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藏脸色瞬时阴沉下来,旋即又堆满笑:“我那不是和妹妹玩笑,逗逗她玩,她最后不也没事?何必置气。”他很有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能力,三言两语将害人性命的事轻描淡写。
林大儒冷脸:“你险些要了她的命!这是小事吗?”他宛如爱女慈父,很为林诗蕴着想似的。
然而下一句便是:“你图一时之快要了她命又如何?日后谁为你代笔!眼皮子浅的东西!”
林诗藏被骂,面上很快闪过一丝不忿,又笑着解释:“阿蕴太不听话,我只是吓一吓她,想让她听话一些,她不是没事吗?何况阿蕴说话实在太难听了,但凡她能好性儿一些,我怎么舍得要我亲妹妹的命。”
“何况那是天家的马车!”林大儒恨铁不成钢,只觉得儿子蠢极,“若被查出是你所为,整个林家都要受你牵连!”
林诗藏哪里想过如此长远,只是当时被愤怒冲昏头脑才下的手,如今被父亲点出才感到后怕极了。他惶然起来,不敢再嘴硬,急忙认错:“父亲,我错了,您一定要帮帮我,千万不能让人查出
林大儒冷哼一声,并未直接保证什么,但已经在心底里原谅了儿子。他最终叹一口气:“你少再招她,我去与她说说。”
他在心中叹气。儿子如此,他实在不放心将林家交在他手上,但别无他法。他早已为儿子善后,当时一听宫中马车出了问题他便立刻猜到是林诗藏所为,不得不说气得牙痒。但他只能粉饰太平,绝不能让林诗藏就此折了,所以当即向宫中去信要挟林诗蕴帮忙遮掩。
林诗藏喜不自胜,当即起身长揖:“多谢父亲,我愿意向妹妹道歉,与父亲同去。”
林大儒不置可否,嘴上仍道:“她见了你只怕又要闹心,你何苦跟着去惹她?”
林诗藏心说他就是为了让林诗蕴不快才要去的,面上依旧装乖:“我同她道歉,若能与她冰释前嫌,日后再让她代笔她也能写得心甘情愿一些,说不定再著出什么传世名篇,也好让咱们林家长脸。”
他刻意说的是家族而非自己,就是为了让父亲觉得他事事为林家着想,好显得林诗蕴无理取闹,从而更偏向他。
林大儒哪不清楚他的心思,但林诗蕴若能写出传世名篇的确是能让林家名声大振,便默许了林诗藏的心思。
说到底还是林诗藏不行。若他有林诗蕴这样经天纬地之才,何需旁人拙笔代替。又或者林诗蕴是男儿,这样是最好的。老天偏生开了个玩笑,让富有诗才的是他女儿!
二人便同向林诗蕴的院子去。
从各方面看,林诗蕴的院子在林家显得格格不入,雪洞一样清苦,甚至不及在宫中堆放的东西多。
林诗藏带着几分嫌弃跟着林大儒一同进了院子,是不需要人进行通传的。林大儒作为一家之主,去哪里都从心所欲,并将家中所有人都看做自己的附庸。
林诗蕴听到动静径直起身,将书有字迹的宣纸折上几折投入香炉中,白纸缓缓燃尽,化作香灰。她快步回到桌前,对着白纸发呆。
林诗藏跟着父亲一道进入房中,面上嫌弃之色更浓。他上前很没规矩地翻起林诗蕴面前纸张,见一张张都是空白便很没好脸色起来。
“什么也不写?”他没好气问,“那你坐在房里做什么?”
林诗蕴垂眼,理都不理他,将他的话充耳不闻。
“诗藏。”林大儒呵斥道,后悔带他过来。
林诗藏这才兴致缺缺地回到林大儒身后,挑衅地望着林诗蕴。
“诗蕴。”林大儒面色和缓,“回家可还适应?”
林诗蕴不冷不热,无甚表情,语调也无甚起伏:“在哪里都一样。”她的意思是林家也算不得她家。
林大儒只当她适应能力超群,揭露正题:“将要年节,你兄长为了林家需要出席许多场合,你多写些应景诗文给他。”不是商议,是惯常的命令。
林诗蕴一言不发。
林诗藏便急了,最看不惯她这副无悲无喜的死人样儿,忍不住恶心她道:“阿蕴,兄长也不想占你的好处,只可惜你是女子,有大才也无用,不若为林家多作贡献。”
林诗蕴终于端起眼看看他的嘴脸,一阵一阵地倒胃口。她十分平静,并未被他激怒,甚至顺着他的话道:“既然无用,我愿就此封笔。”
林诗藏见她不受威胁反而反过来威胁他,顿时恼羞成怒,高声叫道:“林诗蕴!”他忒无能,只能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是什么话!”林大儒几乎将手中文玩核桃捏碎,绝不许她封笔,“林家倾注多少心血培养你,你焉能如此儿戏,此话绝不可再说!”
