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茯苓这样说,只有汤武诚心诚意地点头,其他人脸上都表现出或多或少的敷衍。
少女轻轻拍了拍手上残留的土,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声:“麦子七分种三分管。播种阶段没有打好基础,收成不可能好。你们若是不信,今年耕地没好好耕的,多半仍会生虫害。你们敢跟我打赌么?”
村民面面相觑。有人小声道:“这可不敢赌。一年的收成呢。”
宁茯苓笑:“那可不是?所以相信我的话又没什么损失,为什么不试试?无非是请大家耕地时深耕一捺[注],多费些力气。”[注:一捺就是一巴掌长,大约15~20厘米]
“村里统共没有几头牛,要靠人力深耕一捺,实在太累了……”有人道出了村民们不愿听从建议的根本原因。
宁茯苓放眼四顾。陆家庄的土质整体上延续了大石头山的山脉特征,土质粗糙,肥力不高。经过了数十年的开垦耕种,地力下降,土质也更硬、更贫瘠了。
“大家先辛苦些。军师和张木匠这几天正在赶制农具,会分批提供给大家。抢种麦子不等人,大家先凑合想想办法……”
村民们各自散去地里干活,只留下汤武在宁茯苓身边。见人都走远,汤武小声问:“寨主,您这法子真的管用么?深耕几分,就能让麦子不生虫害?”
宁茯苓微微一笑:“他们说的虫害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一般小麦病虫害,以蚜虫最为常见。这种虫子会将虫卵留在地里,等新一茬麦子生长起来,拔节抽穗的时候便会大规模爆发。要防治,最好是在播种前通过深耕将虫蛹铲除。”
汤武恍然大悟:“想来小时候我跟着爹娘种田,确实看到村里有少数几户人家耕田格外深,但也不对人说其中缘由……”
“或许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家收成好的诀窍吧。”宁茯苓带着汤武边走边说,“不过咱们这边没必要。既然和陆家庄谈好,山下种田、山上种药,互通有无、互相帮衬,咱们就没必要藏着掖着。山寨里只有你对种田最有心得,这边地里的事我就交给你了。”
汤武赶忙道:“寨主放心,小的一定尽力!”
“大毛他们去郡城买种子,明天也该回来了。等他们回来看看,种子如果没什么问题,抓紧把芝麻也种上。”宁茯苓轻轻抹了抹额角的汗,“虽说天气还热着,到底也是七月了,再不种今年就来不及了。”
汤武喜滋滋地回答:“好咧!统统交给我就好,寨主不用费心操持地里的活儿。”
宁茯苓嫣然一笑:“怎么,你也跟村民一样,觉得我这小丫头寨主没种过地,瞎指挥?”
汤武摇头如拨浪鼓:“当然不是!小的绝对相信寨主。寨主这么说就绝对没错!”
“哈哈,‘绝对’这个词,可是很危险的呢。”
宁茯苓站在宽阔的田间,放眼望去,是熟悉的耕种场面,却又透着一丝陌生。
没有钢铁的机械,也没有多少大型牲畜,这个山脚下的小村庄几乎完全依靠人力进行耕种,辛苦可想而知。加上先天条件的局限,难怪始终富裕不起来。
宁茯苓和汤武走到靠近山坡下一块新开垦的农田,跟正在劳作的几个村民打了招呼。
这块地是她规划用来种芝麻的。她考察过村里的土壤条件,选择了芝麻作为经济作物。只是芝麻的种子比较贵,也比较难买。这笔买种子的钱不用说,也是她出的。
外人看起来,宁寨主出手阔绰、不吝钱财扶危助困,其实宁茯苓自己知道,山寨的账面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宽裕。
赶走了入侵者、报复了背叛者,山寨的损失却无法得到赔偿。被糟|蹋浪费的粮食库存,被卷走的布匹财帛,总不能去找小石头山寨讨要。
最气人的是山寨的建筑也被破坏了不少。有些建筑原本就年久失修,经过两次乱战,倒塌、损毁若干。好在山寨现在人少得可怜,宿舍倒是绰绰有余了。
可宁茯苓还是很生气,原因无它——她自己没有地方住了。
她原本就是因为嫌弃前寨主用过的房间,才换到厢房去住。结果山寨被占据的这些天,她的房间又被朱福贵占用了。
夺回山寨之后她回去一看,房间里的衣物用品都被朱福贵给扔得一干二净。她最喜欢的一个粗陶杯子则被朱福贵自己拿去用,害她不得不忍痛丢掉。
她怀疑朱福贵是故意的。看出了这是她的房间,所以故意把东西统统糟|蹋掉破坏掉,以此泄愤。要不是朱福贵已经死了,宁茯苓真想狠狠抽他三百鞭子。
