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贤妃和淑妃协理六宫,来坤和宫的时候多一些,自然是知道沈轻稚的面容的。
不过此刻她身穿素服,素雅清丽,峨眉淡扫,加之身份不同,到底同以前不一样了。
要说哪里不同,贤妃还真是说不上来。
沈轻稚自不去管这几位娘娘都如何想,她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回禀德妃娘娘,妾领皇后娘娘懿旨,替凤体违和的娘娘为大行皇帝守灵尽孝,是以此刻正在灵堂。”
沈轻稚此刻也意识到,话必须在灵堂里说清楚,故而她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
“在娘娘来之前,烧祭宫女被火星烫了手,不小心碰了供桌,供桌上的酒壶翻倒,才弄乱了供桌,此事不过是意外。”
“但到底有不敬之过,之后臣妾会禀明皇后娘娘,由娘娘罚惩。”
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
她身份没问题,为何在这里也没问题,烧纸钱的宫女被火溅到不小心碰了供桌,是无心之过,但弄乱了桌上的祭品却不该,但她是坤和宫的宫人。
坤和宫的宫人,乃至整个长信宫的宫人,都要听皇后娘娘一人调遣,也听她一人奖惩,皇后只是病了,但她人还在,宫里的大小事务自然仍由皇后定夺。
沈轻稚这话说得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她说得再婉转,也是在德妃心口上浇油。
德妃急促呼吸两声,手紧紧攥着,几乎要把手心刺伤。
但她到底在宫里二十几年光阴,很快就把满心的火气压了下来,她微微低头,冷冷看了沈轻稚一眼。
沈轻稚正跪着,德妃只能看到她发顶的发髻,她的头发乌黑油亮,是那么的年轻。
德妃冷冷道:“你是陛下的妃妾,是皇后娘娘的心肝,觉得我动不了你?”
沈轻稚俯下身,声音淡然:“德妃娘娘自能罚妾。”
“呵。”德妃冷笑一声,却并未再同她纠缠。
她转过头,目光紧紧落在桌上的那一滩猪血上:“这血又是怎么回事?依我之见,这血应该是从祭酒瓶中流出,你替皇后娘娘为陛下守灵,是你的孝心,但祭品出了事,却也是你的疏忽。”
这事发生在坤和宫,过来坤和宫守灵的都不是高门大户出身,她们马上就要成为太妃,搬去太妃寝宫,可以说要仰赖未来的太后娘娘而活。
除非她们疯了,也决计不会招惹苏瑶华。
就这几位昭仪小主,定不会把事情说出去,她们还想过好下半辈子。
这事其实可大可小,但不凑巧,德妃、淑妃和贤妃却偏偏在此时来到坤和宫,撞见了这一幕。
这事自然就大了。
沈轻稚垂下眼眸,脑中不停思索,最终还是浅浅看了沐芳一眼,对她比了个口型。
沐芳是皇后身边的得脸姑姑,伺候她二十年,在宫里也不会有人轻易给她没脸。
沐芳先给德妃行礼,然后才道:“德妃娘娘、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关于祭酒被换之事,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因要给大行皇帝摆祭品,从所有丧仪送来时坤和宫已经经过三人检验,娘娘请看瓶底。”
沐芳伸手在供桌上取了一瓶封好的祭酒,按住瓶塞倒转给德妃看。果然,那祭酒瓶底上面贴了黄签,黄签上赫然写了三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送祭酒的小黄门,名叫史小六,一个是接收检验祭酒的大宫女,名叫姚流云,最后一个就是一一检验并摆放祭品的沐芳。
沐芳声音清晰:“德妃娘娘,臣可以管事姑姑的女官位保证,每一瓶祭酒摆到桌上时,都是御酒坊出的二十年竹叶青。故而,现在其中一瓶里换成了猪血,那一定是有人在夜里更换祭品时故意为之,至于她意欲为何,臣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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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芳声音干净利落,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她摆事实讲道理,把所有关于祭酒的事都拿给德妃看。
既然德妃不肯善罢甘休,那所幸就闹个大的,直到把经手的人都挖出来,赶出去,才能罢休。
德妃没有立即开口。
倒是贤妃左看看右看看,颇为客气道:“德妃姐姐,您看灵堂这么乱,打扰了先帝可不好,不如先把灵堂收拾出来,咱们换去花厅再议此事?”
她客客气气给了这个台阶,若是常人也就接了,可德妃却不是常人,她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贤妃,只说:“已经打扰了,还怕多上一刻不成?”
贤妃被她一噎,立即不说话了。
倒是淑妃温柔看向德妃,此时才开口:“德妃姐姐,扰乱灵堂也是不敬,贤妃妹妹说得对,还是让宫人赶紧摆好祭品,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先帝灵位旁落。”
她开了口,德妃就不好再不给面子,她顿了顿,回过头看向沐芳。
“沐芳,你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得意人,这么多年都是谨小慎微,我信你不会在国丧之事上马虎了事,但是有人故意换了祭品,是对先帝的大不敬,是你还有你……”她看了一眼沈轻稚,“监管不力,疏忽不查导致的,这一点本宫说得可对?”
