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裴行之的照片已经泛旧,蒙了一层岁月感,晏晞看着照片里男人温润清隽的面容,回想起小时候见过的裴行之的模样。
记忆里,他是个脾气很好的叔叔,裴令和他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
两人在墓前呆了一会儿,转身沿原路下山。
周遭碧草茵茵,山花烂漫,晏晞挽着裴令的胳膊,刻意放慢了脚步。
等两人回到家,洛明韶也从老爷子那边回来了。
晏晞将替她准备的礼物拿给了她,洛明韶弯起眉眼笑得一脸灿烂:“谢谢嫂子!”
晚上,一家人同桌吃饭,其乐融融。
吃着吃着,洛明韶忽然问晏晞:“你们这次在家呆几天啊?”
晏晞道:“大概三四天。”
洛明韶:“那你们有计划去哪儿玩吗?”
晏晞笑了笑:“暂时没有。”
说到这里,洛明韶抬眼看向裴令,似乎有话想说,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最后是坐在她旁边的洛音棠开了口。
洛音棠笑着问晏晞:“晞晞还没见过阿令他外公外婆吧?我和明韶明天要去她外公那边,你们要不要一起过去?”
这话一出,裴令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饭桌上的气氛也瞬间急转直下。
洛音棠看见他冰冷的脸色,面上露出一丝伤怀,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晏晞处在这样低迷的气氛中,也不敢随意点头应允。
裴令垂着眼,全程没再说一句话。
吃完晚饭,洛音棠去了琴房,晏晞则和裴令则回了楼上卧室。
进屋后,裴令一个人坐到阳台上,继续一言不发。
晏晞看他这样,心下有些担忧,借口出去倒水,偷偷去找了洛明韶。
“你哥为什么跟你外公家闹翻啊?”晏晞小声问她。
洛明韶讶异地看着她:“你不知道吗?”
晏晞摇头:“他没跟我提过,我也没问他。”
洛明韶叹了口气:“这事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反正跟我爸爸有关,我哥他大概觉得,是我外公害死了我爸爸……”
晏晞听得一愣,竟然跟他爸爸的死有关吗?
洛明韶顿了顿,看向晏晞:“嫂子你想知道的话,不如自己去问他。”
晏晞想了想,觉得也是,旁人的表述总不如他自己说来得清楚。
晏晞于是离开了洛明韶的房间。
路过客厅的时候,她听见琴房传来钢琴声,调子有些哀伤。
回到卧室,裴令仍沉默地坐在阳台上,保持着开始的坐姿,仿佛一尊静默的雕像。
晦暗的夜色落在他身上,让他的背影添了一丝孤寂落寞。
晏晞关上门,缓缓走到他身后,从背后搂住他,下巴亲昵地搁在他肩头。
“心情不好?”她侧过脸看他,“能跟我说说吗?”
裴令偏头,看见她关切的眸子,抬手握住她纤细的腕骨。
晏晞顺势坐到他怀里,双手环住他脖颈,和他对视:“跟我说说好不好?”
裴令揽着她的腰,笑了笑:“你想知道什么?”
晏晞看着他的眼睛:“你跟你外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裴令唇角的笑意淡去,他沉默了片刻,就在晏晞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看着远处,慢慢开了口:“他从小就不喜欢我……”
一切的源头要追溯到裴令的父亲裴行之身上。
洛家是海城数一数二的豪门,家世显赫,而洛音棠是洛老爷子最小的女儿,也是他最宠爱的掌上明珠。
当年,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却放着一众门当户对的追求者不要,偏偏爱上了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穷小子,也就是裴令的父亲裴行之。
老爷子知道后大发雷霆,坚决不同意两人在一起,任凭洛音棠如何苦求,也不肯接受,最后甚至不惜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
洛音棠也是决绝的性子,认准了就绝不回头,愣是舍下千金大小姐的生活,离开洛家跟裴行之结了婚。
婚后,夫妻俩尝试过回洛家缓和关系,但老爷子始终态度冷硬,哪怕裴令出生,也不肯松口,倒是洛音棠的母亲心软了,常常过来看望。
就这样过了几年,直到裴令四五岁的时候,老爷子的态度才终于有所缓和,默许了夫妻俩逢年过节带孙子回洛家。
不过,也只是稍微退一步而已,并没有真正接受。
裴令六岁那一年,发生过一件事。
那天是老爷子的寿辰,夫妻俩带着裴令回洛家参加宴会,当时来了不少亲朋好友,还有一些小孩子。
洛明韶便让裴令去和那些孩子一起玩儿。
其中一个跟裴令同龄的富家小少爷拿了一个从国外带回来的飞机模型,在花园里的草坪上炫耀。
后来宴会结束,小少爷发现飞机模型不见了,他爸爸立刻怀疑到了裴令的身上,认为是裴令偷偷拿走了模型。
裴令下意识辩解:“我没有,不是我拿的……”
很快,老爷子听见吵闹声走了过来,在听了小少爷爸爸单方面的猜测之后,他连求证一下都没有,当即沉下脸,质问裴令:“你把东西藏哪儿了?给我还回来!”
