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盼夏也有了些微妙的心理阴影,她害怕那些高大的男性。
大约是小时候的一点心理阴影。
包括叶光晨。
这些,许盼夏都告诉过叶迦澜。
他了解她的一切,无论是身体或者灵魂。
叶光晨刚才还在兴致勃勃地问叶迦澜,问他和许盼夏的相处情况,叶迦澜自然说和妹妹关系很好之类的……
许盼夏最受不了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存了坏心思故意挪了挪坐姿,勾起左腿去踢叶迦澜,要让他出丑,叶迦澜抓住脚腕,死死扣住。
许盼夏不能动。
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呆。
都说再穷不能穷教育,许颜没钱给女儿报什么兴趣班,但她聪明,脑袋灵活,买了一堆教学碟片,拉着女儿一块儿跳,拉韧带,就当锻炼身体……即使许盼夏如今连一个完整的舞蹈也跳不下,但小时候韧带拉得好,柔韧度还是有的。
也迦澜知道。
为了不让叶光晨察觉,许盼夏默默调整着姿态,上半身巍然不动,实则拼命挣扎自己那被叶迦澜抬起、越拉越高的腿,膝盖因用力而发麻,叶迦澜仍面色如常地和叶光晨交谈。
叶迦澜说:“其实现在这时候,夏夏最好还是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指腹稍松,在许盼夏打算抽脚时,又用力一捏。
她其实很瘦,一层皮肉裹着骨肉。
叶迦澜说:“夏夏成绩一直挺好的,好好学下去,考研,读博,都可以。”
许盼夏吸了口冷气,低着头,脚腕又被强拉过去。
叶光晨说:“倒也是,不过大学可能也没有那么忙?和高中不同,到了年龄,谈恋爱也没事。”
许盼夏脚腕处发了汗,淡淡薄薄一层。
叶迦澜的指腹熨帖着脚腕那处,揉了揉:“主要现在和您那时的情况不同,现在很多大学男生没有责任心。”
他的手指像有温度的蛇,像慢条斯理吞掉土地的藤,像缓慢绞紧植物的蔓,温柔触碰着妹妹可怜的脚腕。
叶光晨恍然不知,他只认可叶迦澜的话:“也是。”
“盼夏现在还小,没怎么涉足社会,”叶迦澜说,“您也别催着她恋爱。”
捏脚踝。
叶光晨说:“我也没催啊。”
许盼夏握紧衣角,咬牙。
叶迦澜笑:“您刚刚吃饭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扯脚腕。
叶光晨愕然:“不是吗?我吃饭时候怎么说的来着……哎,夏夏,我刚刚催啦?”
——重重弹了脚踝凸起。
许盼夏惊慌地啊一声,倒是吧叶光晨吓一跳,他连声:“怎么了?”
叶迦澜松开手。
“……没事,”许盼夏狠狠瞪了叶迦澜一眼,好不容易平稳了呼吸,解释,“刚刚差点睡着了。”
叶光晨是对孩子颇为宽松信任的那种父亲,听许盼夏这么说,完全没有疑心。事实上,他并不在乎孩子们有没有谈恋爱或者其他,而是关切地细细问了许盼夏的近况,担忧她太过劳累……
许盼夏彻底生叶迦澜的气了。
下了车,她拎着许颜让叶光晨代为转交的东西,等叶光晨的车一开走,她便愤怒地大声骂了叶迦澜:“你变态啊!!!”
她的腿还在酸,又酸又痛,再好的韧带也经不住这么拉。
叶迦澜站在夜晚中,被她骂了也无愠色:“你不早就知道了?”
许盼夏掉头就走,不打算理他。
但住在一起就这点不好,无论再怎么闹别扭,他俩仍旧选择默契地在叶光晨面前维持好兄友妹恭的样子,表面上和和睦睦一团和气,背地里仍旧是拉黑套餐一条龙。就连苏安也察觉出些不对劲,偷偷地问叶迦澜,你干了什么,怎么把夏夏妹妹得罪这么狠?
——好像忘了,你们兄妹俩关系一直不太好……
——怎么回事呢?
怎么回事?
