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弗雷的失忆跟林灼的失忆不同。
林灼是记忆被夺走,弗雷是遭到催眠。
前者是记忆没了,脑子一片空白,后者是记忆还在,但被封存于脑海,能依稀感觉到那段记忆的存在,却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的画面。
弗雷很难受,他想知道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可一看见来向自己讨要铜币的林灼,他就将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抛到了脑后。
他把铜币归还给林灼,并跟她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随便乱碰你的东西。”
虽然在索菲娅的描述中,他为这次手欠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被掐个半死从半空扔下不说,手指还被人给掰断了。
但因为想不起当时的情况,醒来后索菲娅又已经替他治疗好了脖子和手指,所以他也没脸在林灼面前表示自己已经尝到了苦果,甚至有些遗憾这趟没能把真伪之石带回来送给林灼,好歹算个赔礼。
一旁的伊露丽早在弗雷不见后就跟林灼说过话,得知弗雷被传送去德菲克特城,伊露丽明明很担心,却还是安慰林灼,说这一切与她无关,还说弗雷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们对林灼的态度都很小心翼翼,跟阿斯莫德描述中的她的父母完全不一样。
林灼拿回自己的铜币,指腹按在凹陷的传送阵纹路上,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像对待阿斯莫德那样,普普通通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弗雷和伊露丽还有很多话想跟林灼说,可面对失忆的林灼,他们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林灼没他们那么纠结,拿回铜币就想走人——她书还没看完呢。
林灼拉着阿比斯离开,伊露丽和弗雷连忙叫住她:“林灼!”
林灼停下脚步,一脸疑惑地回头望向他们。
弗雷:“我、我想说,我们明天能来找你吗?”
伊露丽在他身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你不是在重学基础吗?我也可以教你。所以能不能……”
他们忐忑而又紧张地看着林灼。
林灼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而是反过来问他们:“你们已经知道未来的你们为什么会讨厌我了吗?”
不,他们还不知道。
林灼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到了答案,接着道:“那就等知道了再说吧,别一厢情愿地对我好,等发现我不值得,又开始像未来的你们那样恨我。”
经过这几天的了解,林灼已经明白失忆前的自己有多厌恶他们,林灼虽然没有记忆,无法共情失忆前的自己,但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接受他们的特殊对待,更不想和他们过多纠缠。
于是林灼想出了这样的借口。
如果他们知道了原因还是想对她好,而那时的她还是没有恢复记忆,她就再找别的理由。
林灼发现这对她来讲并不难,就像伪装懵懂一样,信手拈来。
弗雷和伊露丽都是有主见的人,他们听了林灼的话,没有马上放弃,但也没有再去骚扰林灼,而是好好进行了一番思考,弗雷和伊露丽都觉得自己不会变成林灼记忆里的模样。
可弗雷已经对自己产生了质疑,这种质疑并不针对某件事或某个决定,而是他无法再理直气壮地赞同自己所想的一切,他现在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有可能是错的,都有可能和以前一样,给自己和别人带来麻烦,这让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伊露丽,她坚定无论原因是什么,她都不会、也不该像未来的自己那样厌恶林灼。
但林灼的话语让她意识到林灼并不信任他们。
与其说空话逼迫林灼相信,导致林灼反感,不如让时间来证明一切。
最后他们都打消了刻意去找林灼的念头,并被留在德菲克特城帮助重建街道的古尔薇格布置了一大堆作业。
不得不说古尔薇格这招干得漂亮,弗雷和伊露丽被天降的作业淹没,一下子就顾不上伤感纠结,更没心思出尔反尔去找林灼。
不过也是从那天起,弗雷经常做噩梦。
梦中他总是会看到那枚被抢走的胸针,镶嵌在胸针上的真伪之石散发着诡异而不详的红色。
他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而且每次他都会伸手握住胸针,宝石冰凉的触感落入掌心,画面开始不断闪烁,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带着兜帽的男人,可他怎么都看不清男人的脸,只能看到一双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阴鸷的眼睛,直到最后他捂着胸针的手指被掰断,他在剧痛中惊醒,完好的手指阵阵发麻,仿佛又被人掰断了一回。
五天后的夜里,又一次被噩梦惊醒的弗雷正要认命喝下放在床柜上的安眠药剂,忽然看见窗外有光闪过,他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户边,看见一辆马车在空中拐弯,朝城堡另一边驶去。
马车上挂着两盏灯,弗雷借着灯光看清了马车上那人的脸,随手抓上件外套就跑出了房间。
他步履匆匆跑到楼下,正好撞见他的爸爸克洛里斯提着一个小手提箱从城堡外面进来。
风尘仆仆的精灵公爵发现了弗雷,还没开口,弗雷就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克洛里斯拍拍他的背:“这么晚还没睡?”