那年裴令才六岁,对着这样的污蔑和指责,吓得呆在原地,惶然不知所措。
周围许多道视线朝他投过来,宾客们窃窃私语,都在议论他小小年纪的“偷盗”行为。
听到这里,晏晞心口一阵酸涩难受,像涨满了水:“他怎么能这样呢?”
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质问一个六岁的孩子,而且还是自己的外孙。
晏晞不敢去想,当时的裴令是什么样的心情。
“后来呢?”
“后来,我爸爸过来了……”
时隔多年,裴令再提起这些往事,已经十分平静。
裴行之过来后,先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阿令,别怕,告诉爸爸,你有没有拿别人的东西?”
年幼的裴令看着他,眼底涌起泪花:“爸爸,我没有……”
“好,爸爸知道了。”裴行之没再问,托住他后脑勺,将他按在怀里安抚了一下。
然后他站起身,看向老爷子和其他人,态度强硬:“阿令说不是他拿的,不如让人找找……”
他的话未完,就有人高声道:“找到了!在这儿呢!”
原来飞机模型落在了花园里,被另外一个小孩子捡到,拿去玩了。
真相大白,小少爷的爸爸脸色顿时有些不自在,他拿回飞机模型,拉着自己孩子就要离开,被裴行之拦住:“麻烦你跟我儿子道个歉。”
对方皱起眉,面色难看:“这就不必了吧?一场误会而已,说清楚了就好了。”
他看向洛老爷子:“今天是世伯的生辰,没必要因为一点小事闹得不愉快……”
裴行之还想坚持要他道歉,裴令突然拉了拉他的手,小声说:“爸爸,我想回家……”
裴行之扫了眼四周的人,包括老爷子,明白今天这个公道是很难讨回了,冷下脸,没再跟他们纠缠,抱起裴令,准备先行离开。
这时洛音棠也过来了,看到这番情形,既心疼又着急。
“阿令……”
裴行之捏了捏她的手,换上温和语气:“我带阿令先回去,晚点过来接你。”
洛音棠看了看趴在他怀里的儿子,又看了看旁边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父亲,整个人像是被劈成两半,愧疚与难过齐齐涌上心头,一时间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又变成了这样。
见她红眼,裴行之笑了笑:“没事,你留下来吧,阿令我会照顾好。”
他安抚她两句,示意她不用担心,抱着儿子离开。
从洛家大宅出来,裴行之侧头询问小裴令:“我们去游乐场玩儿?”
裴令趴在他肩头,闷闷地说:“爸爸,我以后不想来外公家了……”
裴行之未置可否,摸了摸他的头:“可以生外公的气,不可以生妈妈的气,知道吗?”
裴令抿紧嘴,点了点头。
这件事过后,裴行之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带裴令回洛家。
当然,真要从此不相往来也不太可能,毕竟中间夹着个洛音棠,老爷子从小最宠她,可以说是要什么给什么,父女情分哪能这么轻易斩断?
后来洛音棠哄了裴令几回,过年的时候裴令也就又跟着回了洛家拜年。
可能是心中有愧,这之后,老爷子的态度明显软和了许多。
再后来,洛明韶出生,洛家出面办了满月酒,两边算是正式和解。
晏晞疑惑:“那后来怎么又……?”
