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兰梅叹了一口气:“想要把她带出来就太难了,一方面她是童养媳,林家会说养了这么多年了,她们占理,另一方面她没有人给做主,咱们无情无故想要帮忙也很难使力。”
旁边黄春花没有说话,心里却想着何尝不是呢,那一年,她发现了那个姑娘,帮对方跑了,回到镇上以后才发现那姑娘唯一的家人出去找她的时候摔死了,姑娘无亲无故,米铺老板的儿子早就娶了别人了,她们本身也只见过几次面,没有多少感情,自然不可能帮她。
这家人又说娶她,把她带回来了。
黄春花想要帮忙,别人一句关你什么事,你一个外人管得着吗?
她也就只能在旁边干着急,有力气都没有地方使。
满菊道:“我们就不能像今天大红阿姨这样吗?大家一起逼着她们离婚。”
黄春花解释道:“这不一样,大红是张姨的女儿,是雨兰镇的出嫁姑娘,又加上张姨态度坚定,我们占理,大家自然会帮忙,但林家大嫂和我们非亲非故,我们要去让人家离婚,别人都不会支持我们,而且离婚以后怎么办也是一个问题。”
“说出来真不好受,一个女人,她的人生大事,她自己不能做主。”旁边的秦兰梅说道,这件事如此难,无非就是因为林家大嫂自己不能给自己做主,她得有人给她做主才能结束这一切。
满菊在旁边听着,她这个时候才明白,原来最可怕的不是你单枪匹马地冲到了别人的地盘,而是你没有自己的地盘,一辈子都在别人的地盘上,跑都没有地方可以跑。
满菊那颗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心脏生出了无限害怕,心里头想,以后她不要嫁人,还是跟她妈妈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找个上门女婿吧,让别人来她的地盘讨生活,她还可以保证绝对不打对方。
一直没有开口的胡寡妇这个时候也是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道:“我去联系妇联谭主任。”
她应当能做主!
“谭主任!对对对!”黄春花最崇拜的人绝对就是谭主任了,“她肯定有办法。”
旁边的秦兰梅道:“还得问问林家大嫂的想法。”
张姨:“这周休息日我们要去林家把大红的东西都搬回来,正好问问她是什么想法。”
胡寡妇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她最见不得这种事情了。
满菊也举手:“我也去。”
“行,你也是要多看看这些事情。”黄春花说道。
另一边,林家大嫂回到同林镇,她先去隔壁邻居那里接回了女儿小丫。
今天她们一家人都要出去,小丫就放在了邻居李大娘家里。
小丫把一颗糖塞给了林家大嫂:“妈妈,李大娘给我的。我没吃,给你吃。”
林家大嫂把糖纸撕了,塞给了女儿吃:“我不想吃,你吃吧。”
小丫嘴里包着一小颗冰糖,问她:“我听李大娘说,小婶和阳阳再也不回来了。妈妈,是真的吗?”
林家大嫂没说话。
“妈妈,要不然我们也学阳阳她们那样跑吧。”以前小婶和阳阳就经常跑,但没过两天就回来了,这一次就可以再也不用回家了。
小丫很羡慕阳阳妹妹,她以后就只有妈妈没有爸爸了。
林家大嫂低下头,道:“我们跑去哪儿?”
“阳阳和小婶跑去哪儿了?”
“阳阳她有外婆。”
小丫也不说话了,嘴里的糖都不觉得好吃了。
她想,如果妈妈也有妈妈就好了,这样她们也可以跑了。
两人回去的时候,正好遇到林家老大从里面出来,他最近心情不好,一看两人垂头丧气的样子就来气,骂道:“丧门星!是短了你吃的还是短了你喝的,这幅死了男人的样子!”
里面林家老太也骂道:“养了这么多年,一点用都没有!就一个吃白饭的东西!”
林家大嫂这一次和以前不同,以前总是默默挨打,这一次她开口道:“我又不是没干活!”