叶迦澜也不说,等叶光晨在北京转了一圈离开,许盼夏学校终于开了秋季运动会。
不出意外,叶迦澜和舍友一块儿去外国语欣赏友邻竞技精神的时候,就看到卫长空站在许盼夏旁边,笑得像个开过了狗尾巴花。
不过许盼夏显然没那么多时间和他说话,她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手里拿着一枝黑色的钢笔,太阳下隐隐约约闪着金光,正在一张又一张的统筹和签到表格上签名画勾。遥遥地看到,苏安吹了声口哨,他眯了眯眼,回头和叶迦澜说:“夏夏妹妹好眼光啊,拿万宝龙当签到笔,有品味,有豪气啊。”
继而又感慨:“不愧是书香世家,一个你,一个夏夏妹妹,我就没见过其他大学生还有用钢笔写字的。”
叶迦澜不置可否,他也瞧见了许盼夏手握的那支笔,太阳下一点金灿,映衬着浓黑笔身,深得像一汪深渊。
持笔的人全然不知,许盼夏快忙死了,她核对、清点着人数,埋头书写。旁边的卫长空已经跑完一圈回来,他没有报其他的项目,便和许盼夏闲聊。
“哎夏夏你这钢笔挺好看的啊?”
“嗯,路边摊买的。”
“哪里的路边摊?和我说一声呗,我去搞个情侣款。”
“好几年前买的了。”
“怎么你哥他们都叫你夏夏?”卫长空靠近,许盼夏闻到他身上一点汗水味道,渐渐扩散开,还有他洗发水的气息,混在一起,在太阳下要被晒得蒸腾,“我也能叫你夏夏吗?听起来比较亲近。”
忙到焦头烂额的许盼夏大声:“卫长空你离我远——”
余光瞥到熟悉身影,许盼夏声音转了个弯:“——远太多了,再靠近点。”
她声音很大,把卫长空吓了一跳,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察觉到许盼夏神色有异,他折身,看到叶迦澜。
卫长空喊了声:“哥。”
叶迦澜连头也不想点,只笑一下,视线还在许盼夏身上:“渴不渴?”
许盼夏低头,钢笔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纸:“刚才卫长空给我买了水。”
叶迦澜说:“晚上一块儿吃饭吗?”
许盼夏说:“没时间,我忙着呢。”
叶迦澜又说:“我请客,请你和长空一块儿。”
许盼夏手里的笔尖差点戳破纸,一团墨水抖落晕开,这话从叶迦澜口中说出,简直堪比叶光晨说自己怀孕。她愣了很久,直到卫长空笑着说好啊好啊哥你坐下咱们聊聊……
许盼夏心里一团乱麻,她合上钢笔,放回口袋,将签到表拿去交差,厚厚一大摞,班长就站在台下,对方刚从趣味运动赛的赛场过来。顶着大太阳,许盼夏抱着一叠东西给他,说了两句话,又在人群中穿梭。
户外的观众席是阶梯形状的,大部分人站在上面,或挤在前排,因而后面此刻没有多少人,只有阴影和一个暂时无人的志愿者休息点,里面存放着一些水、巧克力、绷带创可贴酒精棉签藿香正气水等等应急物资。许盼夏从这边经过时,猝不及防被人拽住胳膊走,对方力气大,能将她抱起,吓得她一哆嗦,再抬头,看到叶迦澜的脸。
叶迦澜拉着她到了现在无人值守的志愿者小屋,关上门。门是玻璃的,但上面贴了两大层宣传海报,这边本就背阴,叶迦澜拉她走到里面,没有灯,愈发步入黑暗,暗到许盼夏只能看到叶迦澜亮如兽的眼,在镜片下,黑暗中愈发明显。
他身上的气味很干净,没有汗味,也没有任何奇怪的气息。
是空的,没有任何味道,就好像他只是空气,安静的,无处不在的空气。
许盼夏的胸口因为方才的快跑几步而剧烈起伏,她冷笑:“你就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找刺激啊?”
“什么刺激?”叶迦澜说,“兄妹之间单独聊天不正常?”
许盼夏说:“你别在这里装蒜,叶迦澜。你今天晚上请卫长空一块儿吃饭是什么意思?”
叶迦澜笑:“难道不能关照你的同学?”
“骗鬼呢你,”许盼夏压低声音,“从以前就开始了,谁喜欢我,你就搞谁,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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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许盼夏(五)
空气因不够流通而酝酿出沉闷的尘埃。
尘埃中,叶迦澜微微向许盼夏倾了身体,他压低声音:“是这样?是谁喜欢你,我就搞谁?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搞谁?”
许盼夏被他一句刺激到了:“叶迦澜,你说什么脏话?”
“什么脏话?”叶迦澜反问她,“你能说搞,我就不能?”
许盼夏说:“别装了大尾巴狼,你从初高中就开始装,现在还装,你——”
话没说完,叶迦澜抬手,吓得许盼夏后退几步,狠狠拉开锐利的距离。脚后跟重重地磕碰到后方台阶上,一阵又一阵地钻心疼痛,她好似未曾察觉,只是膝盖被扯得一痛,那还是她清晨时候起来的匆忙,在上楼梯时一脚踩空,摔了下,不算严重,只是起了一层皮,沁着血。
叶迦澜手停在半空中,顿了顿,越过她,原来是拿她身后的应急医药箱。
许盼夏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她死死盯着叶迦澜,好像在盯一个披着人皮、毫无感情的鬼魂。
叶迦澜低头,拿了棉签,沾了沾碘液,向许盼夏伸出手,低声:“坐下,让我看看你的膝盖。什么时候磕破的?忙成这样,也不来这边擦一下、处理处理?”
