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她对待机器那专注认真的样子,也或许是她说出了很多大家不知道的东西,没有人打扰她。
平安装好了米机盖,然后重新打开机器,只听到轰轰声,只见出料插板那边,白花花的米出来了。
老板一喜,没有想到平安这么厉害:“修好了?”
平安关了机器,道:“没有。这个米机盖只能暂时用一会儿。”
“那现在怎么办?”
“这个我也修不了,本身这个型号的机器需要改进,就是因为一旦出现米机盖磨损,机器就废了。”
老板又气又急,那麻子居然敢骗他!
平安也有些遗憾,摸了摸这个大机器,她的条件有限,只能做零件更换的修理,再大一点的修理就需要有专门的车间才行。
平安没有修好机器,自然也就没有报酬。
她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离开了米店,走的时候,她在门口停了一下,她的目光放在门口的报纸上。
“振兴机械厂开工,招收学徒,有经验者优先”
另一边,胡寡妇终于走到了粮仓外面,身边是络绎不绝的交粮队伍。
胡寡妇看着粮仓,又看了看院子里的年轻人们,心里生出了恐慌。
她……一个没文化的寡妇,什么都做不好,别人看得上她吗?不会笑话她痴人说梦吗?
“胡寡妇?你怎么过来了?你不是不用交粮吗?”旁边挑着两袋子谷子的乡亲问道。
征粮规定里,胡寡妇这样的情况是免征粮食。
胡寡妇心里涌上了一种羞耻感。
是啊,她还没有交过粮。
“我……”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来做饭,总觉得说了,有些不自量力。
“我来找人。”她说完,赶紧走了进去。
交粮队伍很长,粮仓院子里,几个年轻人满脸都是笑,有的在称重量,有的在开收据,有的在给送粮的农民倒水倒茶,很是和气。
粮仓这里的读书人和胡寡妇以前遇到的那些读书人不一样。
“喝点茶,辛苦你们了。”
他们总是用那种热情,亲切的目光注视着大家。
胡寡妇对于读书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她面前的时候的那些地主家的少爷小姐上,她们从来不会正眼看人。
而这里的人的这种亲和的声音,清澈明亮的眼神给了她勇气,她心想,就算是不想要她,应该也不会骂她。
胡寡妇走了过去,她的心忐忑不安地跳着,说话的时候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对方。
“我听说你们要找人做饭,您看我行不?”
下一秒,对方有些高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行啊,怎么不行?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厨房。”
“我们这里还有点忙,厨房里还有一个小李,她会跟你说怎么弄。”
胡寡妇走了进去。
粮仓的厨房很大,因为吃饭的地方也在这里,摆着好几张大圆桌,桌子上堆放着几把油麦菜。
一个年轻姑娘坐在灶台前,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对方大概二十岁左右,瘦瘦小小,但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看到她进来,露出了笑容,起身走了过来,亲热地喊道:“您好,我叫李振花,你叫我小李就行。”
她的声音温和又甜美,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热情。
胡寡妇对上了姑娘清澈的大眼睛,她被对方眼里那种对长辈的尊敬烫了一下。
胡寡妇立马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有些窘迫,心说对方肯定还以为她也是文化人呢,她连忙说道:“我是镇上的胡寡妇,你叫我胡寡妇就行。大家都这样叫。”
李振花立马说道:“那我叫你胡妈吧,你叫什么名字?我一会儿帮你登记名字。”
“我叫唐丽娟。”胡寡妇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好多年都没有跟人说这个名字了。
大家都习惯叫她胡寡妇,她也听习惯了。
“那我还是叫你唐妈吧?”对方有些自来熟地说道:“我外婆也姓唐,说不一定我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
或许是她这种自来熟,胡寡妇对这个姑娘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之前的厨师父子去运输队帮忙运输粮食去县城了,这两天都是我在做饭,大家都要吃哭了。”
“唐妈,我们中午要做十三个人的饭菜,米在这里,油盐在这里,这边是菜,这里有干面,我们早饭通常是吃面,还有面粉。”
胡寡妇点了点头,用心地记下了她说的话。
“唐妈,你们这边是不是还会做一种饼饼,我前段时间在一个老乡那里吃到了,特别好吃,但我感觉应该不是用面粉做的。”
李振花那种轻松和她聊天的状态让她放松了下来,她很自然地开始洗锅准备蒸饭,嘴上也和这个姑娘有了话题:“你吃的那个饼饼是什么样子的?”
