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眼睫低覆,听到崔骜的名字后,神色一瞬有些不自然。
王栩一直盯着她看,自然没错过她面上神情,天青袖子下的手指紧紧握起。他装作没有看到,清了嗓道:“事后查明那把火是崔家家丁所放。”
周寅倒抽一口凉气,不可思议:“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家丁说他无意为之,非受人嘱咐。王家开罪不起崔骜,只好由着他将人暴打一顿权当出气,又收下他的赔礼。将此事按下。”他平静讲述,难得没有什么神色,“然而主谋是谁不言而喻,一个下人怎会有此胆量作乱。”
周寅犹豫着问道:“是崔骜?”
王栩凝重颔首,又做补充:“我并非无端猜测,他纵火之前便同我与大哥说过让我二人先担心担心自己吧。你若不信,也可问我大哥。”他此时一口一个大哥叫得颇为干脆,在与王雎独处时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除非他刻意要恶心王雎。
周寅眉头微蹙,像在思索。
王栩神色放轻松了些道:“我同你提及此事并非要抹黑崔骜,甚重你信不信也无妨,只是想借由此事告诉你警惕他些。若他欺负你,你尽可同我道。”
周寅正儿八经地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
她又直率问道,嗓音绵软:“可他若真欺负我,王家都惹不起他,我与你说岂不是让你干着急?”
王栩一窒,很快想到完美答案:“王家无法得罪他,王栩可以。”
周寅左手遮阳,在掌心下略歪了头看他,像是没有听懂他这句保证是什么意思。
察觉到她用手挡太阳,他抬腿上前到她身前而后回身,将她笼罩在自己的影子当中。
眼前一瞬清凉,周寅缓缓将手放下,微微讶异地看向王栩。
“还晒吗?”他咧嘴一笑,颇自得地问。
周寅下意识摇头,紧接着便忐忑不安地问道:“可这样你会不会太晒了?”
王栩挑眉:“不会,我正好穿得薄,太阳晒晒也暖和。”
周寅悄悄舒了口气,难得上下打量他一眼,慢吞吞地赞成:“是好薄,不冷吗?”她说着抬手,拽了拽自己毛茸茸的袖口,二人像不在同一个季节。
王栩夸张地搓搓胳膊,装模作样地嘶嘶两声:“好冷!”
周寅张大眼睛,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啊?那要怎么办?”
王栩盯着她看,沉默在二人之间回响。她依旧满脸关切,却又因为突如其来地沉默而有些怯怯。他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而逝,倏忽由瑟瑟发抖变作满面笑容:“逗你的,我没这么冷,只有一点冷。”
周寅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他。
他笑罢轻咳两声,压低声音问:“你没生气吧?”
周寅后知后觉回答,慢条斯理:“干嘛生气?天冷,便多穿些。”语气永远温柔。
谁知王栩却摇头:“不成,稍微冷着也好保持清醒,更何况……”他刻意不说下文,吸引周寅的好奇心。
周寅侧目看他,温顺开口,一字一顿问道:“何况什么?”
“何况若穿得厚重,总难免臃肿,如此一来便不风流倜傥。”王栩噙了笑看她,实话实说。
“啊?”周寅惊讶不已地看向他,一时间不知接什么话好,无奈失语。
王栩点到为止,说起别的,略为迟疑:“对了,过年时我听说你表兄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周寅收起惊讶,神情黯然得水到渠成:“并没有好,是怪病呢,需要在家中长期闭门静养才是。”
王栩没想到触到她伤心事,当即道歉:“抱歉,我无意……不过我常在京中慕虎馆买药,与馆中那位知名的鹿神医算是相识,可以请他去为你表兄瞧瞧。”
周寅意味不明问道:“是吗?”
王栩一本正经:“正是。”
周寅凝眸拒绝:“多谢,只是家中已经请鹿神医来看过,鹿神医也束手无策。”
王栩一怔,接话:“若鹿神医没什么办法,其余郎中应当也无法了。”
周寅垂头丧气,瞧上去忧郁静美。
王栩忍不住出言开解:“担心也无用,不如将此事淡忘,说不定在不经意哪日便突然好了,到时候还是惊喜。”
周寅幽幽看他一眼,轻轻点头。答应虽答应,她却并未展颜。
见她愁眉不展,王栩温声说些开心的让她愉悦:“今年要热闹了。”
周寅轻飘飘看他,看上去没什么兴趣,却还是很捧场地开口:“什么热闹?”