弗雷没好意思说自己做噩梦,随口回了句“睡不着”然后问他:“吸血蝶的标本带回来了吗?”
克洛里斯打开自己带回来的手提箱,手提箱里装着一个玻璃相框,相框内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黑色蝴蝶。
蝴蝶的翅膀上有血管一样的纹路,纹路泛着红色的荧光,看起来神秘又诡美。
吸血蝶只有在吸血的时候才会变成这样,不吸血时那些血管一样的纹路不会发光,是暗淡的青绿色。
为了把标本维持在最好看的状态,制作标本的人用了很多药剂和魔法,因此谁也无法保证吸血蝶的标本能跟活的吸血蝶一样,成为制造药水的材料。
柳听风和古尔薇格这个时间还在研究笔记,克洛里斯带着标本和弗雷去见她们。
一进房间,他先是好好地抱了抱几天不见的妻子,接着把标本拿出来,三人凑一块,围着标本讨论了将近一个多小时。
弗雷在一旁安静地待着,努力跟上他们讨论的思路。
然而越想跟上,他就越是跟不上,喜悦慢慢淡去,油然而生一股“我果然很废物”的自厌情绪。
沮丧的弗雷没发现,他的父亲看了他一眼,又跟他的母亲交换了一个眼神。
待讨论告一段落,克洛里斯提出要送弗雷回卧室,不顾弗雷的反对,硬把弗雷拎出了房间。
弗雷很生气,他再三跟克洛里斯强调,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熬一次夜根本算不了什么,就算非要回去睡觉,他也能自己回去,不需要克洛里斯专门送他。
克洛里斯听而不闻,却也没真把弗雷带回卧室,而是把弗雷带上了城堡最高处的瞭望台。
弗雷吹着夜风,看着头顶那片空旷到令人心生畏惧的星空,问克洛里斯:“你把我带这做什么?”
克洛里斯往后靠在瞭望台的围栏上,反问弗雷:“要我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吗?”
弗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我怎么了?”
克洛里斯:“这话该我问你。”
弗雷顿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很糟糕?”
克洛里斯:“非常糟糕。”
弗雷深呼吸,长长叹出一口气:“我就知道,难怪这几天妈妈总会把我叫去陪她一块用餐。”
“我让她担心了。”弗雷低下头。
克洛里斯:“我也很担心。”
弗雷的头又低了几分:“对不起。”
“这声道歉可以往后放放。”克洛里斯说:“你应该清楚,我没你妈妈那么好耐心,也做不到每天抽时间陪你,等你对我敞开心扉,我只会不那么委婉体贴地问你——到底怎么了?”
弗雷迎着风走到克洛里斯身边,往栏杆上一趴,像只受挫的鼹鼠,想了半天才回答:“我也不知道。”
高处的风吹乱他那头本就不怎么打理的金色短发,他说:“我最近一直在做噩梦,但那还好,我相信我能克服恐惧,说不定还能想起点什么。”
“我只是……不明白怎样做才是对的,我原来一直觉得无所谓,比起磨磨唧唧地思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会更加痛快,反正结果差不到哪去。”
弗雷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分析过自己,开头还有些词不达意,慢慢地措辞就流畅了起来:“可最近我才发现,结果之所以会好,不是因为我总能做出对的选择,而是因为有你们在替我收拾烂摊子。”
“林灼的记忆里,你们不在了——我一开始甚至没发现这点,还以为你只是把爵位扔给我,和妈妈度假去了,后来伊露丽告诉我我才发现自己有多蠢,而没有你们,我把未来过得一团糟,最重要的是我伤害了林灼,我的……女儿。”
克洛里斯:“那你准备怎么办?”