“你还敢反嘴!”男人本来都走到门口了,一听她还敢反驳,上来就是两巴掌。
休息日,大家过来的时候,林家大嫂躺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林家老太骂骂咧咧,但到底也没做什么了,毕竟大红不是她家人了。
大红去了林家大嫂的房间,问了她怎么想的。
“算了,她们不会放过我。”林家大嫂说道:“我是童养媳,跑不掉了。”
“我们准备找城里的妇联谭主任,肯定能够帮你摆脱这里。”
“我又能去哪儿?我跟你不一样,你还有一个娘家可以去,有娘家人给你做主。”
“谭主任会给你做主,我听她们说,咱们这里也要有妇联了。”
大红还想继续说下去,林家大嫂已经侧过头,不说话了。
大家往外走的时候,大红说了这些话,又道:“她好像彻底灰心了。”
胡寡妇道:“她肯定还是想走,具体的问题得等谭主任那边的回复。”
几个人搬着东西,走在路上,心思都有些沉重。
走着走着,身后似乎有人。
几个人一回头,小丫飞快地往这边跑。
“小丫,你去哪儿?”满菊问道。
小丫开心地说道:“我妈给了我一块钱。让我去镇上买糖吃。”
小丫心里想着,就买李大娘家里的那种冰糖,她可以跟妈妈一起吃。
她一边说一边掏出了一把钱给几个人看。
一块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满菊上一次给人杀猪,一次才两毛钱。
满菊一听去买糖吃,高高兴兴地和小丫站在了一起,她身上也有几毛钱,之前杀猪挣的钱还在满菊身上,满菊立马道:“妈,我也想要去买糖吃。”
黄春花还没有转过弯,正要答应,旁边的胡寡妇一看钱,手一拍大腿,大叫不好,秦兰梅立马也反应过来了。
“春花,你带着两个孩子去镇上叫医生,我们快回去!”胡寡妇扔下了东西,一边说一边往回跑。
作者有话说:
我这段时间在听老人们讲过去的事情,每多一天,我就能多听到一些自杀,老人们说起这事都是一个说法:现在还可以离婚或者跑出去打工,那个时候农村女人过不下去就只能喝药了。
第44章 扫盲与婚姻法(七)
平城里, 谭主任同样也是焦头烂额,这几天平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妇女常年被丈夫殴打,听说了婚姻法后, 女人想要离婚, 法院调解了四次未成功, 最后丈夫把妻子打死在法院门口。
这件事情闹大了,谭主任才知道他们私下里不仅没有按《婚姻法》办事, 同样也不按规定办事!
谭主任自然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她作为妇联的代表, 自然有权利介入,于是这几天都在法院这边。
“妇联同志,这不是我们不按照规定办事, 而是这个事情不好办。”接待的人同样忧心忡忡:“起初咱们有了《婚姻法》,有法可依,这是大好事, 大家都高兴。”
对方边走边说道:“但实际上推行起来非常困难,男人怕这种离婚真的推行开了, 女人就都跑了,现在已经不止一起男人们集合起来强行把离婚的女人抓回去。”
“我们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有不少都受到了生命威胁,好几个工作人员都受了伤。”
解放妇女这个事情……很多穷人自然是不愿意的, 尤其是女人能够提出离婚, 对于他们来说是巨大的挑衅。
谭主任听着他们这些话, 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一次的案件按照流程必须我们妇联这边签字才能继续进行,你们这个思想, 我不可能签字, 上面说无论什么时候, 我们都要站在解放妇女的立场反对封建思想对妇女的虐待, 请你们按照规定办事。”
谭主任尽量平静地说着:“我们这边在想方设法地宣传婚姻法,你们这样做,让我们怎么继续宣传?”
“我们这边的意思是循步渐进,不能想着一步就完成了这么大的转变。”
两边都不让步,僵持了下来。
便是在这个时候,谭主任接到了胡寡妇的消息,知道了乡镇上发生的事情,她这边必须看着城里的情况,只能让妇联这边的医生赶去了雨兰镇救人。
当时胡寡妇一行人快步赶了回去,大门紧闭。
“嫂子!”大红都忘了改称呼,猛地拍门。
还是秦兰梅狠,直接一脚踹开了门。
几个人赶紧跑了进去。
里面房间里,人倒在床上,旁边倒着一个瓶子。
“遭了!”胡寡妇生活经验多一些,赶紧指挥道:“快点去外面舀泥水进来。”
胡寡妇把人扶了起来,秦兰梅开始灌水,又是逼着她往外吐,整个人脸色依旧惨白惨白。
林家老大从外面回来,看到她们几个人,立马骂道:“臭婆娘,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你女人自杀了!”秦兰梅不客气地吼道。
男人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我刚才出去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胡寡妇把那个老鼠药瓶子扔了出去,又道:“她这一身,哪儿是好好的?”
