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与容钰的亲事水到渠成,我从没想过其他可能,后来我发觉,嫁娶并非都是让人向往的。
我越发不理解。
如果最终只能在内宅当一个妇人,又为什么要从小刻苦学习,饱读诗书,让人知道山与川的壮美,海与泽的辽阔,又把人关进宅院里争斗一生,浪费才情。
冬赏寒梅,夏赏碧荷。
我与宋双去了城外一片湖边避暑,湖畔碧荷连天,是个赏荷的好去处,游人如织。
宋双乘船去了湖心摘荷花,我不太想动弹,天太热了,就在水榭里轻摇着团扇,看她越划越远。
接着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曲樱已经绾上了妇人髻,走进水榭,说想要与我道别。
我才知道,她早被东宫管事挑了个小官嫁过去了,小官外放出京,她也要跟着离开。
我不信她的说辞,「我与你并没什么交情,你要走就走,有什么好同我道别的。」
第49章
曲樱眼神有些空洞和麻木,我想起初见她时,她回过头来,眼眸清澈,不谙世事的样子,有些感慨。
她不知从哪折来一枝杨柳,放到了我面前的桌上,她说:
「姜妹妹……我比你大,就姑且占你点便宜,喊你一声妹妹吧。我在京中没什么认识的人,折了一枝柳,也不知道该赠给谁,然后想到了你,巧的是,正好看见你在此地。」
「我刚来京城时,也是夏天。」曲樱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一年我过得,像梦一样。」
她陷入某种回忆里,「我不过山外一个小药女,生得还算好看,许多财主家的儿子倾慕我,但从没想到有一天我可以住进皇城。」
「那时我上山采药,遇到了殿下。殿下说得没错,我见他衣着华贵,又生得格外俊美,便知道这是贵人家的公子,我的机缘来了。
「殿下说自己不记得旧事了,父亲要治好他,我拉住了父亲,如果他想起来旧事,那我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李大人找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竟然是尊贵的太子,全村的人都围在我家附近,看着我上了那辆贵气的马车,羡慕无比,我有些得意,又有些庆幸,是我捡到了殿下。
「后来的事,你便都知道了。殿下说得没错,我是个爱慕荣华富贵的人,虚荣又自私。可你们生来便什么都有,又怎么会知道,我若是不抓紧他,便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小山村。」
她越说越激动。
我却不为所动,「贪慕荣华富贵不是错,虚荣自私也不是错,追求富贵伤害了别人,又要求别人不能怪罪你,才是错。」
其实,容妄也是个生来什么都没有的人。
看来她到现在依然觉得,自己没有错。她只是在追求幸福而已,过程中踩到了旁人,旁人也该见她身份低微可怜,理解她,包容她。
曲樱慢慢平静下来,「不说那些了。我明天便要离开京城,这一杯酒敬你,算是我与你们所有人道别。」
她向我举起酒杯。
是我桌上的果酒,我自己带来的。
第50章
我到底没有喝那杯酒,因为容妄忽然出现,替我挡了那一杯酒。
「虽是果酒,但淮月再喝一杯,就该醉了。」他含笑道。
剔透的酒液滑落,滚过他殷红的薄唇。
曲樱愕然看着他。
我早就习惯了他随时随地都可能冒出来,可他这一次出场,还是让我措手不及。
我猛地站起来,盯着他的脸色。
曲樱诺诺,「殿下,您怎么在这?」
容妄眼帘半掀,冷冷淡淡,「怎么,孤不能来赏荷花?」
曲樱被噎得答不上来,正坐立难安间,容妄脸色越来越差,忽而不知从哪取出来一副手套,施施然戴了起来,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戴上纯黑的手套,也是极好看的。
然后他掐住了曲樱的脖子,阴冷无比的语气,「这酒,你下了媚药?」
他是一点也没收着力,曲樱没多久就面色变紫,奄奄一息。
快把人掐死了,他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急忙把人放开,目光落在一旁瞳孔放大的我身上,有些后悔:
「淮月,我只是,我是太生气了。
「你别怕我,我不是狠毒。她没死,要怎么处置她,淮月你决定吧。」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我,药劲上来了,脸越来越红,一边是恶毒又残忍,一边羞涩又狂热,真是个矛盾的人。
我没看地上快死的曲樱,我走到容妄面前,细细打量他,心绪起伏,最终,我说:
「别装了。你明明就猜得到里面有毒药。你明明可以把那杯酒倒了的。你为什么要喝下去?」
第51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曲樱递来的那一杯酒,我本来也没打算喝。
我不信容妄会蠢到,猜不到里面有东西。
他有些失望,嘟囔,「我舍身为当你挡毒药,你就没有一点点感动么?」
感动什么?