他完全不能接受林诗蕴封笔,便是有这个苗头也足以让他不安,因林家兴衰说白了皆系在林诗蕴一人身上!
林诗蕴对他这反应并不意外,抿唇不语,做无声的抗争。
林大儒看她并不回应,便又使起怀柔方法,语气和缓下来:“只有林家好,你娘的病才有的治,不是吗?若林家没落,谁为她请郎中治病呢?我已经联系了慕虎馆,请鹿神医来为她瞧病。那位鹿神医妙手回春,很有本事。他若肯出手,你娘的病大约有希望。”
林诗蕴把头埋低,终于在一霎静默之后轻轻点了点头:“我会写的。”像是认命了。
林诗藏脸上扬起大笑,心中痛快无比。他得意极了,尽管林诗蕴并不是向他低头,但他只要看到她这样清傲的人不得不被折断双翼就痛快无比。她有惊世才华又如何?名头不还是落在他头上。但即便这样,他还是打心眼儿里嫉妒极了林诗蕴。
凭什么在兄妹二人之间有才华的是林诗蕴而不是他?一母所生,一胞所出,他只比林诗蕴早见世须臾,但天生的好处几乎全被她占去,他恨极了。
世上若无林诗蕴,这大才定然是他的!
林大儒听林诗蕴答应下来,终于放下心来。这女儿虽然冷硬得可怕,但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柔软。便是这一点柔软被他抓住,大肆利用。
林大儒也不愿闹得太难看,目的达成后又转起手里核桃,平和地道:“诗蕴,林家好,你和你母亲才能好,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你兄长他有不足我已经说过他,你安心写出好诗文让他扬名才是正事。”
他说到这里心中颇有些怅然的遗憾,科举实在严格,需三搜身,不然他恨不得让林诗蕴去为林诗藏考科举。
林诗藏无法科举入仕,只好用诸多文章堆砌文名,再装出一副不慕名利的模样。他不当状元是因为他不喜欢吗?他没这本事。
林诗蕴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低低地道:“我想见一见母亲。”
林大儒一顿,笑道:“待你将诗文写完,到过年时便让你们母女好好团聚。”
林诗蕴沉默。
林大儒只当她答应下来,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你快些写,要好词作,不要糊弄人。”便离开了。
他在女儿这里从没得到过身为父亲应有的待遇,林诗蕴也完全不像他心目中该有的女儿的乖顺模样,若非必要,他亦实在不想到这里来。
林大儒走了,林诗藏并没离开。
林诗蕴瞥他一眼,没带任何情绪。然而在林诗藏眼里她这一眼满是嫌恶,是全然地瞧不起他。
他带着偏见看人,自然也觉得旁人对他充满偏见。他感到自己被看扁,非要宣泄愤怒:“你果真看不起我,每次在父亲面前装得好好的!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诗蕴低下头发呆,随他发疯。
林诗藏不被理睬,脸上火辣辣的,更觉得自己像个乐子,热血一股脑向头上涌:“林诗蕴,你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你再了不起也无人知晓你的能处,世人只知道林诗藏!”
林诗蕴依旧没什么反应,深知多给他一个眼神反而会让他更来劲,干脆装死,等他自己闹够了离开。
林诗藏被刺激得够呛,想到什么忽然开口:“对了,上次我去宫外堵你让你先跑了。”
林诗蕴轻轻蹙起眉头,不明白他在扯什么。
“不过我倒是遇到了一个你的同窗。”林诗藏盯着林诗蕴看,只想看出她究竟会不会有什么异样。
“还是个颇貌美的小女郎,观音似的。”林诗藏继续道。
林诗蕴心头一颤,几乎维持不住冷静,但长久与林诗藏打交道的经验让她勉强不动声色。她但凡露出半分在意,周寅只会成为另一个她母亲,被林诗藏拿去用来威胁。
林诗藏看她没什么反应,顿时没了兴趣,更加相信自己心中推测。果然二人关系并不怎样,林诗蕴连一分关切也没有。
他冷笑:“如你这样的人活该一辈子没有朋友。我还邀请她来府上做客,可惜人家根本不理睬我。想来你们俩关系也不怎么,不然她也不会一句话不想多说。”
林诗蕴悄悄松一口气,得知周寅和他并没有什么交集就好。她难得生出些轻松的情绪,忍不住腹诽。
周寅多聪明啊,准看出来你不是好人才不理你。
林诗藏看她风吹雨打都不动,意识到自己有多失态。他感到丢脸,终于学会闭嘴,几乎逃也似的从她这里离开。
林诗蕴并没有嘲笑他的兴趣,事实上林诗藏只要不招惹她做什么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想着还好周寅没傻乎乎地上去同林诗藏多话,不然她一定会再被要挟。
第59章