林家老太进来,看到了被踢坏的门,正骂骂咧咧,又听到这话,像是吓到了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我们家哪儿对不起你啊,给你吃给你穿,你现在说走就走!怎么对得起我们啊!”
胡寡妇心里叹了一口气,不愿意再吵架,道:“我们先把人送去镇上。”
林家两个人也看到了那惨白的脸色,心道肯定是救不回来了。
林家老太反应更快一些,她立马想到了如果真让这几个女人把儿媳妇送到了镇上,到时候整个镇上都会知道她们家逼死了人,大儿子要想再娶个好的就难了。
她立马把人拦了下来:“你们不能走!”
胡寡妇道:“让开!”
林家老太有点怕黄春花,也有点怕秦兰梅这个杀猪的女人,但不怕胡寡妇。
她骂道:“你一个寡妇,不在家里守着,天天到处跑,我看你们才是要遭天谴!”
胡寡妇愣了一下。
秦兰梅不惯着她,一个常年和猪打交道的女人,她直接把林家老太提了起来,道:“少做点孽吧,我天天杀猪都没你做的孽多。”
两个人赶紧把人背着往镇上去。
另一边黄春花三个人已经带了医生往回走,几个人在半路上就遇到了,赶紧把人放下来,医生这边又给灌了草药,但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医生叹了一口气:“她身体太差了,刚流了孩子,又喝了药,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黄春花和秦兰梅都有些不忍。
胡寡妇听到这些,道:“别送回去了,再送回去人就真的没了,去我那里。”
比起其他人,胡寡妇那里的确更方便一些。
回去的时候,几个人都很沉默,很怕人救不回来。
黄春花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都被逼到这个地步了,反正都要死了,怎么不一包耗子药把那一家人都带走算了?”
秦兰梅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道:“你能说出这个话是因为你不是童养媳。”
“她八岁就来到这家人家里了。”
一个人,从八岁开始便知道自己这辈子应当做什么。
从八岁到二十八岁,整整二十年,她每天听到的是她的命是这家人的,她能活下来是这家人的恩,打她骂她都是应该的,她身上已经没有一截骨头是直立的了。
小丫起初是跟着满菊大红她们一起,等回了雨兰镇,胡寡妇想着还是把小丫接到她这里。
好在她们到雨兰镇的时候,城里的医生也过来了,对方东西更多,一通检查后,又给输了什么东西,胡寡妇也不懂,但胡寡妇留了个心眼,问了价格。
医生确定了病人的情况也需要休息,她这边没有地方住了,只能去粮仓跟李振花她们挤一挤。
胡寡妇晚上没怎么睡,她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怎么也说不出责备的话。
这个女人也只比她的平安大几岁而已。
女人又吐了好几次,胡寡妇一直守着人,给人喂了水,喝了药,凌晨的时候又喂了一些米汤,人也慢慢清醒了过来。
女人醒过来时,看到胡寡妇,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还要喝点吗?”胡寡妇并没有说之前的事情,而是又递了一些米汤。
女人摆了摆手,她回过神,小丫在旁边睡着。
小丫睡得很熟,胡寡妇她们没有告诉她真实情况,只是说她的妈妈生病了,小孩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还睡得很香。
女人眼泪又下来了。
胡寡妇叹了一口气,道:“我就在外面,有事就叫我。”
很快,女人就出来了。
胡寡妇在外面搓麻绳,见她出来,给她披了一件衣服。
“我听他们说,你八岁就过来了……”胡寡妇想起了过去的岁月:“我也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到了地主家里。”
女人抬起头,看向胡寡妇。
胡寡妇道:“我记得有一回,我放牛回来晚了没有赶上晚饭,夜里饿得很,偷了一把花生吃,结果发现了,那天晚上我被吊着打了很久。”
女人没有说话,却通过这些话想起了自己过去的日子。
“我那个时候没有觉得她们打我是不对的,只觉得我不应该偷吃花生,我父母没钱交田租,我的命便是他们的,她们打我也是应该的。”
胡寡妇想起了那个时候的日子,那个时候她甚至不能叫自己的名字唐丽娟,因为地主家老婆名字里有娟字,所以那个时候,她放牛的时候,大家叫她放牛丫头,她在厨房里帮忙的时候就是烧火丫头,后来大家称呼她就是地主家的女长工……
她的作用就是做那些事情,也没有人问她的名字。
就像这个女人一样,所有人都告诉她,你就是童养媳,你的作用就是在这个家里伺候所有人,然后给这个家里的男人做媳妇儿,传宗接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