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看直了眼,心中恐惧被她这一笑抚去,最后还是补了一句:“对不起,女郎,我日后不会再贪睡了。”
周寅轻轻颔首,依旧道:“没关系的。”
她语调轻柔,仿佛春日里因风而起的绵绵柳絮,没有承载任何负面情绪,是真正的没关系。
小丫鬟看着周寅转过去的背影红了脸。决定日后一定要更加用心伺候女郎。她与那两个婆子不同,是因为二人什么也不干将活都丢给她才累得睡着的。
刚下定决心,小丫鬟便被一把挤开,两个婆子毫无规矩地入内。
“女郎。”到底猖狂惯了,二人一时难改过去的毛病,没分寸地往周寅身边去,一不留神胯顶到了桌角。
桌子一动,周寅虽然手稳奈何桌子不稳,笔下曳出一道长长墨迹。
桌上供奉的酥油灯摇晃,烛火还是灭了。
作者有话说:
“生死之中,实有乐受。菩萨摩诃萨以苦乐性不相舍离,是故说言一切皆苦。”出自《大般涅槃经》
第4章
烛火熄灭,房中光亮实际上并没有多大变化,却无端地叫人觉得一悚。
“女郎——我们不是故意的。你最善良,原谅则个吧。”两个婆子心打了个突,自知举止莽撞,难得面上讪讪,怕周寅再去告状。
小丫鬟在后面气得面红耳赤,这两个不要脸的老虔婆!
周寅无声无息将笔放下,缓缓抬起头来。她的一举一动都藏着一个“慢”字,在旁人看来就是磨磨蹭蹭黏黏糊糊。
“没关系啊。”周寅依旧是那一句话,面上挂着包容一切的笑,看得人心口发堵。她好像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动怒,让人想报复都不知该如何报复。
一个不会为外物所动摇的人最难让人抓到弱点。
但两个眼皮子浅的婆子自然想不到这么多,只觉得周寅笑着的模样可恶极了。
“有什么事吗?”她浅笑着问,似乎并不在意纸张上的墨迹以及灭掉的灯。
二人相视一眼,在周寅的纵容之下胆子渐长,还好意思再开口提要求。
“女郎,我二人家中有事,想家去两日,还请您通融。”两个人竟是甩脸子走人,不想管院子里的烂摊子,要等院子收拾好再回来。她们求到她面前,分明是吃准了她心软,不会拒绝人,来故意恶心她。
正是因为被一直欺压搓磨的生物咬了一口,随之而来的愤怒才会比一般的愤怒要更加浓烈。
就像人突然被自己的宠物狠狠咬了一口,羞恼当然比被一般的动物咬了要大。一直能够欺负的东西突然还手,除了伤人外更叫人没面子。
何况一次教训虽然叫她们吓了一跳,但周寅的软弱又给了她们能继续欺负她的希望。
一次反抗与诸多欺压相比还是太微不足道,长久以来形成的压迫记忆让无论是欺压者还是被欺压的一方都仍旧遵守过去的相处方式。改变并不是一朝一夕,一蹴而就。
果然周寅虽然面露难色,说起话来还是犹犹豫豫:“可我做主并不算数,你们该向舅母说明原因请辞。”
听她并没有一口拒绝,两人心中轻嗤,嘴上哄她:“只要女郎答应,我们自会去向夫人禀明。”
周寅当真在她们的殷切期待下败下阵来,轻轻点头:“我没关系的。”
二人相视一笑,笑容再掩饰不住,俱是将烂摊子扔还给周寅的志得意满。
“女郎!”小丫鬟急得直唤周寅,显然是看不惯如此恶仆欺负人,但人微言轻,起不到什么作用。
竟是一刻也等不得,两个婆子推推搡搡着离开,很是得意。
“女郎,你……”小丫鬟急得上前,最后只叹气,“您太善良了!”
她能指责女郎什么呢?她也是吃了女郎心软的好处的。
周寅微笑着从椅子上起身,将袖口卷了一卷,便露出她左手手腕上圆润光滑的佛珠。沉木佛珠色浅,介于黄棕之间,大约戴了并不久。她皓腕白皙,明明年少气质却与这佛珠十分相称,有着一样沉沉如水的恬静。
“没关系,她们家中有事,我该行个方便。”
周寅垂眸莞尔,将倒下的烛台一一扶起,又打开桌中抽屉,其中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个个烛台。她从中拿出两个与之前四个摆在一起,才将抽屉合上。
“她们家里没事,是骗您的!”小丫鬟愤愤。
“啊?是骗我的?”周寅像是才知道这回事,还不肯相信,“为什么要骗我?”