她不仅没有地方睡,连自己的家当也全都没了,说起来她才是损失最惨重的人。钟晋对于没能守住山寨一事再次感到万分自责。
因而这趟进城带回来的四百两银子,在百废待兴、处处需要花钱的现状面前,就显得不那么宽裕了。
山寨重建需要花钱,置办材料、采购物资需要花钱,就连她的衣服用品也都要重新买。宁茯苓这些天只能穿村中年轻姑娘匀给她的旧衣,要想置办新的行头,还是要再去郡城。
好在留下来充当临时劳动力的一百名王府侍卫可以不必支付薪水。要是没了这支生力军,山寨重建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哎,寨主你看,好像是大毛他们回来了。”汤武指着正在奔过来的两匹马,马上的骑手正是被派去郡城买种子的张大毛和郭四。
马自然是柳易送给他们的那几匹,都是可以用作战马的好马,宁茯苓没舍得让它们去耕地。这些马身量过高,本身也不大合适做农活。
张大毛和郭四来到宁茯苓面前翻身下马。看起来事情办得顺利,两人情绪高涨,从马背上卸下两个大包袱。
张大毛道:“寨主,芝麻和白菜的种子都买回来了,两大包。还照军师吩咐,给寨主买了些衣料、水粉回来。”
宁茯苓一愣:“布料、水粉?我没让你们买啊……”
“是军师让买的。”郭四补充道,“我俩出发之前,军师私下里跟我们说的。”
宁茯苓刚想问“钱是从哪来的”,张大毛接着说道:“钱是军师给的,跟寨主给的买种子的钱不是一回事。两包种子一共用了五两五钱银子,我俩开销了四钱,还剩二两一钱,全都在这里了。”
宁茯苓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张大毛催着郭四打开包袱一角,露出几卷布料。她仔细看了看,绸缎、棉布、绢纱,竟然买了若干种,有些料子明显价值不菲。
再看装在精美瓷瓶中的面油、水粉、胭脂,宁茯苓不由地心生欢喜。打开水粉盒,扑面一股淡淡的梨花香。
“听说这间‘冷馨坊’是郡城最好的水粉铺子。军师叮嘱说一定要买最贵最好的。我们打听了一番选了这家,不知寨主中意么?”张大毛讪讪笑道。
郭四也小声道:“我们两个大老粗,什么都不懂,东西都是铺子里的人帮忙挑的。”
“最贵最好的……”宁茯苓缓缓盖上水粉盒,幽幽道:“楚元攸,他哪里来的这么多私房钱?”
张大毛和郭四不敢吭声,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第46章 、给你一个惊喜
宁茯苓忙到未时才上山回寨。林间红霞璀璨,山间的景色煞是艳丽。她劳作了一天,成就感满满,一路上听张大毛和郭四详述这次去郡城的经过,说说笑笑更是心情大好。
下午剩余的时间,她带着汤武一块验看了从郡城买回的芝麻种子,将播种的要点仔细讲解给汤武听。芝麻种子小,播种时需要一些技巧,避免太疏或者太密。
她教得仔细,汤武听得认真,细节上反复询问确认,宁茯苓感觉比自己带过的本科生实验课上的同学都要认真。夸奖他时,汤武憨憨笑着,说自己是头一回种芝麻,怕种不好、白白浪费种子钱。
宁茯苓很欣慰,嘱咐汤武尽快播种,自己过两天再来。
她不是每天都有时间下山照料庄稼、指导农活。山寨百废待兴,虽说有楚元攸和钟晋帮忙,斐红云和其他人也都很给力,从没有人偷懒耍滑头,宁茯苓还是忙到分|身乏术。山上山下两头跑,她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新住处迟迟没有建好。这都二十多天了,她每次想起来过问,楚元攸都说“还在建”“寨主的住处自然要好好规划”……
并且楚元攸在最初几次让她确认过选址和面积之后,最近百般阻挠,不肯再让她进去查看进度。反正她也忙,也觉得楚元攸不会搞什么小动作,不让看就不让看,她也没当回事。
哪知道那小子,不好好盖房子、抓紧赶工期,却做些不该他做的事。宁茯苓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楚元攸好好谈谈。
回到山寨时,正是饭香四溢、收工等吃饭的时间。众人看到宁茯苓带着张大毛和郭四回来,纷纷向她招呼问好。宁茯苓做了一天农活的疲惫在一张张真诚的笑脸中仿佛也随之消散。
“寨主回来啦。”
“哎呀寨主好像又晒黑了……”
“你会不会说话!寨主晒得多好看呀,怎么能叫晒黑?”
