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如点漆的瞳孔里,倒映的也只是她的脸。
再无其他。
这个事情不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就一直存在,她也没办法试着跟他好好生活。
她必须得到一个答案。
“他很好,对我也好。”
李砚垂下眉眼,声音艰涩,口腔发苦。
姜馥并不想看到他这个样子,每次一提到这个话题,就好像她一直在逼他,他一直在被迫迁就。
那个人是她的父亲,不是别的旁人。
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私下里对他女儿的柔情。
她不甘心。
可是这些东西就像是一堵厚重的城墙,把他们两人牢牢隔开。
“你好好休息。”
姜馥叹了口气,大眼睛里也黯淡下来,沉默地往门口走。
她的身子擦过他的肩,手腕被李砚轻轻握住。
他站起来,把她拉到面前,神色却有些恍惚。
一些有些久远的记忆向他的脑子侵袭过来。
先皇老是在背地里教他写字,教他四书五经、汉书诗赋、弓箭骑射,甚至偶尔还会和他谈论政事,问他的看法......
是除了姜馥以外第二个给他温暖的人。
他疑惑过,先皇也只是告诉他,他欣赏他身上的韧劲,他膝下无子,把他当半个养子看待,朝堂上形势波谲云诡,只为让他以后好好保护他的女儿。
那个单纯的,也是唯一的小公主。
甚至于他的身份和标志,也是先皇半保下来的。
他年幼,尚且不知他话里的深意,就是在如今,他也尚未明白。
他把她拉入怀里,紧紧拥住,不松手。
李砚的下颚抵在她的脑袋上,姜馥的头动不了,也挣扎不开,一吸一呼的热气都喷在他的胸口,引得他半边身子酥麻,抱得更紧。
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透过李砚的身子传进姜馥的心底,她挣扎得有些脱力,把头埋在他的脖颈处。
他胸腔震动,紧接着发出声音:“你的父亲死后,留了一份遗诏。”
怀里的身子听到这话一下子紧绷起来,把头抬起来看着他。
“但没有人知道它在哪。”
李砚如是说,没有一丝隐瞒,哀伤和疼痛的情绪交织在他的眼睛里。
轻轻的话语在姜馥心里撂下一块沉石,密密麻麻地堵住心口,让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狗皇帝就是为了这莫须有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想置她于死地,又或者说,这才是他杀死她父亲的真正原因?
一个能威胁到他皇位的遗诏,到底是什么?
姜馥抬起头,唇瓣蹭在他的下巴处,她努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李砚低下头来,与她对视。
鼻尖对鼻尖,嘴唇对嘴唇。
视线交汇,只剩下坦荡荡的彼此。
胸膛处,心脏一下一下,坚实地跳动着。
姜馥睫毛微颤,乱七八糟的情绪又在她心里升起,她有些不自在地拍了拍他的肩,李砚顺从地松开了她。
“你好好休息,我回去睡觉了。”
姜馥撂下这句话,抚了抚有些发烫的脸颊,转身就走。
李砚站在她身后,看着她。
姜馥走到门边,又突然回过头来,小步快跑到他身边,踮起脚,手腕攀上他的脖子。
粉嫩的唇瓣轻轻凑上他的脸颊,片刻即离。
“给你的奖励!”
姜馥捂住心口快要溢出的心跳,两片红晕活跃地飘在她的脸蛋上。她拎着裙摆跑出门,留下在原地伫立的影子。
-
姜馥睡了个好觉,觉醒,已到正午的饭点,饭香味刺激得她肚子咕咕地叫,她爬起来,去往浣衣房。
还没走近,就听得里面的哭叫声。
“怎么,在主子身边呆惯了,连衣服都不会洗了?你个贱婢!”
一声响亮的巴掌声传入姜馥的耳里,她停下脚步,在门口往里看。
以烟摊在地上,背上伤口溃烂,流出恶心的脓水,进气少,出气多。
她痛苦地扭了扭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婢女掐住她的下巴,把她拖到浣衣盆前,“我告诉你,这些衣服都是你要洗的,你要是洗不完,今天也别想睡觉!”
那一大盆里,杂七杂八的什么衣服都有,但都不是什么上好的料子,倒跟大婢女身上的料子有些相似。
大婢女不解气地踹了她两脚,迎面对上姜馥的眼。
她吓得抖动了几下,却还是强装镇定,对着姜馥恭敬道:“夫人,让您见笑了,这个贱婢不听话,奴婢只是教训教训她。”
“她是贱婢,那你又是什么呢?”