沈轻稚和沐芳异口同声回答:“是,娘娘教训得是。”
德妃点头,面色稍霁。
场面缓和了一下,德妃似乎也不再如刚才那般生气了。
德妃又问:“祭品是何时更换,又是谁人更换?”
灵堂里所有人不是跪着就是站着,根本就没准备椅子,德妃跪了二十几日,早就跪累了,这会儿也不说叫坐,依旧站在供桌前,腰背挺得笔直。
她自然不管别人跪得累不累,她眼睛里也瞧不见别人。
沈轻稚用余光看向她面容。
德妃不及皇后温柔大气,不及淑妃温柔婉约,不及贤妃活泼可爱,不急宜妃明艳照人。
可她眉宇之间的笃定和坚韧,她身上那种高贵典雅,傲视群雄的气势却是最独特的。
这是清溪蒋氏多年教养出来的底气,她在宫里嚣张那么多年,即便现在做了太妃,也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沈轻稚心道今日可有的磨了。
沐芳同沈轻稚对视一眼,才道:“回禀娘娘,先帝奉行勤俭,故而皇后娘娘也不叫把贡品日日更换,供果供品三日换一次。昨日刚好要换,按照之前定下的丧事章程,刚好轮到齐光安排差事。昨夜更换祭品时后面小膳房有事,我不在场,便让齐光仔细盯看。”
沈轻稚这二十几日都住在坤和宫,自然知道沐芳和采薇等人忙成什么样子,昨日的祭品刚好轮到齐光手下的人更换,沐芳便没有过来。
齐光也是娘娘身边的老资历了,沐芳也还算信任她。
可也就疏忽了这一次,便有了这么大的岔子。
思及此,沐芳眼中多了一丝懊悔和恼恨。
德妃挑了挑眉,她问:“齐光人呢?”
沐芳便道:“回禀娘娘,齐光如今临时在尚宫局当差,已经着人去尚宫局唤她,应当两刻便能回。”
德妃便点点头,嗯了一声,目光在所有人面上都扫了一遍,终于松了口。
她淡淡道:“先把供桌重新收拾好吧。”
她一松口,贤妃立即就跟着笑了:“就是的,本也不是多大的事,皇后娘娘还在养病,可不能扰了娘娘的病体,还不赶紧把供桌收拾好?待得守灵结束,咱们便去花厅坐下说话。”
淑妃也跟着点了点头。
事情到这里,德妃的态度似乎也好了不少,语气也没那么凌厉了,反而有种不徐不慢的淡然。
整日里不是哭就是跪,这会儿能有点新鲜事做,确实不急着立即就解决。
沈轻稚心中却总有些怪异,这怪异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却叫她心中突突直跳。
她垂下眼眸,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宫人们被沐芳领着,很快就把供桌复原,染了血的所有祭品都换下,祭酒也换成新的。
这些都摆好后,众人便又行过大礼,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又过一刻,今日的守灵也算是结束了,一行人都从蒲团上起身,替哭的宫女黄门进了灵堂,诸位娘娘小主们便从灵堂中出来,去了边上的花厅。
刚一进花厅,及时赶到的采薇便冲德妃行礼:“给娘娘们请安,皇后娘娘适才睡下,不知此事,臣便赶紧前来给娘娘们请罪。”
皇后娘娘病得起不来身,连守灵都得有人替,对此事自然是不知情的,即便下面宫人出了多大的错,都是管事姑姑们的差事没办好,同娘娘无关。
德妃脸上不悲不喜,她在主位上落座,才道:“你也辛苦了。”
几人落座,沈轻稚和沐芳采薇几人站在下首,才人们也陪在边上,一时间花厅里能听到灵堂传来的哭声,断断续续,悲悲切切,扰人心烦。
众人刚坐下没多久,齐光白着脸回来了。
她身后跟了两个宫女,一个是司职宫女红霞,一个是大宫女陈怀绿。
齐光姑姑面色难看极了,她一进来就噗通跪下,行了大礼。
“娘娘,是臣办事不利,办砸了供奉事宜,是臣的错。”
齐光认错很干脆。
德妃慢条斯理吃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道:“齐光,昨日是谁更换的祭品?你是否认真盯看了?”