——上一次。
——上一次叶迦澜这样向许盼夏伸出手,还是2012年。
2012年的暑假,是许盼夏印象中最漫长,也是最凉快的一个暑假。
山东的中考紧贴着高考进行,在这样一个无论是升学考研还是考取编制考取体制都格外内卷的地方,读大学之前的学生简直就是被当宝贝一样供着。许盼夏在这儿读的辅导班也临近尾声,最后一课时,老师没有讲课,而是和他们好好聊了聊,聊她们即将面对的高考现状,聊未来,聊之后,聊就业……
当然,绕不开的话题,还是高考。
“咱们山东人口多,”老师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你别看人家外面都实施什么快乐教育,什么减负,什么素质为上德智美体全面发展……孩子们啊,在这个地方,咱们学习是永远都快乐不起来的!你快乐,你就考不上好学校,就被比你更刻苦的学生抢走了名额,就是这样。”
“有时候也衡量一下,看看山东总共才几个985、几个211啊?外省的那些好学校,在山东又招多少人啊?我知道你们都自命不凡,都觉得自己可聪明了,是,老师确认你们都很聪明,百里挑一,个顶个的棒。可问题是山东不是几万人口,它有一亿人口啊,一个亿的人,相当于什么概念?整个韩国才五千万人!”
“说句不爱听的话,咱们出生在哪儿是没办法选的,能选的,就是想办法让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好多点。要么’高考移民’,咱们去没那么卷的省份,爸爸妈妈买个房子,弄个户口弄个学籍,这边考试,去那边高考;要么就是死读,往死地读书,把书给它读烂……”
许盼夏越听越心凉,越听越心惊。
这里的学生都疯狂往外跑,偏偏她这么傻,一头跟着母亲撞进来。
到了这时候,她还没怎么爱上山东——那些又大又香的小麦馒头的确香啊,可她吃米啊,偶尔吃行,接受不了面食做主食;超市里买的大葱的确动不动就到她的腰到她的胸——还是砍过一部分叶子的,整整齐齐一捆捆地卖,可这么大有什么用,也没有清炒葱这道菜;这边的饭菜份量的确大物价也的确低,但许盼夏没有那么大的胃口也不需要吃那么多;这边的人平均身高的确也高但映衬着许盼夏就有那么一点点不够高所以完全也不是优点……
唯一让许盼夏喜欢的,只有冬天暖乎乎的、可以直接踩在地板上、趴在地板上、窝在地板上的地暖,热乎乎的,冬天也只要穿一件短袖或者长袖T,在太阳好的时候踩在上面,舒舒服服地边喝水边看漫画书。
这些在南方没有,室内也湿冷潮湿,更何况那时候许颜为了节约钱,租的也是老旧房子,电路没改造前,都负担不起空调;即使装了,也舍不得开,只要热不死人,冻不死人,坚决不开。夏天高温,俩人就铺席子睡地上,开着窗户,外面明晃晃的月亮和风进来,还有此起彼伏、远远近近的狗叫声,路人走路时的说话声、自行车和摩托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来,和着期许的、吹散炎热的阵阵微风,许盼夏听妈妈讲她年轻时走南闯北的“丰功伟绩”。
冬天冷,俩人就一个被窝睡,从许盼夏小睡到大。一开始许盼夏还有点扭捏,但很快就习惯了——
“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许颜摸着她的脸,拍着她的背,“你是能比我活得更好的我,羞什么。”
可惜现在是夏天,许盼夏想不到山东的好处,人都是眷恋故乡的,她不知自己祖籍何处,也不知自己未来要往哪里考。她年龄还小,现在只看得到眼前至关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残忍的、淘汰率极高的高考。许盼夏心灰意冷地背着书包往外走,回家的时候没留意,被搁置在院子里搁置的花锄绊了下,结结实实地磕碰在石头路上。
叶迦澜就站在她身后,瞧见许盼夏跌倒,虽伸手也未及时,没接住,许盼夏疼得啊一声,叶迦澜将摔倒的人扶起一看,她衣服被泥水浸透,膝盖也跌破了,沁出些殷红的血,和泥水泡在一起,有点污浊地滴下,和着一点血丝。
叶光晨一手泥地出来,看到这场景,也吓了一跳:“呀,夏夏,你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