姜馥笑了笑,淡淡瞥过那半死不活的丫头,意味不明,
“不如我这夫人,让你来当?”
“奴婢没有,奴婢不知自己犯了何错。”大婢女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浣衣房的丫头,都是洗主子衣服的,你让她洗的是我和砚砚的吗?看着不像啊。”
姜馥托着腮,一脸无辜样,眼里透出冷气。
“来人,拉她下去,乱棍打死。”
不容拒绝的语气。
大婢女登时惨叫着被人拖了下去,消失在姜馥的视线里。
一直摊在地上的以烟挣扎着动了动,枯败的身子向她的方向努力爬过来。
姜馥站在原地,看着她,等她爬到身边的时候才吩咐着人把她抬起来,送到医馆。
以烟的嘴一张一合,发出些细微的颤音。
“不用谢我,有事吩咐你办,从医馆出来后送封信给泰轩。”
第42章 遗诏
客满楼里。
“参见殿下, 不知殿下来找臣有何事?”
泰轩坐在对面,布满皱纹的脸不笑的时候有些肃穆。
“我给大人的信,大人可看过?”
姜馥端起面前的茶, 轻抿了一口。
泰轩见她喝起桌案上的茶,神情才有所松动, 但唇角仍然向下压着,
他道:“我没有见过殿下给的什么信, 可能送来的时候被臣不懂事的手下给扔进火盆里烧了吧,还望殿下恕罪。”
他向前作揖, 苍老的声音里透着不满, 并无半点恭敬。
“泰大人,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跟你来往吗——”, 姜馥顿了顿,盯着泰轩有些尖利又浑浊的眼, 补充道:“因为你的背影, 像极了我的父亲。”
“您觉得, 我父亲这一代,算是彻底衰败了吗?”
姜馥语气轻轻的,说的是先皇, 也是他。
“怎么会,不管现在有多少人拥立新帝,大部分如我一般的老臣都还是支持先皇的, 先皇在的时候,百姓安居乐业,纷争也少, 新帝即位, 提拔了诸多武将, 边境越来越不太平了,想必百姓里也早就怨声载道。”
泰轩义正严词,嘴角微微弯起,笑意不达眼底,但突然紧绷的身体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可我听老人们常说的,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姜馥拿过眼前的茶盏,把桌案上的茶杯倒满,随后又把那满茶的茶杯送到嘴边,当着泰轩的面笑了笑,悉数倒在了地上。
过满则溢,是提醒,也是警告。
“公主,老臣不敢,老臣谨记先皇的教诲,唯公主马首是瞻。”
泰轩立刻低下头去,浑浊的眼里透出一丝惊慌,面上恭敬起来,不敢在摆谱。
厢房里静下来,再无半点声音。
良久,他小心地抬起已经酸麻的脖子,在触及公主的尊颜后,又低下头去,思度道:
“殿下是不想再报仇了吗?那个药......”
“那药我确实按照你所设想的那样,喂给了他——”,姜馥朝他笑弯了眼,拾起面前的茶盏给泰轩倒上,“——不过,人家体质好,没毒得成。”
小脸真诚,语气认真,泰轩不疑有他,双手接过姜馥倒的茶水一饮而尽,语气越发恭敬:
“殿下,我会再找一些合适的药草,方便您...”
泰轩没说完,就被姜馥抬手打断,“对付掌印的事我自有思量,我今日来,主要就想问大人一件事。”
“殿下,您说。”
姜馥从怀里掏出那幅画像,在他面前扬了扬,
“你,除了在我父亲尸体上找到了这个,还找到了什么?”
“回殿下,再无其他。当日我只是觉得他身上有样,才找出了这个,其余的东西我也不知。想必是先皇疼爱于殿下,才把这幅画时时揣在怀里。”
“那我父亲生前,可曾提起过什么?”
“回殿下,并无,不过在先皇死去的前晚,他曾在老臣面前提起,因为您是女儿身,怕您以后在继位之事上遇到诸多困难,所以给您布了后路,保您以后一定会顺利称帝。”
泰轩思绪飘远,回过神来,才发现姜馥并不太好的脸色。
“殿下,是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现在风头紧,以后有什么事我再来找你,没事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姜馥站起身来,把画像重新揣入怀中。
“那殿下,今后我该怎么联系您?”