王栩很喜欢她说话这个调调,尤其是在她问问题时尾音无意识上翘,有种招人而不自知的吸引力。
“过些日子天一暖和今圣寿诞,万国来朝,热不热闹?”王栩坏兮兮地挑眉问她。
“热闹。”周寅老实答道,实在看不出对此事有多期待,也无视他的丰富神情。
“到时候咱们也有幸到宴上去。”王栩笑道。
“嗯?”周寅疑惑。
“圣上向来包容,会叫宫中所有有身份的人参与其中。”王栩同她解释,“届时你我二人也可参加。”
周寅懵懂点头,看上去依旧提不起劲儿。
王栩也无法了,忽而灵机一动开口:“你颊上落了根睫毛。”并用手在自己脸上轻点为她指出位置。
周寅缓缓抬起手按他所指去碰那根落了的睫毛:“这里吗?”
“再向右些。”王栩爽朗地看着她笑道。
周寅手指向右挪了些,用目光示意他问。
“过了,向左一些。”他一本正经,煞有其事地说道。
周寅便将手指挪回了点,用手指蹭蹭脸颊:“这里?”
“不是。”王栩突然靠近她,像是忍无可忍,要自己伸手为她将睫毛抹去。
“你们是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雄竞起来。
第102章
周寅不知是被王栩吓得还是被那突如其来一声吓得脚一软向后仰去。
王栩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 本想扶住她手臂好让她免于跌倒,却错判她后仰之势,一把握住她肩头。
她本就束得不牢固的长发因这乍落乍停一散而开, 满头青丝如落九天的银河一倾而下, 落他满臂。
叮当——
作绾发用的天水碧的玉簪自她头上滑落, 坠入积冰结霜的泥土之中。
周寅认命般闭上双眼,眼皮因害怕而轻颤, 似乎已经接受自己落入尘泥的命运。
王栩一阵恍惚, 纵然他是攻略者, 却也难免因眼前美轮美奂一幕心头大动。他手上是她裙衫的丝绸触感,心中柔情与惊艳交相涌动。
像是察觉到自己久未落地,周寅缓缓张开双眼, 眼睫忽闪像是振翅欲飞的蝶。
王栩正巧看入她眼中,只觉时光在此刻被冻结。她的眼像是幽深的湖,轻而易举让人深陷其中。
丝履与泥土摩擦的脚步声传来, 周寅率先回神,几乎是从王栩手上飞离, 退后数步与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像还未反应过来簪子掉落,但觉头发不对劲,于是懵懂地伸手以指为梳, 手指自发顶滑落至发尾, 畅通无阻, 这才如为掩饰慌张般低头去寻发簪。
来人在她身后站定、弯腰、屈指捡起她沾了泥土的碧玉簪藏于掌中,而后起身三两步到她跟前站好。
周寅遍寻不得, 被人点名:“周女郎。”击冰掷玉般的清透嗓音琅琅响起, 与此时此刻的天气一样寒凉。
周寅抬头起身, 像是感受到眼下情形的尴尬, 面上泛起一层蔷薇粉,叫道:“三皇子殿下。”
沈兰息听她如此称呼眉头下意识皱起,为什么会变,明明年初四菩提寺行像时他们之间不是这样。
王栩终于回神,心中依旧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不影响他嬉皮笑脸:“阿息,怎么也暗地出来?”他是笑问,语气中也带着笑意,心里却没有一星半点儿想笑。
默契的是他与周寅皆对沈兰息方才的远远一问避而不谈。周寅大约是因慌张忘记,王栩则是刻意想他误会。
大家都是男人,即使遮掩,也能够隐隐约约嗅到彼此间的相同想法。他虽不知沈兰息与周寅间发生什么,却敏锐地意识到沈兰息对她不同。虽然尚不清楚这份不同究竟是哪种不同,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不同的想法便已经足够让人警惕。
王栩的复杂心情又添上一份危机感。
沈兰息悄悄深吸口气,与王栩面对面,他难免心中有愧。毕竟王栩早早便告诉他他对周寅有意,还再三向他确定他不会对她有意。他保证得好,却没有恪守信用做到。
“见你不在,我担心你出什么事,便跟着一道出来了。”理由冠冕堂皇,说到这里他又刻意装作无意看周寅一眼,“抱歉,打扰你了。”
王栩眉头上挑,照样笑着:“原来如此,下午学琴,你知道我素来对此不感兴趣,所以溜出来透透气,倒没想到在这里正好遇到周女郎。”
哪有什么正巧,所有正巧都是蓄谋已久、处心积虑罢了。过去沈兰亭爱慕他时他便借机在玉钩宫中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好监视玉钩宫内的风吹草动。今日也是周寅一出宫他便得了消息,立刻向着这里来了。
周寅夹在二人之间微垂螓首一言不发,对眼前场景没有什么办法一样一言不发,任由二人你来我往。
她看上去总是最被动的那一个,被动地接受一切感情关系,被动地任人推着走。
沈兰息尚在想着周寅为何一下子又对他如此冷淡,难不成是王栩在这里的缘故?越是聪明人想法越多,他心念一瞬间便百转千回,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三人站在此处,各有自己想法。
沈兰息紧握手中玉簪,此时已经想到莫非周寅同样对王栩有意才刻意冷淡于他以免王栩误会,如此一想他已经是满口发苦。
“那实在是……很巧。”他此言并没有其它含义,只是随口一道。
偏偏王栩心虚,听什么都像阴阳怪气自己。他压下眼睫笑道:“是很有缘,是吧,周女郎?”
