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九福依旧低着头不敢吭声,一刻之后,跟随沈轻稚出宫的亲卫统领郑宇快步进入书房。
萧成煜头都没抬,只道:“说吧。”
于是郑宇便开口:“回禀陛下,娘娘出宫之后只去了那户商户人家,进去之后便未外出,约莫过了三刻才从里面出来,走时那商户娘子还出来送娘娘。”
萧成煜这才停下手里的书写,把那一本折子折起来,放到手边的紫檀折盒中,道:“知道了,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郑宇便行礼告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讲。
等书房重复安静,萧成煜才浅笑出声:“你明白了?”
年九福长舒口气:“是臣愚钝,此刻才想明白。”
萧成煜站起身,他背着手踱步到了窗前,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萧成煜才淡淡开口。
“作为一个孤女,她是不可能有那种学识的,即便被母后选入坤和宫,后来又在殊音阁伺候,她大抵也想不到那些家国大事,”萧成煜淡淡道,“她表现出来的气度和学识与她的出身相悖,那就意味着……”
意味着她并非沈彩。
萧成煜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说,但他心里多少有了猜测。
他们两个人耳鬓厮磨数月,即便并非日日生活在一起,但萧成煜可不是个瞎子,他不会不知枕边人是什么性子。
沈轻稚逐渐展露出来的气度和荣华,绝非坤和宫殊音阁侍奉一遭就能有的,她更像是世家大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她身上的自信是无法被掩盖的。
即便她小心又谨慎,即便她从来不会说错一句话,可她的行为和习惯却也会露出马脚。
就比如她从荣恩堂长大,却不知自己会不会做藤编,再比如她完全不知繁花镇的民生物价,凭借过人的胆识和智慧,把自己伪装成了真正的沈彩,让人一点都看不出差错。
更有甚者,她原来应该是会骑马的。
即便在有天分的人,也不可能学骑马一两次之后就能疾驰,萧成煜虽然教得认真,但当她纵情驰骋的时候,她骑马的姿势跟他教导的略有不同。
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固有习惯。
那是改不掉的过去和人生。
沈轻稚入宫四载有余,就连跟她一起入宫的同乡都没看出她的异常,可见她有多谨慎。
萧成煜会发现这些,只是因为他足够多疑,也足够熟悉她。
毕竟,他们两个人是夫妻。
做夫妻的,就不可能事事都瞒得住。
若他被朝夕相处的枕边人诓骗,看不出真假来,那他这个皇帝也不必做了。
在心里渐渐有了疑虑之后,萧成煜便更用心去观察沈轻稚,逐渐的,他找到了她身上更多的疑点。
但相对的,他也发现了她身上更多的优点。
她开朗、乐观、总是笑脸迎人却从不谄媚行事,宫妃生活其实很无趣,但她却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对于朋友热心又友善,对于敌人毫不手软,萧成煜每当看着她的时候,都觉得她好似在发光。
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只要了解她,如何会不喜欢呢?
萧成煜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可当心动的喜悦在他心里刻下一道道痕迹,当他会为她的一颦一笑而欢欣雀跃的时候,他便很清晰认识到,自己喜欢上了沈轻稚。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很好,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虽然人人都说皇帝要孤家寡人,可他却觉得这都是看多了史书的歪理,史书上为了帝位父子兄弟反目成仇的比比皆是,可他们家到底还是不同的。
即便跟兄弟可能会反目,但他同父母却当真如同寻常人家那般,母慈子孝,父子同心。
故而在萧成煜看来,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妃子,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可喜可贺的是,这个妃子聪慧忠心,乖巧伶俐,可以称得上是贤内助了。
更甚者,他的母后也很喜欢她,这简直就是最完美的人选。
但萧成煜也明白,她并不喜欢自己,亦或者说,她只是竭尽所能当好她的宁嫔,当好皇帝的宠妃,当好太后喜欢的嫔妃。
太后和皇帝想要什么样的宠妃,她就能当成什么样的宠妃,虽然平日里总是撒娇讨巧,同他玩笑逗趣,但萧成煜心里很清楚,她的一切行为都没有爱。
她永远都保有自己的理智。
这其实很好,只是萧成煜还是会觉得沮丧,会有那么丝丝缕缕的难过,会想要得到她哪怕一丁点的回应。
在最初的时候,他其实不知道要如何对待自己的心爱之人,他甚至还给母后写了一封信。
想起那封信,萧成煜脸上重复笑颜。
母后只是告诉他:用真心待之。
他细细品来,颇有些了悟,真心是什么?真心是信任,是坚守,是相伴一生,是彼此尊重。
沈轻稚对他全然信任,若非为了他,也不会把心底里的想法和盘托出,也正因此,才叫他抓住那些飘忽不定的端倪。
萧成煜仰起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月,想着心里美好的人。
沈轻稚身份确实有异,虽然查不出来,但萧成煜是可以肯定的,但这又如何呢?