李振花想了半天,憋出来了一句:“圆圆的,就是很好吃,里面好像还有红薯。”
胡寡妇觉得她可爱极了,说道:“记不得也没事,我会做很多种,到时候给你们做。”
“那太好了吧!”李振花立马欢呼了起来。
年轻人身上那种暖洋洋的,散发着活力的气息充满了整个厨房,于是厨房变得明亮又温暖。
胡寡妇大概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开始洗菜做饭,她从六岁在地主家的厨房里做烧火丫头,后面大了一点,那就是什么都要做,自然也做过十几个人吃的大锅饭。
尽管如此,胡寡妇心里还有点紧张,她不知道她们这些城里来的文化人,吃不吃得惯自己做的饭菜。
这种紧张一直持续到午饭时间,粮仓工作人员都走了进来。
“饿死了。”
“今天中午吃什么?这么香!”
她们和胡寡妇以往遇到的那些读书人不一样,他们有种孩子般的活力,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和她以前遇到的那些读书人不一样。
“太香了!”
“李振花啊,你在哪儿找的帮手?做饭这么香。”
李振花介绍道:“这是唐妈,唐妈做饭厉害的很,那土豆丝切的,刷刷刷的,我一看,又细又长。”
胡寡妇看着他们,赶紧给他们打饭打菜。
“唐妈,我们自己来。”一群年轻人排着队,拿着碗筷。
胡寡妇正要去收拾大铁锅,旁边的李振花把碗筷递给了胡寡妇:“唐妈,先吃饭。”
“不了不了。”胡寡妇连连摆手,她是来做饭的,哪有上桌吃饭的道理:“这不合规矩,我一会儿吃点剩的就行。”
李振花愣了一下,立马说道:“我们这里哪有这种规矩,大家都是同志,当然是一起吃饭,哪能吃剩的。”
“对啊,唐妈快坐下吃饭吧。”
胡寡妇手足无措地被按着坐了下来,李振花把打好的饭菜放在了她面前:“唐妈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一会儿咱们还要做好多事。”
胡寡妇坐在圆桌子上,身边是笑着说话的年轻人们,面前是一碗米饭,上面是她炒的菜,她知道是什么味道,可她依旧鼻子酸酸的。
她以前也给地主家做饭,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些人吃饭,也不可能跟着一起吃饭。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旁边李振花也已经开始埋头吃饭了,她刨饭刨得飞快,她一边吃,一边还跟其他人说话——
“主任有没有说二号粮仓的半安全粮什么时候处理?我今天上午检查了,得快点处理,再不处理就要出问题了。”
“主任跟镇长他们商量了,把小学操场腾出来,只要天一晴,我们过去晒粮。”
胡寡妇抬起头,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胡寡妇听不懂的那些事情,整个厨房里充满了年轻人们热情的讨论声。
突然间,那种对读书人的恐惧退下去了,换成了一种对远出在外的孩子的怜爱。.
是啊,他们都还是孩子呢。
下午,胡寡妇踩着天上的云影走了回去,一路上晚风温柔,她看着天边的夕阳,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渴望,这是她漫长苦难的人生中甚少会出现的感情。
她想要在这个粮仓里工作,她给这群读书人做饭,她喜欢她们身上那种鲜活劲儿。
胡寡妇回家的时候,正好遇到米店老板的儿子过来找平安。
“平安姐!”
米店老板儿子道:“我爸想起来,我们家之前还有一个铁辊筒碾米机,但是之前报废了,想让你帮忙看看。”
那个机器是因为没法修了,所以才会托人买了这个新机器。
刚才米店一行人着急没想起这个事儿,后来平安表现出了她的专业,大家突然想起来还有那个老机器,于是又来请平安。
平安又转了回去。
院子里,几个人已经把旧的碾米机抬了出来。
平安上前,几个伙计立马就让开了。
平安认真检查了一下,说道:“这个还能修,只是中间有几个小零件需要换一下。”
她说着,就拿了扳手,重新调试了螺母。
几个人就看着她,很快碾米机转动了起来。
平安说道:“这个型号的机器的出米速度不够高。”
“没事,我们向振兴机械厂订了四台碾米机,两台柴油机,等新机器回来,平安过来看看有没有问题。”
平安知道这个机械厂,点了点头。
振兴机械厂坐落在平城兰花路54号。
“雨兰镇——碾米机6台,8马力柴油机10台,戽水机2台……”办公室里,年轻的少东家看着生产部递上来的单子,皱了皱眉头。
怎么又接了单子?