周寅没作声,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王栩不解:“什么?”
周寅这才怯生生地抬头看他:“刚刚,多谢。”她语声婉转,轻声呢喃。
王栩被她这句话瞬间勾起适才她长发倾泻的一幕,不由微微出神。
沈兰息矛盾极了,明明王栩在此他该极力与周寅撇清关系,偏偏身体里又像是有另一个他,嘶吼着让她与周寅接近。
他阖了阖眼,玉簪带来的凉意使他清醒了些。他终于记起自己还拿着她的发簪,心中萌生出一股窃喜,面上保持镇定,平静抬眼看向周寅,伸手向她掌心平摊,带着泥的玉簪躺在他掌心。
周寅不由看他,四目相对,她的目光沾之即离,似在躲避什么。沈兰息向来冷情冷性,难得被她的逃避态度惹恼,想抓着她问个明白,好在理智尚在他没有做出过分激动,但心中像有把无法熄灭的火在烧。
“多谢。”周寅向他行礼道谢,侧过脸不看他,抬手去拿他掌中玉簪。
沈兰息难得没风度地五指并拢合起,不让她拿。
王栩观他此举轻轻扬眉,似笑非笑地直看向沈兰息,这动作实在是像极了逗弄,实在是司马昭之心。
周寅抓了个空,错愕地看向沈兰息,不解其意。
沈兰息将手收回,淡淡开口:“脏。”
周寅涨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的可怜。
沈兰息将玉簪横握,为她掸去簪上尘土,又用帕子将之从头到尾擦了一遍,保证其光洁如新才重新递出去。
“好了。”他道。
周寅犹豫片刻才重新伸手去拿,指尖像羽毛轻轻划过他掌心:“谢谢。”她的语声也像羽毛划过他心尖。
他想,他逾矩了。
她一手持着他擦拭过的玉簪,另一只手将一大把乌黑秀发握住,双手并用,试图将长发再度绾起。紧张所致,一而再再而三她都没能成功,总有一束长发不受控制会落下来。
沈兰息与王栩看得皆有些眼痒与心痒,想为她将那一撮不听话的头发捉住,但都未轻举妄动。
她胆子太小,贸然动作只会惊吓到她。
那一缕头发终于被她发现,簪入发间,沈兰息与王栩皆在心中松了口气,不知不觉被她牵动。
将头发绾好,周寅似乎好了一些,不再似一开始三人会面时的尴尬与慌乱,整理情绪道:“谢谢。”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王栩无奈笑笑:“不会意思啊周女郎,打扰你赏景了。”
周寅轻轻摇头:“无妨。”或许因为头发是她自己绾的,并不像她平常那样有着一丝不苟的整洁,有些毛绒绒的乱发,反倒有种随性凌乱之美。
她又道:“我看好了,便不打扰二位兴致,先离开了。”
沈兰息一声不吭,只看着她。
王栩则像是与她关系很好,随意道:“要送你吗?”
沈兰息呼吸一顿,但他不能再多说什么,那样便太过明显。尽管端正持守如他已经觉得自己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足够明显,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未着寸缕将整个人以及所有心思暴露在她面前。在看他来自己做得已经过了。
周寅轻摇摇头:“太麻烦了,这里离玉钩宫很近,我走着就能回去。”
沈兰息暗中松一口气,却听王栩玩笑似的不依不饶道:“我不怕麻烦。”
周寅像是不知道怎么应对他般无奈而苦恼地望着他,不会回答。
沈兰息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为她解围,就听王栩少年气十足地笑起来:“别紧张,开个玩笑逗逗你罢了,不会让你为难。”他说到最后语气温柔无比,不像往日那样说什么都颇玩世不恭,让人分不清真假,亦或是正经与玩笑。
周寅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轻轻低头,没再道谢,只说:“我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