感动他作死想引起我的注意?
我不自觉带了点气音,「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她下的不是媚药,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怎么办?」
许是我的靠近,让他有些激动,药劲上了头,耳尖薄红,桃花眼里尽是旖旎勾缠,通身却泛出要择人吞噬般的暗。
「那便死啊,烂命一条,今天不死,往后也会死。」
我指尖动了动,到底没压住满腔起伏的怒气,拽住了他的衣领,动作粗暴,「真是个疯子。」
他高我许多,迁就地俯下身来。
似乎以为我要动手打他还是怎的,兴奋得开始轻颤。
我翻了个白眼,把人拽到外面,此处僻静无人,我一脚把他踢下了湖。
我垂眸看他,「到水里醒醒药劲和脑子吧。」
能从汛期的V河活下来的人,料想水性不差,淹不死他。
容妄果然轻松地爬到浅岸站了起来,浑身湿透,望着我,眸光晦暗不明,又笑了起来。
发疯的那种笑。
我甩袖走人。
他真是让人讨厌。
让我破功,把我学进了骨子里的优雅从容激碎。
第52章
回了姜府,我让人把曲樱弄醒,蹲下身,直截了当地问她:「给你两次机会坦白,谁给你的药?谁支使你来给我下药的?」
她在京中无权无势,无亲无故,想自己弄来无色无味的媚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曲樱还搞不清楚状况,「什么药?」
我,「你还有一次机会。」
她慢慢清醒过来,谨慎地答了一句:「是,是我给你下的药。那又如何,你不是没中计吗?」
我起身,漠然吩咐,「拖下去,卖到最下等的青楼。挑个更貌美的补给那个小官。」
下人照办,曲樱许是没想到我这样干脆利落,终于慌张起来,「别,我说,我告诉你是谁想要害你!」
我不感兴趣,「把她嘴堵上。」
曲樱被堵上嘴,连求饶都做不到,被人带下去了。
我着人去调查她近来接触的人,查到了晟王头上,而且还查到,她看不上那个小官,早就和晟王搞在一起了。
看来应当是晟王许诺了她什么,可能是成功了就留她在府里当侍妾之类的吧,她才在离京之前放手一搏。
我有被恶心到。
让人去晟王跟前散了点消息,说是曲樱不知为什么流落到了青楼。
晟王果然去那看她,却没赎她出来,只是来警告她不要把两人的关系乱说出去的。
接着一出门,碰上得了信来捉人的晟王妃。
晟王妃硕大的体形,光压过去就能把晟王这个花架子压断几根肋骨,她还生气地当街暴揍了晟王一顿。
晟王是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被抬回去。
我在一旁酒楼的雅间品茶,深藏功与名。
一抬眸,看到对面临窗的容妄,他朝我温柔地笑。
其实晟王妃不是我引来的,我只是想让人蹲在一旁听听他们谈话,证实一下原先的猜测。
第53章
容妄这样的心机狗,即使是随意搭弓挽箭,也不会只射一个猎物,必然是一箭两雕,三雕,四雕……
晟王被抬回去的第二天,就被一群大臣参了。
理由大致是:品行不端,丢了皇家的脸。
皇上感到丢人,撤了他挂在六部的职,让他回去好好反思自己。
晟王一系的气焰立马焉了。
容妄捧着一块玉佩,歉疚地说,「晟王留着还有用,对不起,现在还不能弄死他。
「当时林太医遇到的土匪,确实是刺客伪装成的,和容钰遇刺时是同一方势力所派。晟王,我怀疑是被那方势力撺掇的,做了个出头鸟,与我相争。
「所以我放任他,想引蛇出洞,揪出他背后那一批人。
「淮月,我想起来,你那一块玉佩碎了。我学了雕刻,你看看我为你重新雕的龙佩。」
瘦削修长的指间,放了一块纯白莹润的龙纹玉佩,细腻精致,一笔一笔刻画出来的盘龙仿若在其间游动。
自然比不上学艺多年的大家之作,可对于一个初学的人来说,已经是极其难得的精细。
「那个玉雕大师,他不愿意再刻同样的玉佩了,我便向他学了刻玉。可能没有原来那块那样精致,不过玉料也是世间难寻的,我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
容妄想把玉佩放我手中,我连连后退,目光复杂,心绪纷乱,最终汇成一句。
「你何必呢。」
我浅浅喟叹:
「活人,是永远也争不过死人的。」
第54章
他的脸一瞬间煞白。
「我知道。」他说,「我还知道你在暗中派人找容钰的尸骨。」