小丫鬟跟在她身旁苦口婆心地同她分析:“她们只是想偷懒,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这时候有事。”
周寅微怔,旋即又笑:“那不是更好,无事发生。”
小丫鬟傻眼,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
周寅笑着从油桶里舀了酥油为油灯添油,六盏油灯齐刷刷地亮着。
……
谢荷隔日又来了,这次是小丫鬟给开的门,只见这位二女郎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周寅呢?”她舔了舔嘴唇盯着小丫鬟问,看样子有大事发生。
小丫鬟忙道:“女郎刚从老夫人那里回来,正在房中用午饭。”
谢荷一愣:“这么晚才用饭?”
小丫鬟多少带着些怨气道:“厨房那边刚将饭送来。”
谢荷眉头一皱,拨开小丫鬟径直向房中去。
明明是正午时分,房中却有些让人寒毛倒竖的阴冷。大约周寅的这间房实在背光,风水并不怎么好。
周寅安静乖巧地坐在桌前用饭,桌上菜色说好听些叫做清淡,说难听些是可怜了,尤其是在谢家这样大家中。
谢荷站在单开的门前将门外投射进来的光影挡了大半,本不明亮的房间顷刻间暗了几分。
周寅先停下咀嚼动作,将口中食物咽尽,才慢悠悠地转过头,面上同时露出喜悦神色并殷切地站起举步相迎:“二表姐。”她上前如没骨头般缠上谢荷的手臂。
谢荷被她紧紧贴着,脑子白了一瞬,涨红着脸忘记原本要说什么。
过去周寅对她向来尊敬有加,不见如此亲昵,就是从昨日开始变的。
谢荷一下子没吭声,周寅乖巧地依她站着,也不做声,像是完全听她吩咐,受她掌控。
菟丝子。
谢荷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个词,却又很快收回思绪,想起自己原本是来做什么的,于是反客为主地带着她向桌边去。
桌上菜色并没怎么动,却看得谢荷直皱眉头。便是她家下人,餐食也没有这样差劲,分明是有人刻薄周寅。她母亲执掌中馈,向来光明磊落,既然祖母接了周寅回来,她母亲便不会阳奉阴违。
“你只吃这些?”
周寅尚未回答,跟进来的小丫鬟抢先道:“厨房向来是送这些给女郎的。”
谢荷顿时沉下脸来:“我会查明此事,不叫人怠慢你,这绝不是谢家的意思。”
周寅细声细气:“这些已经很好……”听上去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谢荷一阵头疼,又想起来意,最后起了个头道:“你房中的两个婆子是不是出府了?”
她平平淡淡一句问后明显感受到周寅整个人一颤,转头一瞥只见周寅一张脸惨白,嘴唇哆嗦着解释:“二表姐,是我将她们放出府的,不怪她们。”
“她们死了。”谢荷抛下这句话后盯着周寅,看她无措松手向后退了几步摇摇欲坠风吹就倒,一瞬的痛快很快被愧疚压过。
“你怕什么,真胆小。”谢荷凝眉,却后悔刚刚将话说得太直白。
却听见一阵细弱的哭声。
谢荷循声望去,只见周寅别过头去双手掩面肩头颤抖,哭了。她以为周寅是听见死了人被吓哭的,迟疑着温声劝解:“你莫怕。”
周寅胡乱摇头,终于显示出几分孩子气来:“表姐,我不是怕……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放她们回家,她们也不至于丧命。”
谢荷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她竟是因为愧疚才落泪,噎得说不出话。
小丫鬟顿时抢白:“明明是那两个老虔婆故意躲懒将烂摊子都推给女郎……”她嘴皮子利索,很快将事情经过说清。
谢荷万万没有想到昨日自己前脚为周寅出头,周寅后脚又能被欺负。她今日前来一是为了告诉周寅两个婆子的死讯,二来也想知道那两个婆子为何会出现在府外。
如今得到答案,她心情愈发复杂。
那两个婆子毫无疑问是咎由自取,说是报应也不为过。
只是周寅……
谢荷听着房中的嘤嘤哭声,头大如斗。
“这又不是你的错……”谢荷从没安慰过人,勉勉强强开口。
周寅只哭,上气不接下气,看样子愧疚极了。
直到午时过去,周寅才因为悲伤过度哭晕过去,被安置在床上昏睡。
谢荷看着周寅在梦中也未曾舒展开的眉头,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怪怪的。过去她一直看不惯周寅,如今与之相处,那些不满已经烟消云散了。
周寅是真正的善良,只不过善良过分。
