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如张了张嘴,口齿发麻地道:“我与阿寅思前想后,发现只有一个法子妥当。须得您扮作周女郎的丫鬟,周女郎再来我府上拜访,这样您就能到我母亲那里为她诊病了。”
鹿鸣听罢并没什么反应,略作思索,很平静道:“好,什么时候?”爽快得让人不可思议。
许清如因惊讶隔着幂篱微微张口,直到周寅轻轻捏捏她的手指她才回过神来应下:“越早越好,我快要入宫,明日您可有空?”
鹿鸣沉吟:“明日一早正好要去谢家为夫人请脉,之后可以过去。”他落落抬眼,目光不偏不避地落在周寅身上。
倒是周寅显得似乎有些羞涩,幂篱微侧。
许清如反应了一下谢家是哪家,而后才喜悦地看向周寅:“阿寅,那明日你正好能与鹿神医一同到我家来。”
周寅轻轻点头,似带着羞怯道:“好。”
两人在慕虎馆外告别,许清如颇郑重道:“阿寅,我真的万分感谢你。”
周寅像不好意思极了,忙连声道:“我并没有做什么……”
许清如摇头:“若没有你,我明日只怕还在馆外徘徊。”
周寅便问:“那你可开心?”
许清如怔住,莫名其妙心乱如麻,慌张道:“开心。”
周寅很满足地道:“你开心就好!”
许清如轻轻偏过头去,骤然失语,如堕烟海。
……
与谢夫人请完脉,周寅同之说明今日去许家拜访,顺理成章地与鹿鸣一道出府。她今日独身一人,并没带妙华一起,因鹿鸣要做她的丫鬟。
青幔马车的车柜之上堆满瓶罐衣物,乱糟糟的旖旎景色。
鹿鸣换上女子衣裙,闭上双眼由周寅为他梳妆。他与周寅相距咫尺,近得能感受到她带着兰意的呼吸。
她兴致勃勃地为他施朱抹粉,勾勒眉眼。她宽盈的水袖因动作轻拂过他鼻尖,带来轻微痒意,以及清甜幽香。
鹿鸣眼皮微颤,带动睫毛一起颤抖。
周寅命令他:“别睁眼。”
鹿鸣便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周寅用手指蘸了口脂在他唇上铺展开来,最后一笔曳开,她方拿出帕子一面擦手指一面对他道:“好了。”
鹿鸣这才慢慢睁开眼,撞入俯身的周寅眼中,神情忐忑。
正因这份美不自知,他才显得更加动人。他不安的这一刻在周寅看来是最美的,无论皓月清晖还是旭日彤霞在这一刻都失去颜色。
他明眸皓齿,冷郁忧悒,如月桂传香。
明明他还是鹿鸣,但柔和了棱角,减去三分冷锐,便是欺霜赛雪的清冷美人。
周寅捏颌于掌,微微一笑方撒开手:“真好看。”
鹿鸣松了口气,对着她卑微地笑。只要能取悦她,扮成什么样他都甘愿。
马车始动,向许家去。不到半个时辰,车便到了。
周寅自车上下来,鹿鸣垂下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递上名帖,被人引着向府中去。
许清如在府上等候多时,心中惴惴。虽然计划天衣无缝,但总有变故突生。今日好巧不巧,她父亲休沐,也在府上。
直到听周寅递了名帖进来,她立刻再坐不住,到院外相迎,周寅正巧来了。
“阿寅。”她草草看了一眼,未见鹿鸣,心沉了沉,不知是出了什么事,面上不显,携着周寅,“快进来,我等你好久了。”
周寅柔声:“让你久等。”
“倒也不久。”许清如怕周寅自责,急忙改口。
二人相携到房中去,鹿鸣默默随于其后,未叫人看出半分破绽。他本就男生女相,作女子装扮不显任何突兀。
絮絮寒暄一阵过后,许清如屏退下人道:“我与周女郎要说些体己话,你们先退下吧。”
下人们相视一眼,识趣地鱼贯而出。
周寅莞尔:“让妙华留下伺候吧。”
许清如是知道周寅有个叫妙华的丫鬟,答应下来。
鹿鸣将门关上,添茶倒水,举手投足间没有任何特征,雌雄莫辨。
许清如确定四下无人,门窗关好,这才出言相问:“阿寅,是出了什么岔子吗?”
周寅不解:“没有呀,是怎么了吗?”
许清如问:“那鹿神医……”
周寅一指鹿鸣:“鹿神医就在那里呀。”
鹿鸣缓缓抬头,双目如洞庭晓月,皎皎生寒,面如玉树堆雪,清冷动人。
许清如瞠目结舌,方才全然没有认出这是鹿鸣,惊得下巴要掉:“鹿……鹿神医!”
