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人群中央的林家父子锦衣华服,人模人样,胸有成竹。
林大儒借着饮酒同林诗藏道:“今日是你扬名京城的好时候,昨日我已经派人找赵大人身边伺候之人探听过今日文会主题,你且照旧安心背你妹妹写的三篇文章就是。我已求过赵大人,赵大人虽未明说,但与我通消息那伺候之人亲口说只要你今日好好表现,赵大人便收你为学生,说得很确切的样子。”
林诗藏听他提起林诗蕴面色便要扭曲,待听到后来赵大人有意收他为徒便忘却自己是靠林诗蕴的文稿扬名,眉飞色舞起来,整个人发起燥热,直想将衣衫除尽。
若真能做光禄大夫的门生,他便有机会踏上仕途。光禄大夫久居官场,门路也广,讲起文章更是别具一格。他虽并不是什么天才,只要搭上这条线,熬也能熬出个功名来。
如今他长期不科考一事在文人学子中已经引起不小的风波,有人说他故作清高,有人说他并不会写经义文章,还有人误打误撞猜到真相,说他并没有真才实学,都靠别人代笔。
好在最后一说者并不算多,林诗藏的文风十分固定,且从小扬名,不曾变过,若真是代笔,该是多小的时候便由人代笔了?
即便最后一说者并不多,但架不住林诗藏心虚,但凡听到这些话便会战战兢兢心烦不已。
可光禄大夫要收他为徒!
只要他被赵大夫收为门生,他一直不参加科考也就有了正当理由。他只是眼光太高,多年来不考只是为了寻找名师罢了。
他心念百转千回,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只觉得心脏就在耳旁,心跳声只隔着一层耳膜。
咚咚、咚咚。
上方赵大人已经宣布本次文会主题:“本次文会便以团圆为题,请诸君一展身手,以一炷香时间为限。”
下方一片自言自语声,各自念叨起“团圆”二字。
小厮们搬来一张张放了文房四宝的矮几并在摆了酒菜的矮桌旁,这样与会者能一边饮酒一边作文,好不风流。
团圆!
林诗藏心中翻江倒海,不禁深吸口气来平静自己的心绪,只是如何也不太能平静下来。
父亲的消息果然无误,文会题目分毫不差。既然文会题目是正确的,岂不说明赵大夫要收他为徒一事也是真的?
他果真要成为光禄大夫的门生了!
林诗藏面前已经摆了新桌子,他兀自握着酒杯出神,一动不动,面上诡异地升起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笑容。
林大儒余光见他一动不动,不由转过头来看他,当即被吓了一跳。
“诗藏!”他厉声喝道,又不敢太过大声,怕引起旁人注意。
林诗藏被叫得吓了一跳,不由回过神来,下意识握住剧烈跳动的胸口,茫然地看向他父亲:“父亲,怎么了?”
他脸上的古怪笑意终于消失,林大儒也不好问,只说:“你该动笔了。”
林诗藏自信满满,心如擂鼓,听自己说话声音只觉得隔了层障壁,并不真切:“父亲且放心,既要扬名,便该用最能让人记住的手段!”
林大儒眉头一跳,但觉林诗藏今日似乎兴奋过度,但转念一想赵大人将要收他为学生,兴奋些似乎不足为奇,倒也罢了。
渐渐有人开始动笔,不动笔者也低下头作思索状。唯独林诗藏昂首挺胸,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这与众不同的样子自然引起旁人侧目。
林诗藏面对各种目光只安然跪坐饮酒,姿态很是唬人,看上去很当得起“麒麟儿”之称。他一杯接一杯饮着来压抑自己旺盛的心火,人微醺,脑海中却又清明无比。
自从用过鹿神医的药后他的确耳清目明起来,平日无需睡上多久便精神十足,能用于学习的时间大大增加。
人人还有自己要写之物,目光不能一直在他身上停留,纷纷瞥开眼去,各自埋头书写。
上方赵大夫目光下望,一眼看到不疾不徐饮酒的林诗藏,感叹:“有些浮躁了。”
老仆笑道:“天之骄子有些脾气也很正常,更何况还是林郎君这样拥有大才的人。”
赵大夫点头承认,很宽容地带着期待道:“今日我最想看的便是他的诗文,不知比鹿神医带来那三篇文章如何。”
林诗藏注意到赵大夫看向自己,更加表现出从容来,面上不自觉再次显示出奇怪的笑容。
赵大夫看他了,他要成为赵大夫的门生了!
