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本就不想做这让两人和离的事情,偏就眼下之事,最佳处置的法子便是和离,他只能如此下令。
可周牧这般表现,却又好像有人压着他上断头台那般惨烈,让皇上觉得自己像是个恶人,逼迫人放手自己的心上人似的,众目睽睽之下,自是不悦极了。
听出皇上的不悦,周牧浑身一颤,终于抬手拿笔,手不停的颤抖着,写下了第一行字。
“凡吾二人,能成夫妻,皆因前世结缘”
颤抖的笔划过纸页,字句透着凄凉,周牧心疼得几乎窒息。
猛然一咬舌尖,尖锐的痛楚和血腥让他稍微清醒些,这才继续往下写。
但是每一字每一句落下,便让他感觉心中的痛楚不断的放大。
当初云想容执意嫁他时他的不喜和厌恶,后来云想容默默为他付出时他的无视,再之后,云想容风华绽放后,他的心动和留恋,都在此刻心中脑海一一铺成。
他的手越来越抖,强忍着弃笔的冲动。
“今吾二人自愿和离,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写下最后一个字,周牧在立约人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泪却也忍不住从眼角滴落。
內侍拿了和离书给云轩,让他代云想容签了字,落了手印。
由着皇上亲自命人将和离书送去相关衙门登记入册,盖印落章。
待所有事情都处置完了之后,这才将文书给了云轩。
云轩收好和离书,对上首的皇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道:“此番之事臣替小女谢过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云相不必如此,也是他二人没有了夫妻的缘分,此事便到此处,今日御书房之内发生的事情,任何人都给朕烂在肚子里,不许再提。”皇上冷声说着,最后道:“朕乏了,都退下吧。”
今日这事皇上办得不痛快,但却又偏偏是最好的解决方式,皇上心里也是郁闷的。
听了吩咐,众人纷纷谢恩告退。
云轩总算完成了云想容的托付,心里畅快,走路时连脚上的痛楚似也察觉不到,与平时一般无二。
而反观周牧,却好似死了至亲一般,死气沉沉,无比沉闷。
走路时,都是拖着步子走的。
云轩看了眼周牧,心里并没有多少同情。
他本就看不上周牧,若不是云想容极力要嫁,他也不会随了她的心意。
如今和离,倒是让云轩心里舒服了不少。
从亡妻过世后便不怎么理会自己的女儿,如今对自己的态度有所缓和。这才是叫他心生欢喜的事情。
是夜,丞相府。
晚膳过后,云轩来到云想容的房间,屏退了左右。
“总算没叫容儿失望。”云轩淡笑着,从袖间取出和离书,递给云想容。
云想容虽然早有预料可成,但真的到了如今这个时刻,却依旧有些激动。
她的呼吸有些乱。
待情绪平缓之后,她这才伸手接过云轩手中的和离书。
缓缓打开,云想容一字一句的看得极为认真,看到那句“自愿和离”之后,更是开心得无以复加。
从前世到今生,她用了两世的时间来爱上,靠近,最终离开这个叫周牧的男人,如今终于和他再无半点干系,心中没有丝毫难过和不舍,只觉得解脱!
