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本应该是婉转动听的,可听在所有人耳中,却是那么的阴森可怖。
沈轻稚透过山洞,往望春亭看去。
一个年轻的黄门手里扬着鞭子,正一脸畅快地在那黄门身上鞭打,被打的人依旧挺直身躯,洁白的里衣渐渐沁出鲜红的血。
一声,一声,一下又一下。
可他始终一言不发,没有求饶,没有痛呼,甚至似乎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了。
沈轻稚想起当年那些忠诚的宫人们,她的心没由来抽痛起来。
她们被从她宫里一个个拖走,跪在地上不断哀求,可那些人却没有放过她们,也是如同这般,扬起手里的棍棒,打在少女们单薄的身躯上。
一下又一下,任由血泪四溅,却没人停手。
不能再回忆下去了,沈轻稚狠狠闭上眼睛。
她深吸口气,转身对张德海道:“今日若不救他,他就要死在这里,张德海,你敢不敢违抗贵太妃娘娘?”
张德海本就揪着心,听到这话,他压根就没犹豫:“娘娘,我敢。”
沈轻稚点头,道:“好,过来,此事这么办。”
望春亭中,冯觅儿正吃着红枣蜂蜜茶,靠在软垫上欣赏眼前的“大戏”。
她那双妩媚的狐狸眼轻轻眯着,从眼眸里露出些细碎的光,如同冰针一般细细扎在眼前的血人身上。
血人被打得浑身轻颤,却依旧挺直着腰背,那张温柔俊逸的容颜也被鲜血浸染,竟有些诡异的美。
血人就那么跪着,他半阖着眼眸,眼睛里已经没了往日的生机。
冯觅儿却越发高兴了。
就在这时,一滴鲜血飞溅到软椅上,把素白的藤蔓染上了鲜红的颜色。
冯觅儿的目光捶了捶,转瞬便又扬起,带着兴味地看向血人:“柳素衣,你这名儿可真好听,可惜了,可惜你不听话。”
冯觅儿笑着看他,声音带着畅快:“不听话的狗,就是再漂亮本宫都不要,素衣啊素衣,你还年轻,就这么死了多可惜啊?”
高高在上的贵太妃娘娘,捏死一个卑贱的奴婢犹如掐断一根稻草,她不费吹灰之力,甚至不过是动了动口舌,就有人替她拿起长刀,杀人越货。
柳素衣跪在那,此刻的他已经闭上了双眸,放弃了生的机会。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道惊呼声:“娘娘,娘娘不好了。”
冯觅儿面色一沉:“慌张什么?”
一个年轻的小宫人连滚带爬上了望春亭的台阶,大概是吓得腿都软了,在台阶上半天烂成一团泥。
“娘娘,”她声音哆嗦,“娘娘,陛下的仪驾往御花园来了。”
冯觅儿眼睛一瞪:“什么?”
那小宫人结结巴巴说:“娘娘,奴婢,奴婢去给娘娘取水,就听到外面有公公在说话,说陛下一会儿就要到御花园来,还有一刻就要到了。”
冯觅儿猛地坐起身来,她见那小黄门还一脸兴奋抽打着柳素衣,凝眉呵斥他一句:“蠢货,还打什么打,没听到小鱼说什么?”
那小黄门吓得忙跪在地上,却又被盼夏一把攥住胳膊。
“娘娘,此事可不能让陛下知晓,”盼夏一脸紧张,“这人也不能留了。”
冯觅儿也只是一开始慌了一瞬,转眼功夫,她就冷静下来。
她朝盼夏伸出手,让她搀扶自己起身,然后便一边抚平衣摆的褶皱,一边道:“小园子,用他自己的衣裳把他罩住,扔进游心池里去。”
小园子没人架着,这回终于跪倒地上了。
“娘娘,娘娘小的……”他打人可以,抛尸确实不敢。
这还是御花园,处处都有宫人,若是被人看见,娘娘不会有差错,要死的是他。
冯觅儿不耐烦了,她睨了小园子一眼,见他确实不成事,这才道:“那就把他扔到假山后面,他一个阉人,即便说了,也没人替他出头。”
说罢,冯觅儿便扶着盼夏的手,窈窕地往外行去。
一路上,她脚下都很稳,没走错半步。
小园子膝行两步,把柳素衣的外衫兜头罩在他身上,然后便挣扎着起身,拽着他的胳膊往假山后面扯。
大抵是求生的意志击退了惧怕,小园子竟是一口气把他丢到了假山之后,半路都没停歇。
就在这时,外面已经有了嘈杂的声响。
小园子甚至都来不及多看柳素衣一眼,随手把那长鞭一扔,低头跑了出去。
一阵风吹来,春景园里除了一地的血,便是一个浑身染血的人。
柳素衣觉得身上又冷又热,他半阖着眼睛,脑海里浮现起曾经在家时的情景。
那些桃红柳绿,欢声笑语,如同仙府里的仙乐,一一在他耳畔响起。
他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瞧不见。
就在这时,一双手扯开了罩在他身上的旧衣。