谢荷坐在床沿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眼周寅素净过分的房间,旋即心中一冷。难怪周寅活得如此小心翼翼,对她们姐妹避之不及,分明是谢家有人刻意冷待她叫她误会是谢家看不起她。
她心头沉沉,打定主意要查清究竟是谁针对周寅,余光瞥见桌上摆着的六盏燃烧的烛台不由一怔。
白日点灯,太过奇怪。
谢荷好奇,轻轻起身向烛台走去,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怪异油灯。
“大白天点什么灯?”她蹙眉,低声开口问在一旁收拾的小丫鬟。这灯总让她感到不自在。
小丫鬟答:“这是女郎一直供奉的,说是要长明不灭。不过昨日那两个婆子实在可恶,将女郎的灯撞灭了,女郎素来脾气好,压根没和她们计较,谁知道今日……”
她凝眸一看,歪了头又道:“好像多了一两盏灯,过去没这么多的。”
谢荷点点头,又想着去查谁苛待周寅,于是起身要走。临走前她再看一眼鼻头眼角泛着胭脂红的周寅,不由在心里悄然叹了口气。
她虽然年纪不大,却也隐隐知道周寅这样的样貌和性格将会为其自身带来怎样的麻烦。
第5章
谢荷心中有事,打周寅院中出来时还在闷头盘算,冷不丁撞上了人。
她轻嘶一声,蹙眉抬头,旋即愣住叫道:“哥哥。”
谢琛脊背打直地站在她面前不远处,桃花眼中含笑,打趣她道:“皱着眉头,在想什么?连哥哥也没看见。”他见谢荷皱眉从周寅院里出来,过于自负地以为是他挑拨有效。
谢荷见着谢琛,眉头不自觉舒展开来,眼里含了笑意。
谢琛掩去眼中深意,俨然一副好兄长的模样温柔开口:“谁惹你不痛快了?”他以为是周寅惹谢荷不痛快,很爽快地出言挑拨。
至于谢荷出现在这里他完全不意外,昨日他才激谢荷生妒,谢荷不来反倒是他行事无用。左右谢荷找了周寅不痛快,他正好趁此时入内,让周寅依附。
而周寅被怠慢之事,他相信谢荷乐见其成。
谢荷一愣,这才想到兄长向这里来想必也是为着周寅,心中顿时不大舒服。但比起过去,这点不舒服实在算不得什么,周寅那样的性格,是需要人时时照料,不然会吃大亏。
她是为有人要败坏谢家声誉生气,却又不好在兄长面前说这些。她本就是别扭的性子,心口不一,过去讨厌周寅在谢家也算是人尽皆知,现今当然不好意思又说自己为周寅操心。
谢荷含混道:“没什么。”
谢琛伸手,屈指轻弹下她额头:“分明不高兴,还与哥哥见外。谁欺负你尽管告诉我。”他刻意要引着谢荷说出对周寅的不满,好纵着谢荷,叫她更欺负周寅。
谢荷心中忽然闪过几个念头,最后说出口的是:“若是周寅欺负我,哥哥也会为我做主?”到底是年纪不大,还在意着谁的分量更重。
果然如此。
谢琛心里想笑,还故作诧异,为周寅招恨:“妹妹说笑,表妹那样性子的人,如何会欺负人?”
换做过去谢荷听了这话已经怒了,不过如今她非但不生气,还很是认可。
多了解周寅一些就明白她有多任人揉搓,根本不是能欺负人的人。
想想她为着那两个婆子之死自责内疚哭晕过去,谢荷就头疼。实际上她也不必为了周寅的事情头疼,可就是撂不开手,总觉得一不管周寅她就能被人拆了吃。
见谢荷低头不语,谢琛还以为是戳中谢荷痛处。他点到为止,不再继续深聊此事,微笑着说:“我去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谢荷不假思索:“别。”
谢琛笑看向她,在心中盘算谢荷大概将周寅欺负得凶,就听她不耐道:“她刚哭睡着,哥哥换个时候再去吧。若将她弄醒了,她定要将眼睛哭瞎。”
谢琛品出些不对劲,面上依然带笑,心中却冷了下来。他很聪明,自然听得出谢荷凶狠之下的维护。
谢荷竟然会维护周寅?
谢琛头一回感到事情不在他控制范围之内,谢荷为何会骤然改变对周寅的态度?
他装出微讶神色,不动声色地套话:“表妹怎么哭了?”
谢荷颇烦躁:“我奉母亲之命来告诉她她院中伺候的两个婆子死了。”
谢琛微微挑眉:“怎么回事?”
谢荷皱眉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通,下意识隐去她对周寅的回护,又顺口提了有人陷害谢家,刻意冷待周寅的事。
谢琛默不作声地听了半晌,神情严肃:“竟有此事!是我疏忽了。”
谢荷见他愤愤,少不得又回头劝他:“周寅也不爱说,也不全怪咱们……哥,你别自责了,咱们将人给他抓出来就好了,我这就去告诉母亲。”
谢琛望她一眼,正色道:“此事便交给我吧,我要亲自给表妹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