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生们都有些兴奋,唯独第一排最左边的少女李松青紧张地捏紧了衣服的下摆。
她和其他同学不一样,她并不是第一次拍照了,以前老鸨也给她拍过照。
李松青忍受不了这样的煎熬,她转过头问后面的同学:“我能给你换个位置吗?”
后面的女同学一听,高兴坏了:“可以!”
那同学开心地到了第一排,李松青站在了第二排,拍照的时候,她刻意地躲开了,不让自己被照进去。
三十几年后,原本的女校已经翻新过一次了,早就看不到当年的样子了,而当年的那张照片却在仓库里面留了下来。
校长也不是当年的校长了,现在的女校校长翻开了相片的背后,一般相片背后都有合照名字。
奇怪的是,这一张后面有名字,但这个女孩所在的位置却已经被涂了。
“有人把这个名字涂掉了。”校长有些奇怪。
谭主任原本只是觉得有可能是李松青的亲戚,现在却觉得有可能是李松青本人了。
奇怪的是她……怎么做到进入女校学习的?
民国六年。
这一年,改造所关了,女老师死了,十四岁的李松青再一次被老鸨抓住了,她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中。
她没有激烈反抗,她从小就看到了那些反抗的大姐姐们有多惨,她也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
老鸨并没有把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放在眼里,在她看来,小玫瑰还是以前那样有些呆傻,接客也乖顺,因着她年纪小,正是受欢迎的时候,老鸨便一直给她接客,很多客人会把人带走,第二天送回来,老鸨一般情况下都会让打手跟着,但有些时候人手不够,客人又是老熟人了,就不会派人跟着。
因着老鸨的这一份大意,李松青在一次被带出去接客后就逃了,不仅逃了,逃之前她还偷了老鸨的钱。
少女对于偷老鸨的钱没有一点愧疚心,她在妓院里是没有钱拿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却知道老鸨用她挣了多少钱。
李松青跑了以后便洗掉了脸上的粉,又把头发剪了一下,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这才去求了以前来过改造所的一个好心人。
好心人见到她有些惊讶,道:“快进来,我去找你的时候发现改造所已经关门了,你现在还好吗?”
少女李松青不敢说自己被抓回去了,也不敢说自己偷了钱又跑出来了,她这一次如果被抓回去,一定会生不如死,她一开始就知道,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是不是遇到了为难的事情?”
“我想去女校读书,老师说过你们以前都是女校的学生,我自己有学费……”
女校是绝对不可能招收妓/女的,好心人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少女李松青见她没有说话,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她过去在妓院里总是懵懵懂懂,后来跟着老师,整个人也懂了很多事情。
少女抹了抹眼泪,给人鞠了一躬,道:“我明白了,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如果有人来找你,可不可以说没有看到过我?”
她说着就要离开。
好心人这个时候也明白了对方处境比自己想象的还糟糕,又想起自己惨死的好友,咬了咬牙,道:“你应该能进去,我帮你写推荐信,之前你老师给你重新办了身份,应该可以用。”
李松青回过头,心里一阵欢喜,她可以去读书了,她给好心人鞠了躬,又欢天喜地地道了谢。
好心人见她这样,多多少少起了怜爱的情绪,又想着对方年纪小知道的事情少,她好心地问道:“一定要去读书吗?我有认识的人要离开平城,我可以让她们捎上你。”
李松青摇头,她年纪小,没有人亲人,去哪儿都是一样的命运,李松青道:“我还是想读书。”
李松青对读书这么执着也是有理由的。
老师曾经说过,说她很聪明,比她见过的所有孩子都聪明,本来老师的计划就是今年送她去女校读书,那里是老师以前读书的地方。
现在老师没了,少女李松青脑子一根筋,她一定要进女校读书,这样她才能像老师一样厉害,才能给老师报仇。
对方帮她弄了推荐信,又把家里的孩子的旧衣服旧书本都给了她,再三叮嘱道:“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是妓/女,学校不允许妓/女进学。”以前出过这样的事情,那个女孩被发现后就被迫退学了,最后疯了。
这也是一开始她犹豫的原因。
少女郑重地点头:“我不会让人知道。”
“好好读书,总归会有出路的。”对方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