沈轻稚对他、对太后、对大楚从来都是倾尽全力,忠心耿耿,她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他,她提出的每一个建议,而已都是为了百姓谋福祉,这样一个人,即便有异那又如何?
萧成煜从来都很清醒,他此刻信任沈轻稚,并非因为他心悦于她,只因他知道沈轻稚的为人。
她从来不曾谋害过他,没有做过任何有碍大楚江山社稷的事,那萧成煜就不会去无缘无故怀疑她。
那不是在怀疑她,那是在怀疑自己,也是在打母后的脸。
他相信她,所以一切都不是问题。
萧成煜也不需要知道那个商贾娘子到底是谁,他不好奇沈轻稚同她的关系,只要那人不会伤害沈轻稚便足够了。
思及此,萧成煜终于觉得有些困顿了。
“晚了,安置吧。”
年九福心里的大石缓缓落地。
“诺。”
————
萧成煜回到寝殿的时候,沈轻稚已经睡熟了。
她不是不想等萧成煜,只是今日忙了一天,又经历了大悲大喜,即便再是年轻,也着实有些扛不住。
她在寝房等了许久萧成煜都未回来,便决定直接入睡,不等他了。
娘娘要就寝,跟出来的宫人们都不敢劝,就连乾元宫的小黄门都跟着在边上伺候,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果然,等到萧成煜回到寝房的时候,也只是安安静静净面洗漱,轻手轻脚上了架子床。
今日不光沈轻稚累了,萧成煜都觉得有些疲惫,故而两个人一夜好眠,睡得都很香。
待到清晨,沈轻稚是在打更声里醒来的。
天色熹微时的,镇子里定居的百姓们便纷纷出了门,开始了新的一日。巷子里车马声不断,若非沈轻稚两人昨夜睡得熟,怕是早就被吵醒了。
外面自然没有宫里面安静。
沈轻稚醒来后并未立即睁眼,她听了一会儿打更声,确定此时已经到了卯时初刻,这才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她这边一动,身边的萧成煜也跟着醒来了。
“怎么醒得这么早?今日没有急事。”
沈轻稚翻了个身,乖巧地把头枕到了萧成煜的肩膀上,道:“昨夜睡得好,这会儿不困了。”
萧成煜偏头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个吻,才道:“不如出去用早食?”
繁花镇的早食品种多样,琳琅满目,若是一家家吃过来,样式甚至不输宫中。
只是百姓们所用的早食没有宫里那么精细,却有种别样的幸福滋味。
沈轻稚一听这话,顿时睁开眼睛,炯炯有神看向萧成煜:“陛下,那咱们走吧!”
萧成煜便笑了:“那就起身吧。”
百姓们上工都早,无论做什么营生的,天没亮时都用好了早食,待到天色朦胧便能出门上工了。
等到两人洗漱更衣,收拾稳妥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晴空万里了。
沈轻稚同萧成煜一路踱步出门,顺着青石板路小巷子,一路来到西市,西市边上有一条小巷,里面的早点铺子栉比鳞次,热闹非凡。
沈轻稚一看这热腾腾的烟火气就觉得妥帖,她挽着萧成煜的手,拉着他快步往前行去。
萧成煜无奈道:“慢着些,又不用抢。”
确实不用抢,这时候好多摊子都没多少客人了,他们都不用排队,到了摊子前就能买。
沈轻稚简单看了一圈,很快便要了一份榨菜粢饭、一盆胡辣汤、两个红糖油饼、两份虾子面。
这里面沈轻稚最爱吃榨菜粢饭,糯米香香软软的,里面裹了油条、榨菜、花生碎和芝麻粒,吃起来咸香脆爽,软糯可口,很是开胃。
用过了早食,两个人继续逛西市。
待到时候差不多了,他们才去了镇中的大戏台,取了票看皮影戏。
这是沈轻稚第一次看皮影戏,虽也有人唱,但影幕上的辗转腾挪,腾云驾雾,让人看得目不转睛,大人孩子皆是屏息凝神,认真看完了这一整折戏。
等到看完了戏,沈轻稚对萧成煜道:“这表演真的很精彩,跟人演戏不同,别有一番风味。”
萧成煜便道:“这皮影戏已经风行了几十年,如今曲目越发多了,原见你不爱听戏,便以为你不喜欢这咿咿呀呀的调子,倒是没想着你喜欢皮影戏。”
沈轻稚想了想,说:“这不太一样。”
在萧成煜看来,这都是花里胡哨的戏曲,没什么不同的。
沈轻稚同他手牵着手,两个人往中午要用午食的食肆行去,沈轻稚思忖着开口:“台上的折子戏,总是才子佳人,孝子贤孙,每一幕戏最终都是皆大欢喜,看多了没有新花样,自然就觉得无趣了。”