裴令顿了片刻,才继续。
变故发生在裴令十三岁那年,那一年,老爷子陪长子出国视察某个项目,结果碰上地震和海啸,被困在当地。
领事馆联系国内,派遣医生过去救援。
原本救援医生的名单里,没有裴行之,但为了不让妻子担心,他主动请缨,跟随医疗队一同前往。
这一去,便再没能活着回来。
他成功救出了老爷子和洛音棠的哥哥,却因为一场意外,不幸牺牲,从此永眠于地下。
那一年,裴行之还不到四十岁,正值盛年。
上天何其残忍,轻易毁掉一切。
裴行之过世后,洛音棠无法承受哀痛,一度陷入精神错乱的状态,甚至想不开自裁,有一回被送到急救室,差点没能醒过来。
老爷子怕她再出事,强行将她和洛明韶接回了洛家,裴令不肯跟着一起去,老爷子也没勉强,另外安排了人过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这样浑浑噩噩大概过了一年多,洛音棠的状况终于有所好转,只是仍旧郁郁寡欢,人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洛老夫人心疼女儿,便时常带她出门散心。
老爷子的做法则更直接,为了让她早日走出来,他竟然挑了一个家世人品都不错的男人,让他去追求洛音棠。
而洛音棠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竟然也没有拒绝。
裴令知晓这件事,是某天下午。
他背着书包从学校出来,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路过某条街道时,看见母亲从一个陌生男人的车上下来,两人一起进了街边的咖啡厅。
那一刻,年少的裴令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坍塌了。
他在马路边呆呆站了许久,转过身继续游荡,最后找了个台阶坐下。
风摇动树影,长街上人来人往,他静静坐着,几乎忘记了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灵动的声音:“阿令哥哥!”
裴令抬起头,看见同样背着书包的晏晞。
小姑娘歪着脑袋,一双眸子清灿若星辰:“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呀?”
裴令看了看她,没说话,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姑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眨了眨眼,兀自又问:“哥哥,你不开心吗?”
裴令还是没理她。
小姑娘也不气馁,扭头看了看四周,说道:“哥哥,你等我一下。”
她背着书包噔噔跑远了,回来时手里拿着两个冰淇淋,白皙的小脸因为跑动微微泛红。
她将其中一个冰淇淋递给他:“哥哥,我请你吃冰淇淋,你不要不开心了。”
裴令抬眼看着她,没动。
晏晞执着地将冰淇淋往前递了递,眸底纯澈干净。
裴令看她片刻,最终抬手接了过来。
小姑娘立刻展颜笑开,漂亮的眸子流光溢彩。
她想到什么,又从书包里扒拉出一包奶糖,塞到他手里:“还有这个糖,也给你。”
塞完糖,她重新背上书包。
“哥哥,我要回家了,你有空记得来找我玩啊!”
她说着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跑开,发尾在半空中荡出一抹活泼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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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晏晞总算明白那天他为什么那样难过了。
她忽然有点后悔,那时候没能多陪陪他。
晏晞轻轻抱住他,像是隔着漫长的时光抱住了曾经那个少年,眼角微湿。
“我当时不应该那么快走的,应该多陪你一会儿的……”
裴令抬手摩挲着她的肩背,笑了笑。
晏晞抱了他一会儿,直起身,犹疑着问:“那后来你妈妈和那个人……”
据她所知,裴行之过世之后,洛音棠并未改嫁,而且手上一直戴着当年的结婚戒指。
“没在一起。”裴令揽住她的腰,继续说后面的事情,“那天晚上,她回到家,把我爸爸年轻时候给她写的信找了出来……”
她翻开那些信,一封一封看着,最后伏在案前,痛哭出声。
哭完之后第二天,她像是从一场混沌的梦里醒了过来,不再沉溺于悲痛,也不再折磨自己,重新振作,开始好好生活。
而从这以后,裴令也彻底和洛家决裂,再不曾回去过。
听完所有事情,晏晞忍不住拧起眉头:“你外公真的太过分了!”
裴令不像她那么愤怒,眼底神色淡淡,沉默了一会儿,低头问她:“你是不是也想劝我去见他?”
晏晞看了看他,一时有点纠结,不知道该怎么说。
“也不是要劝你……”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你真的一点都不想见他吗?”
裴令没说话。
晏晞知道,他这人很多时候只是看着冷漠,其实比谁都容易心软。
“你如果真的一点点都不想原谅他,而且将来不会后悔,那不去就不去,可如果你其实没那么恨他,那就再好好想想……”晏晞搂着他的脖子,徐徐说道,“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说不定哪天真的不在人世了,人死万事消,我怕你到时候心里又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