柳素衣以为自己已经上了仙界,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入目是一双明媚的桃花眼。
柳素衣喃喃自语:“是仙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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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打成这样,必已是强弩之末。也不过就是缓过一口气的工夫,柳素衣便再度陷入昏迷中。
沈轻稚看着他沾着血污的白皙面容,心里不由感叹,怪不得贵太妃会如此喜欢他,得不到也要肆意折磨,确实是长了副好皮囊。
柳素衣今岁只得二十,因早年间便做了太监,故而他面白无须,眉目秀丽,竟是生了张男生女相的俊俏容颜。
加之他那双即便失神也深邃的眼眸,确实是会让人心动的面相。
沈轻稚微微叹了口气,他看向张德海:“贵太妃娘娘离开御花园,你就立即着人医治他,若是贵太妃娘娘再问,就让御膳房说他重病养病,先养着再说。”
人都已经救了下来,沈轻稚就没道理再让他病死,她顿了顿,道:“此事本宫会禀明陛下,后续便由陛下定夺。”
不管如何,柳素衣的命确实已经救了下来,张德海噗通跪倒在地上,给沈轻稚磕了两个头。
“娘娘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谢娘娘恩泽。”
沈轻稚摆摆手,只让他们赶紧去医治柳素衣,然后便扶着戚小秋的手,缓缓离开望春亭。
待在御花园又盘桓两刻,沈轻稚便离开御花园,直接回了景玉宫。
距离中秋宫宴还有两日,沈轻稚思索片刻,还是觉得此事不能拖着,要赶紧告知萧成煜。
故而她吩咐铜果炖了一锅山药鸽子汤,待得午歇起来之后,便带着山药鸽子汤去了乾元宫。
乾元宫如今虽一直宫门大开,但非召不得进出,除去萧成煜召见的大臣们,其余也就只有几位郡王能时常进宫来见。
除此之外,所有宫妃,即便提前递了腰牌,萧成煜也一概不见。
只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如今宠冠后宫的沈昭仪。
昭仪娘娘若是得了闲,往乾元宫走上一趟,即便皇帝陛下正大发雷霆呢,也能为了她压住火气,好好用一用饭,散一散心,不过一时半刻的工夫,那火气也就散了。
满宫里那么多人,除了太后娘娘,年九福也就只对沈昭仪和颜悦色。
故而今日沈轻稚临时去了乾元宫,到了宫门口小黄门也不敢拦,只让娘娘坐下等了一会儿,小多子就亲自出来接了。
“哎呦娘娘,今早师父就看到有喜鹊登枝,还说今日一定有喜事,这会儿娘娘便到了。”
“果然是贵人盈门啊!”
小多子一张嘴,真是能把死人说活过来。
沈轻稚浅浅笑笑,冲他点头道:“多公公,辛苦你了。”
小多子跟在她身边点头哈腰的,显得特别亲近,乾元宫里的黄门们见怪不怪,人人心里也都有数。见了沈昭仪娘娘,谁能不巴结一番?那可真是嫌差事太好,想离了乾元宫另谋出路。
沈轻稚也不问小多子萧成煜在做什么,她只是颇为关怀道:“近来秋燥,陛下又忙,多公公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得多伺候陛下喝水润燥,平日里御茶膳房也得多备小吊梨汤和银耳莲子羹,不要弄得那甜,陛下不爱吃的。”
瞧瞧,昭仪娘娘是多么细心。
小多子连忙道:“是是是,娘娘说的是,还是娘娘贴心。”
这一番忠心不二的客套结束后,两人便也来到了乾元殿门口。
小多子伺候沈轻稚进了殿门,才道:“娘娘,陛下这会儿在御书房。”
沈轻稚点头,一路来到御书房门口,小多子才朗声禀报:“昭仪娘娘请见。”
紧接着,不用沈轻稚多等片刻,年九福就亲自过来迎了。
沈轻稚就看他绕过屏风,笑眯眯往门口走来:“娘娘大吉。”
沈轻稚点头,也没同他寒暄,只用眼神上下看了年九福一眼。
两日不见,年九福倒是瞧着瘦了不少。
萧成煜刚登基为帝的时候,年九福跟着水涨船高,成了宫里最有权势的大太监,即便他依旧每日伺候在萧成煜身边,似乎不怎么管宫里的其他杂事,但宫中许多事都会报到他跟前。
兴许是那段时候太忙了,他竟是胖了起来,年纪轻轻也显得有些富态。
这几个月下来,大概已经习惯了这般繁忙,年九福才逐渐瘦了下来,恢复了早年间的清秀模样。
沈轻稚冲年九福笑笑,年九福弯了弯腰,显得非常恭敬。
两人轻轻进了御书房,刚一转过座屏,沈轻稚便看到萧成煜正坐在书桌后,正凝眸看着手里的折子。