终于,日后旁人提起她只会说她的名讳,再不会说她是周夫人了。
再不会了。
云想容猛然抬头看着云轩,嗓音有些哽咽,一字一句道:“多谢父亲。”
多谢父亲,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始终包容着她的倔强任性。
不管她多任性,都始终随了她的性子。
“傻丫头,我是你爹,说什么谢,便是这天塌下来,自有为父替你顶着。”云轩笑着揉了揉云想容的头发。
云想容心里感动,微微垂着眸子,没有说话。
这一生,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好好的护着,守着云家,绝不会叫前世的悲剧重演。
白日里跪过后的膝盖还有些疼,云轩不着痕迹的揉了揉胀痛的膝盖。
“如今和离书已到手,容儿便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为父便先回去了。”云轩说着站起身来。
“父亲,你的脚怎么了?”云想容猛然伸手抓住云轩,急急的问。
云轩轻怔,“脚好好的,没怎么。”
他神情温和平静,眼神温润,可云想容和他对视却分毫不让。
云想容眼中的不信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方才的举动她都看到了。
云轩索性重新坐在床边,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是人老了,不中用些,今日不过在御书房外跪了一会儿,脚有些酸。待为父回去敷了热水,明日便也没事了。”
“让女儿瞧瞧伤得如何了?”云想容赶忙从床上下来,蹲在云轩面前问道。
云轩还想制止,云想容却更快的动了手。
看着云轩膝盖上的淤青肿胀,云想容眼眶顿时发红。
深吸好几口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抬头看向云轩时,已然带上了些许责备。
“也不知父亲是如何想的,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什么呢!”云想容说着站起身道:“我去取点膏药和热水,帮父亲处理一番。”
云轩见状心里安慰,也不拦着。
看着云想容忙着端水找药的模样,眼前一阵恍惚,似乎很多年前,也有人曾这般在灯下为他忙碌。
“柔儿”云想容转过身的那瞬间,云轩恍惚的低低道。
“父亲说什么?”云想容在云轩的跟前蹲下,轻声开口。
眼前的幻境被现实击碎,云轩显得有些沉默,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弧度,轻声道:“没事。”
云想容没有过多关注他怅然若失的神色,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云轩肿胀的膝盖上。
“父亲你忍着点疼,这药酒效果好,先擦了再涂药膏,好得很快的。”云想容说着,先用热水敷了云轩的膝盖,然后才给他抹上药酒。
云轩忍着疼,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来。
烛火摇曳下,云轩看着云想容认真的侧脸,心里一酸。
若是柔儿看见他们的女儿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肯定也是欢喜的吧。
她这双眼像极了柔儿的,只可惜,这张脸却
云轩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容儿。你可还怨当初我害死你母亲的事情”
云想容抹药的手微微一顿,没有立时回话。
说起来,心里总归是难受的。
若不是父亲背弃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约定,母亲又如何会抑郁成疾,最终病重身亡。
只是,怨又有什么用呢?
仔细回想母亲过世的这些年,父亲对姜寒玉其实是没有感情的吧,只是命运弄人,太多的巧合,导致了后来的结果。
“不怨了。”云想容说,“仔细想想,父亲也没有错,母亲会死是因为她心思重,看不破,才会抑郁成疾,与父亲又有什么干系呢?一生一世一双人谈何容易?父亲又身居高位,便是身边纳了旁的女人,也是正常的。如今这个世道本也是这样的。”
云想容说到最后,却又含着叹息。
便是她如今,却也依旧不敢想这事。
一如她和霍琛。
她这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若是霍琛哪日要和旁的女人在一处,她便弃了他,自在逍遥便是。
左右没了他自己也能过得很好,锦衣玉食,没事便找找乐子,听听小曲,岂不快哉。
云轩嘴角的弧度显得很是苦涩。
他这一生,从一无所有到位高权重,却只爱过柔儿一人。
当初皇后借机要将姜寒玉赏赐给他,他本以为迎回来放在府里,左右不过多一人的饭食罢了。
却不想人心不足。
后来被姜寒玉算计,叫姜寒玉爬上了他的床榻。
也因此造成了柔儿对他的误会。
他那夜酩酊大醉,哪有力气对姜寒玉做些什么?只是后来那个孩子的意外到来,却逼得他不得不认!
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他始终不解当年那晚的事情。
只可惜,这种事情连查都无处查起。
加上柔儿的死,他心死神伤,若不是膝下还有他和柔儿一同孕育的一双儿女,他早便随着她,撒手人寰了。
屋里气氛沉闷。两人却都没有发现,窗角处有人悄然离开。
待离开云想容屋子老远之后,姜寒玉这才扶着一旁的柱子低低的喘息几声。
她面上全是怒意和怨气,浓得叫人惊骇。
那个贱人,便是死了,也依旧牢牢占据着云轩的心。
想她姜寒玉这十几年来日日夜夜守着这相府,守着云轩,但是却换不来他半点的和颜悦色,换不来他的一抹淡笑,她如何甘心?
方才本想着云轩今日在御书房跪了许久,来寻他,好帮他处理一番脚上的肿胀。
却不想竟会听到这番话。
姜寒玉沉着脸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独自坐在榻上,越想越气。
想当初,她对云轩一见倾心,本来也没敢奢望,谁知道皇后竟然将她赐给了云轩。
她满心欢喜的嫁过来,却不想,等待她的是云轩和柔芙的双宿双栖。
她便只能日复一日的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着院中花开花落,独自凋零。
后来她按捺不住出了手,却不想他的意志竟那般强,没有丝毫要碰她的意思。
她只能下了重药,将他彻底迷晕。
但是晕倒是晕了,这人都彻底晕了,还能做些什么?