我凝神看他。
容妄苦笑,「我也知道,我不配和他争。我只是想,你不要讨厌我就好了。」
「当时埋葬得太匆忙,时间又过去太久,草木疯长,我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等时机成熟,我帮你找,一寸地一寸地找。」
我想说,你不必这样自轻自贱,可我对上他那一双澹澹的桃花眼,又说不出话来。
罢了,免得给他一种有希望的错觉。
我没有收下那块玉。
容妄固执无比,「是了,本该是一对的,还有一块凤佩,被我丢水里了。我亲自去给你找回来,到时候一起交给你。」
或者说,是偏执。
他从夏末找到初冬,真就是一寸一寸摸过去。每天挤出一点时间,亲自去V河,跳进河里,一点点摸索过去,一天找一点,从上游找到下游。
他总能让我破功。
我屡次骂他,他也没放弃。
又是一年冬,十里梅林绽了繁花。
今年的赏梅宴轮到皇后操办了,她中规中矩地请了各家的人来,我裹着厚厚的衣袍,踩着满地新雪,朝宴席那走。
经过一条人少的小路时,被拦住了。
一抬头,是许久未见的晟王,他发福了,胖了不少。
一双眼睛盯着我的腰身,「姜姑娘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如今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身后传来闷声的「呜呜呜」。
我一回头,才发现宝珠被一个侍卫控制住了。
第55章
我冷眼看他,越发觉得晟王肥腻如猪。
晟王,「姜姑娘,天寒地冻,本王带你去一个温暖的地方。」
他伸过手来,想碰我。
一枝梅花被扔了过来,疾行如刀刃,刹那间将他的手从腕间切断。
晟王看到自己的断手掉在地上,才反应过来疼,爆出杀猪般的尖叫。
容妄从梅间踱步出来,精致的容颜被狐裘衬托,如谪仙一般,只是眉梢眼角,带了水汽,披了霜雪,清清冷冷。
晟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接着怨毒无比,「老三,你竟如此狠毒。」
容妄轻蔑含笑,「是呀。你能拿我如何?」
晟王嚷嚷着要告诉父皇,可疼得满地打滚走不了路,让侍卫去喊人了,向容妄放狠话,「你有胆就别走!」
容妄一点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加快了步子走到我面前,「淮月……」
晟王又爆出一阵痛呼,盖过了容妄的声音。
容妄俊眉微皱,扭头缓步走到他跟前,低头看着地上滚来滚去的晟王,「真是废物,这点疼就受不住了。」
他抬脚,踩在了晟王断手的伤口上。
晟王疼得快晕过去,反而痛呼不出声了,虚弱地哀鸣,看着面前俊美如神的男人,犹如见了恶鬼,一向蠢笨的人,竟也精光一闪,福至心灵。
「你不是太子容钰!
接着他越来越肯定,「你不是容钰,是不是?容钰怎么可能这么残忍?」
容妄微眯了眼,瞬息之间做出决定,袖间闪过一道寒芒,似是想就地把人灭口。
「怎么回事?」皇上的声音,打断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原来皇上就在不远处和一个新得宠的妃子赏梅,闻讯不用多久就过来了。
晟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连滚带爬地跑过去,跌倒在皇上面前:
「父皇!他不是太子!他不是容钰!他要杀儿臣!」
第56章
「怎么回事?」
皇上来时还没当回事,待看到满地的血,还有晟王的断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面色肃了起来。
晟王添油加醋把事情描述了一遍,咬死了太子不是太子,太子被恶鬼附身了。
皇上转头,鹰隼一般尖锐的目光,盯着容妄,「他说的可是真的?」
我不自觉地捏紧了袖角。
皇上一向偏疼容钰,如果知道真相,容妄的下场恐怕好不到哪去。
容妄自己也知道,不过事到如今,已经起了猜疑,也瞒不下去了,他讽笑。
「确实是我,断了他一只手。」
「朕不是问的这个。」
容妄默了一会儿。
气氛有些压抑沉重,让人忽然发觉四处没了风,花瓣也不再簌簌吹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