十四岁的李松青记下了第二句话,同样也记下了第一句话。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是妓/女。
从那一刻开始,李松青就明白了,只要你曾经是妓/女,那这一生,你就只有一个身份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留言还是有红包~
接下来那两章晚上更新,因为我还要修一下,那两章,我要认真而详细地弄死一个人。
第34章 禁娼(六)
平城改造所, 李松青正在收大家晾晒好了的被子,她们是八个人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桌子, 李松青将被子放在每个人的床上, 这才发现房间里有一点变化。
房间里唯一的桌子上放着一堆旧书。
这是谭主任从女校带回来的, 说是改造所的姐妹们可以翻着看。
李松青整理了衣服走了过去,她拿起了一本书。
外面传来了一个姑娘的声音——
“李姨, 谭主任在吗, 外面有人找。”
“谭主任去纺织厂了。”李松青走了出来, 问道:“有问什么事情吗?着急的话我去纺织厂。”
“我问了,她不肯说。”
改造所里人手不够,也有姐妹治好了病留在这里帮忙。
李松青一直都是有主意的人, 再加上年纪大,谭主任和其他干部忙的时候,大家就会找李松青。
李松青便走了出去。
改造所的大门外站着一个戴着帽子的女人, 对方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样子,脸上擦了厚厚的粉。
李松青不认识对方。
“谭主任这会不在, 如果你有事可以……”李松青上前。
她话还没有说完,对方抢先回答道:“我能进去等吗?”
她声音有些沙哑,李松青这个时候注意到她的手上也同样擦了粉。
李松青走近, 首先冲入鼻腔的是一股刺鼻的香水味, 可这也掩盖不了她身上那种腐烂的味道。
她身上的病非常严重了。
这么严重的情况……哪怕是李松青也只见过两次。
李松青道:“你先进来, 我去找医生过来。”
改造所分了前院和卫生院,卫生院那边是生病的姐妹住的地方, 医生和护士一般都在那边。
李松青说了情况, 医生和护士很快就过来了。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 不愿意说名字, 她一直低着头,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看得出来,她很怕医生问自己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她在羞耻得了这种病。
李松青一眼就能看出,对方并不是妓/女。
医生明白对方的顾虑,便没有多问什么,直接给人做了检查。
检查结束,医生皱了皱眉头,这个情况很严重,“你的情况持续多久了?”
女人道:“前几年就有点不舒服了,这两年变严重了。”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哭了出来:“都是我不爱干净,用了外面的帕子。”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她这个病,几乎只能靠性/行为传播。
女人小声说道:“我听她们说,你们这里有治病的药,我能拿点药回家吗?”
医生道:“我们这里的药都是有配额,你如果要治病,你得住在这里,我们会为你申请份额,后续也是我们为你注射。”
收容所的配尼西林不多了,自然不能带出去,这个药又贵又少,要保证每一支都不能浪费!
她犹豫了一下,道:“我回去问问我男人。”
她要往外走的时候,李松青道:“你随带也问问他在哪儿染上的病。”
其他人可能只是猜测,也会有顾虑是这个女人自己染了病,不好意思说。
可李松青不一样,她看过无数男人女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女人保守,估计和异性的接触都少,那就只能是她男人在外面染了病还告诉她是她的错。
更重要的是,这个女人的治疗方式和妓院老鸨们的方法几乎一模一样。
那女人猛地回过头,连连摆手:“你别胡说,我男人怎么可能……”
李松青:“你也太小瞧你男人了,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去帮你——”
她话没说完,旁边的医生拉了她一下。
李松青不说了。
那女人抹了抹眼泪,道:“让你们见笑了。”
谭主任回来听说了这个事情,听说了这事,道:“下一次来一定要留住她,我要去她家看看什么情况。”
大家没有妇女工作经验,自然没有想那么多。
另一边,女人回到了家里,里面房间里传来了咳嗽声。
女人赶紧走了进去,她已经习惯了里面房间的恶臭味。
男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脸上手上都是硬币大的疮,他疼得直皱眉,见到进来的女人,嘴里却道:“你辛苦了,改造所怎么说?”