他越想越是,已经幻想起日后成为赵大夫门生该有多风光。他心旌摇曳,直想大笑出声。
紧接着他便感到被人用力推了一推,回身看去,只见他父亲错愕且慌张地看着他,手下不住推他。
不止是父亲,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一样的错愕慌张。
林诗藏一悸,刚想开口,忽然发现自己本就在发声。他正在大笑出声。
笑声戛然而止,他面露惊恐不明所以,不知自己怎么像中邪一样。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向众人解释清楚是怎么回事,不然旁人定要以为他被什么附身。
“我想到妙词佳句,情不自禁。”林诗藏解释道,很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
众人目光仍旧古怪,倒也算勉强接受了他这个解释,只是依旧被他方才突然放声大笑吓了一跳,只觉得这位文曲星转世今日奇怪得紧。
文会上自然也有林大儒刻意安排好的造势之人,此时此刻便起了作用。
“林郎君还是压轴出场吧,平日您便高出我们几头,得了这样的好词好句,你一念你的文章,我们哪里还好意思开口?”
附和之人不少。
林诗藏被人恭维,通体舒坦,笑声险些再度滚出喉间,多亏他这次早有防备,硬生生忍住。
“好说,好说。”这一刻他真将林诗蕴的文稿当作自己所写,充满骄傲。
一炷香已过半,众人不敢闲聊太久,重新埋头下笔。而林诗藏依旧稳坐如山,一动不动,并不拿起笔来。
直到一炷香燃尽,人们先后停笔,林诗藏一字未写。
有人试探着问,不明白他弄得是哪一出:“林郎君,您怎么不写?”
林诗藏从容不迫:“曹子建七步成诗,今日我愿一试七步成章。”他大言不惭,早就背好文稿也好意思说这种话。
他说话声音不大不小。一言既出,满堂皆静。
众人大惊,彼此交换了目光,再看向林诗藏的眼神带了敬畏。
赵大夫闻言也含了惊诧看去。他虽不大喜欢林诗藏的性子,却也不能否认林诗藏的才华。又因为林诗藏的才华而愿意多包容他的性子,次次文会都叫上他。
只是他从未有过收林诗藏为门生的念头。
感受到赵大夫的目光,林诗藏悄悄坐直了些来默默表现自己,心跳如鼓,耳畔又响起咚咚声。
“既如此,还是我们先来吧。”有人开口。
“正该如此。”
赵大夫不指定先后,只说:“谁写好了谁先来吧。”
于是有人站起,朗读起自己的诗文。
能来参加此次文会者都是有真才学之人,哪怕临时所作多少有些瑕疵,但都是保持水准。给别人面子也是给自己面子,每人念完自己作品旁人都会自发抚掌捧哏赞叹。虽多有些表面,各自心里是谁也不服谁。
月影渐移,大部分人作品都已经展示,有人觉得自己写得不好,心有傲气,索性不念了事,这样一来,顿时不剩下什么人。
林诗藏放话在先,此时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他,能目睹七步成章也是件幸事。
他将牙关咬得死紧,生怕自己再做出奇怪举动,这会儿才敢渐渐放松,大牙生疼。他揉揉两腮,倨傲地看向众人问:“还有人要念吗?”
无人回应。
林诗藏心口激荡,豁然站起:“那我便献丑了。”
他感到头脑发热,好在文章都没忘,胜券在握地在所有人面前说起大话:“十五文会,今日我愿为大家再添一份乐趣,愿一试于七步之内作出文章。”
一片哗然,再听他说一遍众人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赵大夫叫一声:“好!”
于是林诗藏走出第一步,相应地背出文章第一句。七步下来,一篇文章作完。
在场大多数惊叹出声,独几位德高望重者面色难看。
第85章
对于不知情者来说, 七步成章完全是件骇人的事。骇人之处一在七步之内,二在出口成章。尽管本章在他水准中只算平平,但脱口而出宛如天成, 从头到尾无一处滞涩, 便了不得。目睹此事, 他们满心震撼,看向林诗藏的眼中隐隐带上敬畏。
林诗藏在吹捧与掌声中熏然欲醉, 整个人轻飘飘的, 煞有将要乘风归去的轻忽感。
还不够。
他双臂一张, 向前再迈出一步。第八步。
众人一顿,隐隐有些明白他是要做什么,又感到不可思议。
他脚步虚浮, 微微踉跄,张口一吐,文章滔滔不绝。七步落定, 又是一篇文章。
满场皆静,竟然不是一篇, 是两篇。
年轻学子们脸色大变,仰望林诗藏。
大儒们在第一篇文章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林诗藏怎么会完整背出虎报上早有的文章, 鹿鸣还再三表示过写文章之人绝不是林诗藏……
直到他背出第二篇一模一样的文章时他们已经不是没有神情, 面上隐隐带了怒意。
虎报上的文章远早于林诗藏今日所背, 且今日文会题目正是赵大夫近日从三篇文章中得出灵感后所拟,怎么说也是虎报先出的文章, 林诗藏挪用。
而林诗藏直接拿来用于扬名。七步成章他信手拈来那是自然, 因为这都是早已写好的文章。
他七步是假!成章同样是假!