沈轻稚见萧成煜,十回有九回他都在看折子,剩下一次则是在用膳。
想到这里,沈轻稚有点想笑,好歹忍住了。
萧成煜早就听见了小多子的通传,他草草写完手里的折子,这才抬头。
一见沈轻稚,他微蹙的眉头便不自觉松开了。
他自己都没发现,每当见了沈轻稚,他心里所有的烦闷都会迅速消散,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年九福倒是眼明心亮,把一切都看在眼中,在给沈轻稚上了暖茶和果饼之后,他便缩头缩脑退到了萧成煜身后,安静站着一声不吭。
萧成煜放下朱笔,果断起身,甚至还伸了个懒腰。
“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最近你不是还挺忙的?”萧成煜同她玩笑一句。
沈轻稚过来挽住萧成煜的手,同他一起来到雅室,待两人在罗汉床上坐稳,沈轻稚才笑道:“臣妾几日不见陛下,心里怪想念的,又惦记陛下不好好用饭,怕陛下犯了秋燥,便亲自炖了山药鸽子汤,来给陛下润一润嗓子。”
这话说得可真体贴。
沈轻稚眼波流转,目光里透着妩媚风流,那一眼不过飘飘一送,就送进萧成煜心里去。
萧成煜端着汤盅的手微微一顿,却还是浅浅品了一口,清淡的鸽子汤只有枸杞的甜味,悠悠然然,也跟着那妩媚眼神一起落到他心田里头去。
“好汤,”萧成煜一口气把汤喝尽,才道,“你辛苦了,以后莫要亲自动手,让宫人们去做便是了。”
沈轻稚抿嘴笑了。
她从桌上取了个桃子,用小银刀一点一点切成小块,放到了红瓷果盘里。
“陛下吃些桃儿,”沈轻稚道,“为陛下洗手作羹汤,是我的福气,哪里能说是辛苦呢?”
沈昭仪娘娘这些套话虚词简直张口就来,根本不用细想。
萧成煜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反正他同沈轻稚已经做了几个月的夫妻,两人早已熟悉,到也没必要一直端着皇帝陛下的架子。
故而萧成煜把领口的盘口衣襟松了松,往后躺倒在了靠枕上。
“呼。”他长长舒了口气。
沈轻稚慢条斯理吃了几块水蜜桃,然后便用帕子擦干净手,品了一口悠长雅致的毛峰。
“陛下,今日倒是有个新闻,”沈轻稚声音轻柔,让萧成煜缓缓阖上双眸,“臣妾给陛下说了听听?”
萧成煜闭着眼睛嗯了一声,等她继续说下去。
沈轻稚便用很缓和的语调,慢慢把今日在御花园的故事娓娓道来。
期间,沈轻稚喝干了一杯茶,而萧成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一直在闭目养神。
沈轻稚也不去管他,只把故事讲完,才又开始吃桃子。
这个季节的桃子最好吃,汁水丰沛,又甜又香,一口吃进嘴里,绵软的果肉如同云朵,几乎要化在口中。
等沈轻稚全部说完,萧成煜也没有立即开口,他闭目养神,缓了许久才慢慢开口。
“你做的很好。”
沈轻稚这才笑了。
此时窗外的早晨来过一次的喜鹊再度飞林,它们站在窗楞上,好奇看着屋里人。
喜鹊鸣叫,喜事来临,可沈轻稚带来的却也不是喜事。
萧成煜并未因贵太妃的这些事生气,相反,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习惯亲生母亲的性格,宫里发生这样的事,他经还会松口气。
心里念叨着:“不过如此。”
沈轻稚毕竟没见过年轻时候的宜妃娘娘,毕竟没有被她纠缠着长大,毕竟没有因为她吃了无数苦头,在她眼里觉得不可思议的大事,在萧成煜这里也不过是曾经发生过的小事罢了。
他甚至在心里感叹:她到底不是年轻时候了。
萧成煜依旧慵懒躺在那,他又静了片刻,才问:“那个黄门你救下来了?”
沈轻稚点头,片刻后才开口:“是的陛下,张德海都求到我跟前,那黄门看着也可怜,我就把他救了下来,让张德海安排医正给他治伤,现在后排房那边养上一两个月。”
此刻见了萧成煜的态度,就知此事并不算严重,沈轻稚话锋一转,便道:“不过经了这一遭,柳黄门到底不好再留在御膳房,臣妾以为,他还是得换个地方。”
萧成煜又慢悠悠嗯了一声。
屋外太阳西斜,光影悠长,把两个人的影子打在对面的宝石榴盆景上,在盆景里的花草上留下一道时间的痕迹。
窗台上的沙漏刻钟正在缓缓流逝着,沈轻稚总觉得能听到里面在沙沙作响。
岁月如梭,转瞬即逝。
萧成煜缓缓睁开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