堆了一堆单子还没有做!
年英能够理解新时代来临,工厂也要努力跟上节奏。
可问题是,现在压根做不出来这么多。
年英拿着单子走进了父亲的办公室。
“爸,为什么突然接了这么多单子?”
厂长抬起头,皱了皱眉头:“说你年轻你就不懂形式,现在时局稳定下来了,国家要重生产,发展农业,农业的发展靠什么?不就是靠机械化吗?”
“不是……”年英懂这个道理,可是问题是现在他们厂压根没有承这么多单子的能力。
“我们现在人不够,材料不够!”
“人不够就招人,材料不够就去订。”
父亲说完低下头,继续给人打电话,询问需不需要农机,现在是价格最低的时候。
年英看着父亲,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一想,她父亲很厉害,在战争中都能保住这个厂,她或许不应该质疑父亲的决定。
年英退出了办公室,刚出来,生产部部长走了过来:“怎么样?这么多单子怎么弄?”
年英没说话。
生产部部长叹了一口气:“我现在是怕了这种预订单了,前几年,咱们厂差点被预订搞垮了。”
他说的是前几年的物价飞升,货币贬值,预定的时候,交一半定金,签订的价格不能变,结果等交货的时候,通货膨胀,成本飞涨,立马就亏本了,那个时候真是越做越亏本,差点就倒闭。
现在的情况也不妙,土匪横行,物价上涨。
他本来还以为厂长能够吃了这个教训,没想到他又开始接预订单子了。
年英也知道对方的担心,但她从小崇拜自己的父亲,父亲从一无所有,到平城第一机械厂。
年英道:“父亲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多招人,订材料。”
“现在招回来的人也要培训一段时间,不可能直接就上工,再说了,咱们的平城机械学校都已经被炸掉了,老师学生都不知道在哪儿,去哪儿培训?”
他说着说着,就发现少东家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了一个合适的人。”
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情,她和父亲一起去杭州参加机械展览,当时正好就遇到了平城机械化学校的学生也在那里。
那是学生高高瘦瘦,一头短发,年纪可能还没有她大,可是对方眼神沉稳,哪怕是穿着补丁的灰布衣服,在这个展厅里,她的脸上却看不见半点贫困带来的窘迫。
年英走到了她的身边,这才发现,姑娘手里拿着笔和纸,正在画水轮机的结构图。
年英在她身边看了一会儿,发现对方画得真好,唯一的问题是她看不懂,她学的是管理,并不懂机械。
当时展出的水轮机是德国进口,用作水电站发电机组,那个姑娘画完了外部图以后,有些痴迷地看着那个水轮机。
那眼神,简直恨不得直接用目光把它解剖了。
年英站在旁边,她看了看这个姑娘,又看了看水轮机,觉得自己特别缺这种对机械的热爱,她想跟对方搭话,但又不忍心打扰对方。
当时的介绍员正在介绍这款水轮机,提到了这款水轮机比起日本产的水轮机的优越性,最后,对方又补充了一句:“国内的条件还造不出来。”
旁边的姑娘也听到了这句话,看一下这个水轮机的眼神更加热切了,年英听到她情不自禁地嘀咕。
“迟早有一天我能造出来。”
她那个时候看着那个姑娘,或许是因为对方如此贫穷,却能和她一起站在这个展厅,也或许是她的语气坚定又自信,让人忍不住信服,年英有种感觉,对方能做到。
展会结束,回平城的火车上,她没有遇到对方。
年英不死心,她回平城后便向机械学校的老教师打听那个女学生,哪怕没有名字,老教师听她一说,立马知道她说的人是谁,瞬间眉飞色舞,说是对方去隔壁县学习水电站如何安装水轮机去了,夸了一大筐,最后说是不出意外,他们会留她下来当老师,当时她还在想,这样的人才,等她进了爸爸的机械厂,她得想办法挖到厂里来。
一年前,父亲终于允许她进厂了帮忙管理厂里的事情,她也忘了这件事了,等她想起来这件事情的时候,时局动乱,学校都被炸了,她们机械厂也被迫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