无奈之下,她只能叫人脱了云轩的衣服,做出一副醉酒后做出与她同房的模样。
本以为云轩醒来之后看都如此木已成舟便会将就着与她在一块,却没想到那日之后,云轩再也没有拿正眼瞧过她一眼。
想到方才自己偷听到了,这些年他一直惦记着那个死人,倒是自己这个活生生活在他身边的,他不屑一顾。
心里蓦然被怨恨控制。
第二天,云轩不在府里。
“云轩,既然你不仁,便不要怪我不义。”姜寒玉想了一夜,越想越不是滋味,冷声说着,去一旁取了纸笔,写下一张小条,然后找到了自己一直喂养的信鸽,将纸条系好,鸽子便飞走了。
姜寒玉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镇南王府,霍琛书房。
霍琛坐在书桌后面,手上拿着两块玉,细细摩擦着,神情淡漠而疏远。
仔细看去便能看出,霍琛手上的玉,正是蒋青从蒋国公那里拿了,送给周牧的。
这两块玉,他很小的时候见过,一块在他母亲身上,后来给了他,另一块却是在他父亲的身上,随着父亲的战死沙场而消失无踪。
他苦寻了多年无果,却不曾想会在云想容那里发现。
尤其此物是从蒋国公府流出来的,便更加证明了他初时的猜想,父亲当年的死,并非战死那么简单。
如今他循着蛛丝马迹追踪了多日,却无所获。着实有些头痛。
霍琛收好玉佩站起身,离开了书房。
在镇南王府一阵穿梭,他来到了鸿雁阁外。
此处显得很是幽静。
霍琛走了进去。
“小王爷,你来看夫人啦。”院子里洒扫的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妇人,看到霍琛赶忙行礼。
“金姨不必多礼。我母亲这些日子可还好?”霍琛问。
“还好。依旧是老样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金姨说。
她自霍琛的母亲进门后便一直跟在霍琛的母亲身边照料的老人,二十多年前那场大战之后,霍琛的父亲战死,霍琛的母亲得到消息之后也当时便昏了过去,而后数年,一直郁郁寡欢,到了后来,便是一直疯疯癫癫,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我进去看看。金姨忙吧。”霍琛说着,进了一间屋子。
屋里拉着帘子,四处昏暗,霍琛不悦的皱了皱眉,上前拉开了窗帘,外头的阳光照射进来,将整个房间里的阴冷都照散了,带来一股暖意。
“是谁?是羽哥么?”里间传来一道惊喜的嗓音,然后便见一个妇人从里头快步迎了出来。
那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夫人,看容颜年轻时是极美的,只是此刻看着却是脸色苍白,不修边幅。
目光直直的看着霍琛,眼中流露出些许陌生和疑惑来。
霍琛知道,她此刻这番模样,不是金姨有意苛待不肯好好照顾,多半是她疯起来,又不让人靠近了。
“母亲,儿子来看你了。”霍琛说了一声,然后上前牵住她的手,道:“母亲,儿子给您束发。”
若兰倒是没有多大的抗拒,只是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上许多的年轻人,他叫自己母亲?
“我,我什么时候竟然有了一个你这般大的孩子了?”若兰奇怪的问。
“母亲,我已经二十五了。”霍琛平静的说着。
修长的大手熟练的给若兰挽着头发。
他每回过来,若兰有时肯让他亲近,有时却极为排斥,而她每当愿意让霍琛靠近的时候,霍琛总会给她束发,倒是练出一手好手艺来。
“哦。”若兰迷糊的点头。
见她神情还好,霍琛试探着问:“母亲可还记得当年和父亲相识的场景?”
“记得,自然是记得的。”若兰顿时笑了,开始细细叙说曾经的事情。
虽然话语有些乱而散,但看得出她将那些过往铭刻在骨子里。
不然也不能神智错乱之后,唯独对和霍琛父亲的事情记得极为清楚。
倾听了好一会儿,霍琛才轻声道:“母亲当年和父亲可有什么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若兰眨眼,显得有些困惑。
想了好一会儿,却依旧迷迷糊糊的说着定情信物几个字。
霍琛有些失望,正想让她别想了,她却猛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定情信物,有的哦。那是一对玉佩,我一个,羽哥一个。对,就是这个。”若兰猛然笑了,开心得像是个孩子似的。
霍琛心里一跳,正想再问,却见若兰猛然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