克洛里斯的提问让弗雷沉默了许久。
许久后,他回答克洛里斯:“我想成为你们的依靠,而不是只能依靠你们。”
克洛里斯脸上露出了笑容,抬手在弗雷头上一顿揉搓:“长大了。”
弗雷在克洛里斯手下挣扎:“我本来就已经成年了。”
克洛里斯:“我指的不是年龄。”
克洛里斯很感慨,原本该由父母双亡带给他的成长,如今变成了林灼的记忆对他的影响。
不过他还是希望弗雷能对自己自信一点,于是他告诉弗雷,按照原本的命运,柳听风会因为没有雷龙龙骨而死,他也将随柳听风而去。
弗雷不停地眨着眼睛,试图抑制住眼睛里的泪水,却没法阻止声音染上沙哑:“所以林灼救了妈妈,也救了你。”
“对,但我想说的不止这个。”克洛里斯告诉弗雷:“你在被我抛弃后,担下了本该属于我的责任,你也替我收拾了一回烂摊子,这很难,但是你做到了,所以你没有你想的那么差。”
弗雷终于还是忍不住侧过身,背对他爸,抬手把丢人的眼泪给擦了。
等情绪稳定,弗雷转回身,对他的父亲说:“我还是觉得他做得不好,他没有保护好林灼,就像你们保护我那样。所以我不会像他,我只会比他好一百倍一万倍。”
他,林灼记忆里的那个的弗雷。
克洛里斯笑笑:“我拭目以待。”
……
父子夜谈后的第二天早上,阿比斯来到林灼的房间,发现林灼还没睡醒,趴在床上,脑袋下面垫了本名叫《时空猜想》的书,显然是又不听话,趁他回到隔壁房间后偷偷在床上看了大半宿。
同样一夜未眠的古尔薇格踩在凳子上,把柳听风花了一夜从吸血蝶翅膀上提取出来的红色萃取液滴进溶剂,红色的萃取液落进溶剂的瞬间化作青绿色,意味着即便制成标本,这只吸血蝶依旧具备制作药水所需的特性。
这一来药水的制作就只剩下最后几步,如果没有意外,最迟后天就能拿出第一份成品。
楼下花园里,天气晴朗,明媚阳光下的城堡犹如童话一般,索菲娅坐在遮阳伞下,伴着鸟语花香,看自己女儿从学校寄来的信件,为女儿的童言童语勾起唇角。
远处的仓库内,弗雷牵起伊露丽的手,在克洛里斯与阿斯莫德的注视下,一起进入林灼的记忆。
第五十四章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潮水一般迎面扑来,彻底打蒙了刚进入记忆的弗雷和伊露丽。
环顾四周,他们发现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某个决斗场的观众席,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人,他们这半边的观众都穿着同色系的衣服,脸上还画着不知道谁的姓名缩写,挥舞着手中的小旗子用力朝决斗场中央嘶吼咆哮,就连微凉的空气也因这可怕的狂热气氛染上了燥意,烧得人热血沸腾。
决斗场上空没有顶棚,大白天的就有庆祝的烟花炸响,还有七彩的喷雾和飞舞落下的彩纸与色彩斑斓的飘带。
巨大的飞船从决斗场上空的喷雾中缓缓驶过,飞船下方的广告屏上出现了几个兽族少女露着耳朵和尾巴唱跳的影像以及巨大的字幕,写着几个女孩演出的时间和地点。
弗雷和伊露丽仰着头,表情要多呆有多呆。
之前他们只去过孤儿院和学校,此外就是林灼改名的市政大厅。
这仨地方限制太多,即便出现了百年前没有的物件或设备,他们最多感慨一句时代更迭,从没像现在这样,被百年后的繁华惊得说不出话。
他们无法确定这里是哪,只能先找这段记忆的主人林灼。
这很难,因为人太多了,他们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在观众席上找到她。
她没有穿孤儿院统一的制服,也没穿学校的校服,而是一身旧旧的白色衬衣加浅棕色背带短裤,头上还带着一顶报童帽,将头发都藏在里面,看起来像一个清秀爽利的男孩子。
她怀里抱着一桶爆米花,周围人都在兴奋呐喊,就她背靠着椅子一颗接一颗地啃爆米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眼下的林灼看起来还未成年,弗雷和伊露丽不明白她怎么会在这,直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找来,越过人群对林灼说了几句话,林灼才起身,跟西装男一块离开观众席。
弗雷和伊露丽连忙跟上,等他们走到没什么人的员工通道,欢呼声隔绝在门外,他们的耳朵终于得救,也终于听到了林灼和西装男的对话内容——
“大概就是这样,只要您能接下这份工作,我的主人愿意通过佣兵公会再一次雇佣您,不过这次是长期护卫,平日里只需要负责汉娜大小姐的安全即可,酬劳是之前的五倍。”
林灼还抱着那桶爆米花,问西装男:“假期怎么算?”
“没有假期,需要您一直在汉娜大小姐身边,且至少待够一年,这一年里您无权主动离开,除非汉娜大小姐对您感到不满意,由我们这边将您辞退。”
高昂的佣金,简单的工作内容,以此为基础添加些许要求这并不过分。
如果林灼真是佣兵公会里的一员,恐怕很难拒绝这份工作,可惜她不是,她那枚佣兵公会的徽章是从孤儿院某位修女那偷偷拿来的,而她本人不仅未成年,还是学校里的学生,不过趁着假期,冒名顶替跑来赚点外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