然而林诗藏还没完, 他稍歇两口气便再度迈出新一轮七步中的第一步。
学子们错愕, 竟然还有第三篇!
大儒们更恼,竟然毫不要脸的三篇全抄!
林大儒并未见过虎报,不知事情不妙,尚觉得儿子实在机敏,竟能想出这样震撼的扬名手段。
堂中只有林诗藏的背书声,待第三篇文章完成,最后一字落下,众人久久无声。
相比于众人吹捧,林诗藏更喜欢眼前这副将众人震撼到失语的场景。他将要拜入光禄大夫门下,要做赵大夫的学生了!
在场大部分人刚从连续七步成文的惊叹之中稍稍回神,场面上开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掌声渐渐响起,全场唯一的焦点忽然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
众人只见林诗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般,嘻嘻地笑起来,像是魔怔了一般,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人面对恐怖的东西时胆大者并不会被吓得厉害,但寻常人的怪异却能令人毛骨悚然。
就像重重鬼影远不及平日与家人闲谈时抬起眼突然发现对面坐的是个陌生人那一瞬来得吓人。
赵大夫本恼到极致,虎报一共三篇文章,林诗藏竟胆大妄为至此,悉数抄了!他正欲冷声质问,就被林诗藏的怪异行为打断,凝重且迟疑地看向他,辨不出他是怎么了。
立在赵大夫身后听吩咐的小厮一脸慌张地上前来挡在赵大夫桌前做出护卫状,回头慌张请示:“大人,我去问一问林郎君是怎么了?”
有人护在前,赵大夫心稍安,点点头道:“你小心些。”又吩咐身旁老仆,“去叫些护卫过来。”显然觉得好言相向不起作用,必要时需要暴力执行。
人们不明白事情怎么急转直下至此,上一秒他们还要交口称赞林诗藏文曲转世,下一刻他就如中邪了般呆呆站在原处出神嘻笑。
没人见过这副场面,诡异让人不敢近前。
哪怕是林诗藏的亲爹林大儒也没了胆量,丧气颓然地坐倒在地,连叫一声林诗藏的勇气也没有。
众目睽睽之下,小厮如接近洪水猛兽般小心翼翼地靠近嘻嘻怪笑的林诗藏,在他面前缓缓停住脚步。
“林郎君。”小厮恭敬地开口叫了一声。
林诗藏此时正宛如置身蓬莱,飘飘欲仙,却又保持着对现实世界的感觉。他能感受到满场寂静,无一人说话,却不能意识到自己在笑。他眼前一片斑斓,虚虚实实,让人分辨不清。他一会儿记得自己尚在光禄大夫家的文会之上,一会儿又仿佛看到自己正在拜师礼上风风光光。
有人过来了,在花花绿绿的影子里他却清晰地认出这是光禄大夫府上的小厮。他强行按下心底激动,一颗心紧张地几乎立刻停止跳动,屏息等待他要说什么。
他听见这小厮礼重无比地叫了他一声。
“恭喜您……”
林诗藏听到这三个字后一直上涌的气血似乎齐齐静止了一瞬,他一口气哽在胸口,刚想抬手顺一顺气,欣喜若狂完全压过所有情感,那一口气便卡在心窍。
他快乐地笑了一声,两掌一拍,高声叫道:“父啊!我过了!嘻!我过了!”
众人骇然,总算看出些门道,他这是欢喜疯掉了!
他浑身烧灼无比,一面宽衣解带一面踉跄地走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哈!我过了!噫!我是光禄大夫的门生了!日后看还有谁敢在我背后说三道四!还有林诗蕴,日后也不用看她脸色哄她为我代笔……”
林大儒听到“林诗蕴”三个字时便暗道不好,再顾不得什么害不害怕,一把站起又毫无形象地从矮桌上跨过,忙去捂林诗藏的嘴。
小厮也忙帮着去控制林诗藏。
为时晚矣。
林诗藏疯疯癫癫,话说得倒很清楚。再加上场面安静,只有他一人的声音,那句“日后也不用看她脸色哄她为我代笔”人人听得清楚。
人们先是不可思议,品清这句话的意味后,众人脑海嗡嗡,不可置信。
林诗藏真有代笔!
他们中有的虽不知林诗蕴是谁,但也不乏消息灵通者出言解释:“是他胞妹。”
学子大儒们脸色一变,一下子竟犹豫着不知该接不接受这个事实。他们早看不惯林诗藏恃才傲物,乐意看他笑话,但他们一下子不能接受林诗藏的所有才华来自于一个女孩子。
那他们过去不如林诗藏,岂不是说明他们连个女孩都不如?
在林诗蕴为林诗藏代笔的这回事之下他们还没来得及思考光禄大夫要收林诗藏为学生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