“以鞭炮声为号吧。”最不引人瞩目。
-
姜馥从客满楼里出来,太阳光密密麻麻地从头顶上撒下来,她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微眯着眼睛打量着过路人。
未时三刻,落虹街道上的人不是很多,大量的空摊子摆在路边,偶有几个小贩招呼着她引她来摊前,这稀疏的光景使她的落寞之感由心底而生。
父亲是当真写了给她的诏书所以才会被杀死的吗。
公主驸马,没有权力,若是她真做了女帝,李牧更是毫无尊严可言,所以,才那么狠心地杀死了她的父亲。
父亲的瘟疫多半也是他搞出来的。
爹爹,她说得可对?
如若真是这样,她更要把她所有应得的一切都拿回来,告慰爹爹的在天之灵。
远处的吆喝声把她从往日的回忆里拉出来。
“姑娘,尝尝我家的糖葫芦不?可好吃了,两文钱一串,要不要来一串?”
小贩嬉皮笑脸的,指了指自己摊前各式各样的糖葫芦,红红的,亮亮的,一串一串,摆得很满。
“这个点你摆糖葫芦?”姜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小贩头戴布巾,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一滴一滴从他的两颊滑落下来,他满不在乎地用那看不清颜色的袖子猛地一擦,
“没办法呀,姑娘,一家老小等着我养活,这是我家婆娘做的,可干净了,我带出来卖,姑娘要不要来点?不好吃包退!”
“真的,不骗你,姑娘,可甜了,不信你闻闻。”
热情的声音叽叽喳喳地传进她的耳朵里,姜馥拗不过他,只好勉强拿了两串,也没有闻,在他的摊子上撂下四文钱就走了。
小贩笑得开心,远远地在她身后朝她招手。
李砚这些日子有些太苦了,买点甜的回去给他尝尝。
姜馥握着那两串糖葫芦,等走远后才放在鼻尖闻了闻,甜腻的香气顷刻扑入她的鼻尖,刺激她的嗅觉,她眉头舒展开,心情松缓了许多。
但那香气反而愈加浓烈,盘旋在她脑袋处久久不散,她的脑子有些肿胀,眼前的世界开始颠倒,旋转。
指甲掐进肉里的痛意使她清醒几分,她调转过头去,刚刚还在那卖糖葫芦的小贩已经不见人影,空荡荡的大街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中计了。
姜馥用力拍了拍脑袋,更加强烈的眩晕感向她袭来,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两串糖葫芦“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姜馥手指颤抖,徒劳地向前伸去,企图保持平衡。
越来越强烈的呕吐感从胃部一路往上。
她唇色苍白,抓住一根柱子,把所有的力量都靠在上面,眼前却晃过好几个人的虚影。
但她看不清他们的脸。
嗡鸣声在她耳边响起,凄厉刺耳。
伴随着呕吐而来的是窒息感。
她不得不张开嘴,不断喘气。
但空气却越来越稀薄。
她被一道力量往后拽去,狠狠撞在一户人家的门框上,一支箭擦过她的头顶向后飞去。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殿下,小心,臣掩护你,你赶紧走。”
随后是刀剑交杂的声音,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手臂肌肉开始痉挛,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竭力向后爬。
身后的门悄然打开,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她吃痛地皱眉,却被人用力往里拉去。
随后,大门关上,刀剑扎入皮肉的声音从外响起。
再然后,她的世界一片安静。
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开始痉挛,她无助地张大了嘴,窒息感却越来越强。
一道模糊的黑影点燃了火把,往她身上丢去......
-
李府。
李砚正在东厨里给姜馥准备晚饭。
她这几日状态很差,得好好补一补。
李砚拿起汤碗,把熬了很久的鸡汤从锅里小心地舀出来。
奶白色的,香极了,她一定会喜欢。
“大人,不好了,夫人她还没有回来。”
以烟拖着残破的身躯有些艰难地挪到门前,腿上刚敷过药的嫩肉外翻,面上毫无血色。
盛满鸡汤的碗碎裂在地,李砚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有些阴鸷地抽出随身佩剑,横在以烟的脖子上,
“你说什么?”
剑刃一点点刺进她单薄的胸口。
“大人,再晚就来不及了,夫人已经出门好久了,您快去救她。”
被刺进胸口的痛使以烟趴在地上,身前的人生生踩过她的指骨,大步往外走。
短短半刻,整个城的各个角落都被李砚的卫兵占领,过城门的百姓被一一扣下,正在经营的各个酒楼饭馆被强制关门,整个京城里都弥漫着一股肃杀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