鹿鸣毫无羞耻感地平静冲她颔首,算打过招呼。
许清如晕头转向,作为旁观者,她远不及女装的鹿鸣镇定,好一阵才缓过神来,不尴不尬地笑笑:“我眼拙,方才没认出来。”
周寅唇边漾开一个微小的笑弧,带着浅浅得意地问:“果真吗?是我为他妆扮的。”
许清如被她这副少女模样感染,夸赞道:“你最厉害。”
鹿鸣望向周寅的目光温柔,他眼睫低覆,将情绪掩下。
周寅害羞起来,腮生红霞,不好意思地别过眼去。
门忽然被敲起,许清如眉一拧,端起架子问:“谁?”
鹿鸣低下头去,只看脖颈与肩背让人觉察不出不对劲儿。
门外道:“女郎,老爷听说你有客来,特意派我来知会一声,让你带着客人到正堂去让老爷招待一番,也不失礼数。”
当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许清如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未失态,沉着应对:“我知道了,一会儿我便带周女郎过去,请让父亲稍等片刻。”
“哎!”门外应下,接着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听起来是传话去了。
许清如揉揉额角,同周寅道:“阿寅,我父亲要见你。”她说罢又看向鹿鸣,有些发愁,思考起要不要干脆将鹿鸣留在这里,自己与阿寅去见父亲。
“啊?”周寅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像是不明白事情怎么又与许清如的父亲有关。
“我思虑不周,没考虑到我父亲今日在府上休沐,抱歉。”她这句抱歉既对周寅说,也对鹿鸣说。
周寅很没主见的样子,颇依赖地望向许清如问:“清如,该怎么办?”
许清如沉吟,很快答道:“我们须得过去,还有鹿神医也要一道过去,单留你在房中太奇怪。”
周寅温顺地道:“都听你的。”
许清如劝慰:“不过我刚刚都未认出鹿神医,我父亲不见得能看出他是男子,咱们且安心去就是,万不能他未自己发现什么,咱们却紧张得让他瞧出端倪来。”
周寅煞有其事地重重点头:“是。”
鹿鸣依旧不冷不热,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实际上许清如心中远不及她口中说的这样冷静,她同样不安,但她惯于做主心骨,所以不会暴露弱点。
许大人主管吏部,为吏部尚书。他美须髯,五官端正,衣衫过分干净整洁,丝滑的缎面之上不见一丝褶皱,可见是个极讲究的人。
他彬彬有礼,看上去是位慈父。见到许清如带周寅入内,他甚至起身,躬亲倒茶去。
“父亲。”许清如款款道,“这位是周女郎,我的同窗。”
周寅娇怯怯地同许大人见礼,温声叫道:“伯父。”
许大人和和气气,摆手道:“不必多礼,快请坐下。”他看了眼少女身后高挑瘦长的丫鬟,很快便挪开了眼。
许清如悄悄松了口气,拉着周寅一起坐下。
许大人温和开口:“今日我歇息,正巧在府上,若不出面待客倒是失礼。”
他拿过刚倒好茶的茶杯分别放在二人桌上道:“可是打扰你们二人说话了?这里同你们道歉。”
周寅顿时显得万分惶恐,起身接过茶盏,很恭敬道:“并不曾如此,还请您莫出此言。”
许大人一时惊讶,并未见过此等架势,神情僵了一僵道:“我不过开个玩笑,周女郎不必紧张。”
周寅这才谨小慎微地坐回原处。
许大人为了掩饰尴尬笑道:“清如,你这同窗有些拘谨。”
周寅顿时面红耳赤。
许清如当即出言为她解释:“阿寅胆子小,还请父亲见谅。”
许大人一顿,转移话题,似是喟叹:“不说这个,倒是少见清如请朋友到家中做客,想来你二人是很好的朋友。”这话不假,因她母亲之事,许清如从不请任何人到家中来。是以这次听闻她请人到家中做客,他便有些怀疑她是不是请了什么人来。
眼下看来倒是真请了同窗回家,且她这同窗倒是……
许清如轻咳一声:“父亲。”
许大人便呵呵一笑,俨然一副慈父情态:“哎,每次说这些你都是很不好意思。清如这孩子自小主意就大,平日也争先要强,让我颇为头疼,生怕她交不到知心好友,今日终于让我放下心来了。”
许清如很受不了父亲当众揭她的短,这令她感到尴尬极了,于是声音之中带了淡淡恼意:“父亲!”
