只这翟鸟的眼睛,娘娘嫌弃她们绣得呆板,命拆了线重绣。”
“已返工了两三遍, 娘娘还是不满意,再拆, 恐整件翟衣都得返工了,眼瞅着就到了节下了, 误了娘娘的吉日,谁能耽搁得起呢?咱家这不也是实在无法,才想起乐芸姑娘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