自打上次谢琛问了崔骜的事后周寅便不曾再主动来向他请教过学问。害羞也好, 不安也罢,谢琛并没有能用他主意的机会。
他心中焦虑却无计可施,这一晃眼便到了除夕。
辞旧迎新, 洒扫庭除以外谢夫人更是请到鹿神医为家里人诊平安脉。
冬风潇潇, 裹着府上绿梅飘香徐徐拂来, 寒香沁人心脾。
鹿鸣今日着一袭青衫,颇有些飒沓意味。他带着些女郎气的眉眼上落了点点雪粒, 显得人更是清寂。
女孩们本四下坐着, 见人来了相视一眼纷纷起身, 到谢夫人身旁去。谢夫人从榻上起来,自觉到桌前去要坐下等着请脉。她腹中月份尚小,兼之冬日衣衫厚重, 此时并不显怀。
周寅贴心,难得摆脱一次慢吞吞,倒是眼疾手快地挪了坐垫垫在谢夫人身下, 防止凳子太冷,将人冷着。
谢夫人微微讶然, 转而无奈且亲切地转头看向周寅。她口上似在埋怨,实际上是在炫耀:“这孩子……”
周寅腼腆地站在一旁,并不居功。
鹿鸣静静看她一眼, 很快收回目光, 将药箱放在桌上从容落座。
谢苗跟周寅挨着站, 轻轻用手肘抵了抵她。周寅柔柔看她,就见她看看鹿鸣, 而后对着自己一阵挤眉弄眼眉飞色舞。
她不解回望, 就听见谢苗用气声同她道:“表姐觉不觉得鹿神医今日分外好看。”
周寅听得一怔, 旋即被她逗笑, 绽露出个微小的笑弧,没赞同也没否认。
鹿鸣耳尖一动,依旧垂着眼静心诊脉。他很快诊好,一如既往地交代了要领,便轮到为女郎们诊脉。
第一个是谢荇,她早已习惯被诊脉,如今身子好了不少,显露出处变不惊的淡然。
“继续调养。”鹿鸣很有距离感道。
谢荇终于放下心来,如今她很能感受到一个好身体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她越有这种感受,便越恨自己当时没有脑子以及包藏祸心的冯郎君和为虎作伥的映红。好在一切尚可挽回。只是她再想找人监督映红以免她胡说八道时,府上却说映红家里有事,自己自请回老家了,倒省了她的事。
虽然细想之下有些奇怪。
接着是谢荷与谢苗,二人身体康健,并无大碍,有些小毛病稍加调理就好。
最后轮到周寅,倒不是谢家刻薄她让她排最后一个,实在是她谦让。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桌前,将素白的手腕搭在桌上,怯怯望向鹿鸣。
鹿鸣撇开眼不看她神情,隔着蚕丝手帕搭上她脉搏。他一顿,眉头浅蹙。
众人觑着鹿鸣神情变化,提心吊胆起来。他为周寅把脉的时间最长,良久才收回手,看一眼自己的指尖道:“这位……”
谢夫人提醒他:“这是我外甥女,姓周。”
鹿鸣神情严肃:“周女郎最近染寒凉了?”
周寅想想自己几次三番被人拦在躬行楼外吹了冷风,诚实地轻轻点头。
鹿鸣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但语气没有多大变化,直白道:“你脉弦涩,肾阳不足、气滞血瘀、血虚失荣,需悉心调理身体,日后不沾寒凉之物为首要。”
周寅颤颤,无辜地望着他:“很严重么?”众人同样想如此问,巴巴地看着鹿鸣。
鹿鸣尽力避免与她目光有直接接触,冷冷淡淡:“很严重。”
周寅面色一白,可怜极了,叫人瞧着心一阵一阵地疼。
鹿鸣又道:“温养得当,不成问题。”
诸人这才松一口气,却依旧忧心忡忡。不查不知道,原来周寅身体底子竟这样差,也不知道她在家中究竟是如何过的。
周寅似乎很快认命,轻声道:“多谢您。”
鹿鸣未应,写方子去了。他留了方子便要告退,终于看周寅一眼:“周女郎可还方便?尚有些事宜需告知你。”他这话并不突兀,因肾阳不足是颇私密的病,借一步说话让人觉得情有可原。
周寅神情恍惚,似乎还很不能接受自己身子不好这回事,但还是很乖巧地起身道:“我送您。”
谢夫人道:“将斗篷披上,再揣着暖炉,莫要冷着。”
周寅由人系好斗篷,又在怀里抱了暖炉,才绒绒地跟着鹿鸣向外走。
鹿鸣果真交代她些病情所需要注意之处,宛如照本宣科地背书。他说了许多,直到周寅将要将他送出门去才停下脚步。
他忽然与周寅四目相对,眼底清冽如晓月寒潭。他开口,语气却与往常不同,像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周女郎。”
周寅未有变化,目光绵绵:“啊?”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红封递给她,心平气和道:“怕你记不住,手写的一些注意之处。”
周寅双手接过,细声细气:“多谢。”
鹿鸣颔首:“如此我便离去了。”他转身进了谢琛的院子,到底谢琛也是谢家一员,不过清晨读书,不好过去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