女人给他倒了水,这才道:“她们说药物紧缺,不能带走,只能去改造所注射,而且要我住在那里,方便观察情况。”
男人一边咳嗽,一边费力地说道:“那你去吧,不用考虑我,我这个样子,没有药也活不了多久了。”
女人连连摇头:“是我连累了你,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
“国家现在就是这个政策,要先紧着那些妓/女治病,听说这些药还是从卫生部送过来的。”男人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些人也只能等死了……”
女人听着这话,心酸极了,在她看来,男人是顶好的,有文化,教书这么多年,她又想起了那个老□□对她说的那些话,结果那些人还要先用药,她心里也生出了埋怨。
“要不然你去改造所吧,她们要是知道是你,肯定会把药先给你用。”女人还是忍不住说道。
男人摇头:“我一生清清白白,不能因为这种事毁了清誉。”
女人心疼地说道:“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女人没有把改造所大家说的话当真,她们说的那种事,怎么都不可能,她男人最讨厌的就是妓/女了!
民国八年。
李松青起初天天晚上做噩梦,梦到老鸨带着人冲了进来,把她从宿舍里提了起来,把她扒干净了扔在操场上,让她在操场上在同学们围观下接客,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妓/女。
她几乎每天都绷紧了神经,也不敢跟任何人说话。
有一天早上,一个房间的女孩问她:“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做噩梦了?”
李松青彼时只有十六岁,浑身的血液像是一下子倒流了。
她的灵魂如同出窍一般在旁边听着自己哆哆嗦嗦地问:“我说什么了?”
对方嬉笑道:“你一直在说不要过来,我猜你肯定是做噩梦了,我有一次也做过这种梦,梦到一只大狗追着我跑。”
这是别人的噩梦。
李松青道:“我也是。”
从那以后,她晚上睡觉的时候会在嘴里咬一团布,避免自己做噩梦时说梦话。
这样的日子慢慢往前过,她依旧和其他人不熟,但渐渐地,老鸨一直没有找到她,学校风平浪静,没有人看出来她是妓/女。
她每一天都增加了一点点自信心。
老鸨没有那么厉害,她就算是把整个平城翻过来,也绝对想不到她进女校了。
这里是女校,谁能想到她居然能够瞒天过海地进来。
她开始觉得自己也不是天生就是妓/女,她和其他女同学一起坐在教室时,当她写字时,当她在黑板上画画时,她甚至觉得这才是她应该过的日子,反而过去的日子是错误的,是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的。
于是噩梦也就做得少了,有些时候甚至不做梦,一觉睡到天亮。
甚至有一次,她围了围巾,戴好帽子,和女同学一起出去买东西了。
她们的老师大半都是男老师,因为小的缘故,她不亲近这些老师,好在学校也有规定,老师们也懂避嫌,并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
直到有一天,向来和她们这些女学生保持距离的礼仪老师找到了她。
“这照片是你吗?”她那天刚和女同学一起从外面回来,就被叫到了对方的办公室里,对方拿出了一张黑白照片。
她的身体像是在那一瞬间被雷劈了一般,从手指尖到头顶都在一抽一抽地疼。
甚至在这一刻,她觉得这是在做梦。
对,就是在做梦,李松青猛地打了自己两巴掌,却依旧没有醒过来。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对方板着脸,看她的眼神就和过去那些人看她的目光一模一样,他愤怒地说道:“这里不是你这种人能够来的地方。如果外面的人知道了,我们学校的名声就毁了。”
仿佛她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就是对所有人的侮辱。
李松青听到自己开口求道:“能不能不要说出去,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求你了,如果我离开了学校,我会被她们打死的,这段时间我在学校里的表现您也看到了……”
男人并没有任何动容,甚至更加嫌弃:“把你那副妓/女的样子收一收,我现在是给你机会,你自己离开,要不然我就会告诉校长,到时候由校长开除你,反正结果是一样的,我劝你自己离开。”
在他眼里,妓/女便是万恶之源,古今多少有志青年都毁在了这些女人手里!
李松青明白求对方是不可能的,她努力冷静下来,道:“你不要想着去举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