沈轻稚原在大夏的时候,而已经常听戏,虽说两国的戏腔不同,但故事几乎都是相同的。
她之前看了十几年,现在再让她看,实在没什么新意,故而她便也不爱看戏了。
但皮影戏不同。
“皮影戏是伶人拿着皮影人偶在演戏,剧情上自然怎么夸张怎么来,什么神仙渡劫,妖精修炼的,十八般武艺都有涉猎,那故事就精彩多了。”
当故事不局限在人身上的时候,就会变得更有趣味。
萧成煜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便道:“盛京也有皮影班子,你若是喜欢,招回家去看也使得。”
沈轻稚最欣赏他的大方,听到这话便眯着眼睛对他笑:“老爷最好了。”
萧成煜轻咳一声,牵着她踏进食肆里:“小事一桩。”
用完了饭,两个人便上了马车,一路出了繁花镇。
沈轻稚不舍久别重逢的顾绣,而已不舍这新奇繁华的繁花镇,却也知道一日的玩乐是忙里偷闲而来,不能日日都有,故而她压下心底的不舍,趴在车窗认真看向外面的广阔天地。
萧成煜见她眼眸中多少有些难过,便道:“明年咱们还来。”
沈轻稚心里好受了一些,她回头看了看萧成煜,冲他笑笑:“好。”
马车一路疾驰,下午时分就回到了东安行宫。
萧成煜还有许多事要忙,沈轻稚便回了芙蓉园,准备洗漱更衣之后再歇一歇。
另一边,萧成煜回到畅春芳景,守在此处的小禄子便上了前来,同年九福低声说了几句。
年九福面色一沉,接过他手里的折子,匆匆进了书房。
萧成煜这会儿已经换回了常服,正在用帕子擦手。
听到年九福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只继续慢条斯理擦干净手上的每一滴水。
年九福来到他身边,低声道:“陛下,宫里来了折子。”
萧成煜嗯了一声,并未开口。
年九福便展开折子,低声道:“陛下,是宫里德太妃娘娘上的折子,折子里说她近来身体抱恙,十分思念顺郡王,恳请陛下让顺郡王回宫侍奉她左右。”
萧成煜手上不停,等到他把手仔仔细细擦干净,才把帕子扔到架子上,回身往罗汉床上一坐。
“淑母妃的折子呢?”
年九福立即上前,把另一封折子呈给他。
萧成煜打开看了一眼,道:“宫里一切平安,只德太妃染了风寒,吃了几日药都不见好,其余人等皆无异常。”
年九福心里就咯噔一下。
他小心翼翼看着萧成煜,萧成煜也不看他,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君山毛尖。
这茶味苦,有一种雨后草木的清香,回甘却很迟钝,似乎一整杯茶吃完了,才能品出一丝丝的甜味。
爱吃这茶的不多,但萧成煜却很喜欢。
先苦后甜,这是先人传下来的道理。
萧成煜垂下眼眸,他自己给自己续了一杯茶,然后便道:“把德太妃的折子送去给顺郡王,让他自己定夺。”
年九福心中一颤,他不敢质疑萧成煜的圣谕,忙深吸口气,俯下身去:“诺。”
待年九福退下,小多子便更替进来,道:“陛下,见春轩已经准备妥当,各位大人已经等在候见厅了。”
萧成煜点头,他果断起身,大步往外走:“宣吧。”
待到等候的十几位大人都见完,萧成煜离开见春轩的时候,年九福才匆匆跟了上来。
他躬着身跟在萧成煜身后,压低声音道:“陛下,顺郡王请见,但不敢过来见春轩,臣便请殿下在畅春芳景里等。”
萧成煜顿了顿,道:“让他去御书房吧。”
待萧成煜回到御书房,就看到面色清白,满脸是汗的二弟。
他这个弟弟从小到大胆子都小,他没什么志气,也没什么天赋,文武课业皆是平平。
但他很听话。
先帝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德太妃让他熬夜写课业,他就熬夜学习,直到把自己累病了,才被先帝制止。
年岁渐长之后,他瞧着似乎好了许多,但他依旧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先帝故去,他成了顺郡王,虽然依旧在上书房读书听课,但萧成煜却发现他比以前还要沉默。
因为他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母族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