许大人对她摆手笑笑:“我今日高兴,容我多说两句。周女郎,清如性子强硬,平日还请你多包容。”
许清如见无法阻止,索性将眼一闭。她父亲总是这样,最爱在她朋友面前说这些话。过去她也曾请过朋友到府上做客,然而她父亲屡屡如此,还说些别的,让她再没有请人回家的兴致。
时日一久她都忘记此事,然而今日旧事重演,她深有一种要钻进地缝之感。
周寅连连点头:“清如是很好的人,没有什么包不包容。”
许大人纳罕,倒没想到周寅会有如此反应。他看向许清如,只见她闭上的眼复又张开,顿时又道:“清如不爱请朋友到府上来的原因……想来你也该有所耳闻。”他迂回半天终于说到正题。
周寅无措地看向许清如。
许清如却出乎许大人的意料,并没有因他提及此事而愤愤走人。她今日显得镇静无比,像是并不在意在旁人面前提起她的疯母亲。过去他每每谈到此处,许清如总会怒而起身走人,听不得这些。
即便如此,许清如也只是不想在别人面前提及此事,而不是耻于有这样一个母亲。这么久了,她依旧很将她母亲放在心上,而不是恨她让自己丢人了。只要在府上,她就会日日去看她母亲数遍,甚至亲自照顾。
许大人的目的一直未曾达成。
“她母亲是个疯子。”许大人叹息着说出这么一句,眼眶微热。
许清如手攥成拳,并不能对此言全然无感。因为身边坐的是周寅她的负面情绪才能小上一些,她不理解为什么家中每次有新来的客人她父亲总要说上这么一番话。
就好像生怕别人不知她母亲疯了一样。
“不过无论她母亲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对她不离不弃。”
周寅眼眶红了,隐有泣意。
许大人抬起头后发现她神情,不由问:“周女郎这是……”
周寅用帕子按按眼眶:“真是太感人了。”
作者有话说:
虎:多配合啊
第78章
许大人听她说感人, 面上浮现出些感慨之色:“没想到周女郎也是个性情中人。”
周寅急忙摇头:“与您相比,我算不得什么。”
许大人收起感慨笑道:“哎,不必自卑, 清如有你这样的朋友是她的幸事。有你在, 她连性子都稳重不少。过去我说这些, 她都不爱听。你两个如此投缘,既如此, 清如, 你带你朋友去看看你母亲吧。”
周寅明白为什么全京城人都知道许夫人疯了。
许清如懵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
“清如?”许大人看许清如依旧坐在椅子上,以为她不乐意,好声好气劝慰, “你母亲即便是疯了,那也是你母亲,许家的女主人。我希望你能尽快接受这一点, 不要再把她当做耻辱,怕旁人见着她。”他说得头头是道, 很正气凛然的模样,像是爱惨了妻子,并不将疯妻当作耻辱。
周寅眼帘微垂, 长睫低覆。上天没收了她的感情, 但赋予她天生敏锐的直觉。
他何止是不将之当作耻辱, 他在炫耀。
洋洋得意,沾沾自喜。
一个发疯的妻子不值得他炫耀, 但如果这个妻子是他的作品呢?他将疯了的妻子展示在众人面前, 虽不能直说这是他所为, 但每每目睹人们看到妻子时的震惊、同情、畏惧、嫌弃等复杂神情时, 他便痛快极了。
而这时候他再表现出不离不弃,人们便会对他交口称赞,夸他忠诚坚贞。他听着众人称赞,有种愚弄他们快乐的同时,更能捞到切切实实的好处。
虽然每当他深情款款时妻子即便是疯了也没有忘却对他的恨意,拼命地抗拒厮打他,但他都会展现出无止境的包容,就更叫旁人称赞了。
当年吏部尚书一职并不稳落于他头上,多亏他的好名声令陛下垂怜,这才坐上这个位置。
换做平日许清如还会在此与父亲辩驳她不是不爱母亲,只是想让母亲保持体面,母亲若清醒着,一定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发疯。
但今日她却没有闲心去再争辩,只想快快带着周寅与鹿鸣去母亲那里,以免节外生枝。她心中紧张,便只好以面无表情来掩饰这份紧张,越显得像心不甘情不愿。
“我这就去。”她道。
许大人欣慰:“哎,就该这样,且去拜访你母亲吧。”
许清如起身带着周寅离开,向她母亲那儿去。
一路上她很是沉默,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周寅也安静,只陪着她走。
“我父亲他总是这样,喜欢在人前提及我母亲,经常邀宾客去看她。”许清如秀眉微蹙,隐有痛苦之色,“他爱母亲,愿意将母亲展示在众人面前,不将她的疯病当病,但我很不喜欢。我不想让旁人看到看到我母亲狼狈的样子。我母亲清醒时很爱面子,她一定也不想让旁人看到她这样的。”她语气渐弱,似要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