宁茯苓微笑不语,暗中想着晚上一定要厚厚地敷一个青瓜茯苓羊乳补水美白面膜。就算年轻的脸暂时扛得住,也要注意保养,不能仗着天生丽质不当回事。
这样一想,楚元攸叫人给她买的“最贵最好的”面油和护肤品,确实是有必要的。
有人问:“寨主,豹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好些日子不见了呢。”
宁茯苓每次听到“豹爷爷”这个称呼都觉得额角流下一滴尴尬的汗。花豹的年纪只有三岁多,最多算是“豹子大哥”,叫爷爷实在过分了。可“爷爷”似乎是当地民间对于厉害角色的尊称。不让他们叫“豹爷爷”,他们就要叫“豹老爷”了。
“豹爷说最近你们看到它就激动、太吵了。它打算清静清静,顺便去小石头山寨溜达溜达,看看他们都在干啥。”
众人顿时又是一番议论,有人夸奖花豹厉害,有人失望今天又是没有花豹的一天,竟然无人质疑宁茯苓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有一说一。
不过,想来会质疑她的人,此刻都已不在山寨了。经过这次的变故,山寨固然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剩下的人却更为团结。不服宁茯苓的人,多半已经投诚了小石头山寨,或者逃散后不再回来。
山贼选山寨就如同毕业生选公司,本来就是双向选择、用脚投票。宁茯苓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经营大石头山寨,没想要让所有人都信服自己。
再说,山寨安定下来之后陆陆续续回来了十多个人,还有人带来了新面孔要求入伙上山,足以说明她的理念和做法还是能吸引到一部分人的。
转了一圈没看到楚元攸,却见她的新住处工地似乎仍未收工。走近一看,只见那座前些天已经上梁的小院初具雏形,一间正房和一间东厢房基本完工,另外那间西厢房里,楚元攸正带着张木匠站在屋外,专注地盯着屋内的几个军士。
“放冷水。……慢慢放。……对,现在再放热水,慢慢来。……好,试试看能否调节水流的大小?”
宁茯苓起初不解,细看之后却惊讶无比。这间西厢房竟然被楚元攸完完全全设计成了一个浴室。一侧的地上用石头砌成一个浴池,面积足有一张大号双人床那么大。浴池仅有雏形,尚未完全修好。
另一侧,也就是军士们正在忙碌调试的,赫然是一套古代版的淋浴系统。宁茯苓看了一会就明白了原理。楚元攸先是在墙上安装了两个木桶,其中一个装有竹制的管道从外界引水,另一个桶没有,但冒着袅袅热气。
两个桶的底部各自凿开一个孔洞,以细竹管引水,竹管和木桶衔接处装有木质的机关,看起来应该可以通过旋转来调节水流。两根细竹管再套入一根粗竹管中,冷热水混匀,最终一起流出。
宁茯苓都有些惊呆了。她确实很想淋浴,可也知道以这个朝代的技术水平,自己的愿望很难实现。退而求其次,能有个华清池一样的独立大浴池也就心满意足了。
万万没想到,楚元攸竟然当真为她做了出来。
她站在军士们中间,和他们一样略显紧张地盯着楚元攸的调试结果。楚元攸自己也同样全神贯注,压根没有注意到宁茯苓。
水流稳定地从出水口中流出,过了大约一刻钟,水流明显变小,直到完全停止。楚元攸兴奋地大叫一声“成了!”转身用力拍张木匠的肩膀。
“成了!我们成了,老张!成了!”
张木匠也很激动,激动中不忘夸赞:“师父太厉害了,这样的构想我从未听过,更是从未见过啊。师父真乃天下第一!”
楚元攸笑得很大声很得意很高兴,兴奋地忘乎所以,满心都在幻想宁茯苓看到他呕心沥血绞尽脑汁穷极智慧做出的这套沐浴装置会有多高兴,骤然听到有人叫“寨主”,吓得猛然一个激灵。
“茯苓?你、你什么时候……”
宁茯苓微笑着走到楚元攸面前,揶揄地问:“怎么,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不想让我看到的东西么?”
“不是、当然不是。”楚元攸脸颊微红,带了点气恼,“我本想等这间浴室全部完工再给你看的……”
“是想给我一个惊喜么?”宁茯苓环顾四周,“难怪你从上梁之后就不让我进这个院子。这间西厢房,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设计成浴室?”
楚元攸见彻底曝光,无奈地叹了口气:“是啊。你不是说了好几遍,很想要一间单独的浴室,要是能有淋浴最好。淋浴这东西,我从未听闻,按照你说的意思琢磨了许久,才设计成现在这样。你觉得怎么样?”
宁茯苓轻声一笑:“很好!你果然是天才,我只是说了想法,你就能实现到这样的地步。我这山寨真是捡到宝了。”
楚元攸立刻神气活现地翘起了鼻子:“那当然!天下第一木匠,本就该是我楚元攸!”
宁茯苓看他那副少年率性的模样,脑中忽然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柳易的身影,“玩物丧志”四个大字也仿佛从天而降砸在楚元攸的身上。
她忽然很庆幸,楚元攸这样的人,没有生而为嫡长子、皇位继承人,让国家和他本人都免于遭受痛苦,真是所谓“社稷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