她声音明明很温和,但齐光还是打了个寒颤。
她微微垂下头,低声道:“回禀娘娘,昨日摆放祭品的是陈怀绿和小黄门三子,臣确实在灵堂里盯着看过,但刚开始换祭品没多久,就有个值夜的宫女昏倒了,臣去安排那宫女下去歇息,有片刻功夫没有看顾。”
德妃目光犀利:“把这两个宫女带来,若是不招便拖去慎刑司。”
听到慎刑司三个字,陈怀绿突然抖成筛糠,她哭着伸手拉齐光:“姑姑,姑姑你救救我,我都是听……”
她话还没说完,齐光猛地回头,一个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大胆,看来犯了大不敬罪的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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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光这一巴掌又狠又重,陈怀绿被她打得直接扑倒在地,好半天起不来身。
齐光却不再去看她,只转回身来冲德妃磕头。
“娘娘,是臣御下不严,乱了坤和宫事,乱了国丧这等大事。”
齐光眼中泪水倾泻而下,却没有哭出声,她只是悲悲切切道:“娘娘这宫女同她弟弟自幼入宫,一直是臣训导,多年来早就有了师徒之情,如今她头脑不清犯了错,还请娘娘网开一面,饶恕她一次。”
“娘娘,您给她一条生路吧。”
齐光的声音低低沉沉,看似在为陈怀绿求饶,却一字一句砸在陈怀绿心里。
陈怀绿挣扎着起身,颤颤巍巍跪在了她身后,她眼中有泪,眼眸里却只有心如死灰的痛。
她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内情要宣泄,可话到嘴边,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齐光捂住了她的嘴,让她无话可说。
齐光明晃晃告诉她,她弟弟还在她们手里呢,她能怎么办?她敢怎么办?
这一次,陈怀绿低下了头,未再开口求饶。
德妃的目光凌厉,她狠狠睨了陈怀绿一眼,然后便对齐光道:“齐光,这坤和宫还轮不到你来做主,你说要饶了她就饶了她?你算什么东西。”
齐光紧咬下唇,面色苍白,不敢再开口求饶。
德妃对自己的宫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宫女上了前来,把齐光拉倒边上,让陈怀绿展露在众人面前。
德妃眼中寒光一闪,刀刀刺向陈怀绿,说出口的话,却是对着采薇的。
“皇后娘娘病重,咱们不能让她操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采薇,本宫以为这两名宫女都要送入慎刑司,必要严加审讯,才能知晓其动机,你以为呢?”
齐光没资格替娘娘做主,德妃也不会替皇后娘娘做主,但采薇可以。
采薇垂眸敛眉,神情肃穆:“德妃娘娘说得是,今日还好有娘娘驾临,替咱们主持公道,否则臣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采薇冲德妃行礼,态度很是恭敬:“谢娘娘帮忙,替坤和宫肃清叛贼。”
她明白说出了皇后的意思,如今正值前朝后宫动乱时,多少双眼睛盯着长信宫,德妃心里也明白。皇后借着采薇的口把话说出来,也算是同德妃握手言和。
虽只是一时的,到底都是为了长信宫,为了他们的孩子。
德妃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皇后的意思。
她正待继续说下去,谁料陈怀绿却突然开了口。
“德妃娘娘,”她猛地一个头磕下去,咚的一声,额头都青了,“德妃娘娘,此事是奴婢一人所为,同旁人无关,奴婢是……奴婢是因为嫉妒沈奉仪,想让她被皇后娘娘责罚,才一时糊涂做了错事。”
沈轻稚原在坤和宫时跟陈怀绿关系极差,这个倒是众所周知,只是换了祭酒,沈轻稚顶多就是个监管不力,她又是新帝宠妃,不过也就得几句训斥罢了。
但对于动手的陈怀绿来说,这风险可就大了。沈轻稚微微蹙起眉头,却并未开口,只是遥遥看了一眼齐光。
齐光面上的表情晦涩难辨,只有陈怀绿颤抖的嗓音在花厅里回响。
德妃蹙起眉头,她看了一眼采薇,采薇便心领神会:“娘娘在上,哪里有你辩驳的余地,来人……”
这一次是采薇唤的人,人立即便出现在花厅门口。
几个宫人要上前来拉扯陈怀绿,陈怀绿却抬起头,死死看向了沈轻稚。
她挣扎着,嘶吼着,用尽生命最后一番力气,做了最后的表演。
她冲沈轻稚喊:“殿下心里早就有知心人,你即便再受宠,一辈子也越不过她去,你别得意,你别得意!”
这话没头没尾的,沈轻稚和采薇都皱起眉头。
采薇一个眼神,管事嬷嬷就捂住了陈怀绿的嘴,让她直接消失在了坤和宫。
采薇转过身,冲德妃一礼:“娘娘,既然这宫女已经招认,便先把她下发慎刑司,至于那个黄门,臣稍后再审。”
德妃面容稍霁,她沉吟片刻,开口:“齐光,你是陈宫女的上峰,她犯了错,你要一起受罚,自己去领十板子,罚俸一年。
“采薇、沐芳、沈奉仪,你们三人监管不力,各自罚俸半年,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