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攸一到场便大声吩咐多点火把,将现场照得亮如白昼。仔细查看断点,他却觉得有点纳闷。
这条水渠不算长,考虑到修筑成本、使用寿命、取材便利等因素,他采用了全程石头构造。所用的每一块石材如何切割打磨、如何拼接,都是他亲自吩咐、亲眼把关。他对这条水渠是很有信心的。
可现在呈现在眼前的,却是翻开的石头、歪斜的石板,不像是因为施工问题导致的事故,倒像是……
“是他弄坏的!”一人站出来大声嚷道,“我亲眼看见,这家伙在水渠边鬼鬼祟祟,突然间水渠断开、水就流出来了。一定是这家伙弄坏了我们的水渠,不想让我们用水!”
众人的注意力顿时集中在指控者和被指控者身上。
指控者是山寨这边的人,被他指着的则是一名颖王府的军士。
第53章 、我要守护你的山寨
空气瞬间凝固。原本就互相看不顺眼、几乎已经形成对立的两伙人之间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就连迟钝的楚元攸也清晰地感受到了。
被指控的一方率先爆发,当事人坚决否认弄坏了水渠,其他人也纷纷帮腔。指控者自是不甘示弱。没说几句,双方不仅吵了起来,更是你掳袖子我挥拳头准备动手。
颖王府的军士们仗着人多,又自觉“被冤枉了”,群情汹汹。有人带头喊道:“我们都要走了,他们还敢污蔑我们!不过是群山贼,还怕他们不成!”
山寨这边虽然人少但嗓门一点都不小,好几个人直接喊让对方“滚下山去”、“我们山寨不欢迎你们”。
钟晋在竭力控制事态,但收效甚微。纷乱之中,楚元攸的暴喝犹如平地惊雷:“统统给我闭嘴!”
紧接着,年轻的王爷劈手夺过一根火把,挥舞得虎虎生风,不管三七二十一横冲进对峙的中心,硬生生将两拨人分开。
“楚元攸,你干什么?”钟晋也被火焰燎到,脸上的肌肤一阵灼痛,不自觉退避。
楚元攸俊朗的面容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也让他的表情看起来阴晴不定,双瞳中映出熊熊火苗,竟好似滔天怒火凝聚在眼中。
不止是钟晋怔愣,就连从小跟着楚元攸、闻讯刚刚赶到的杨广桢,见他这副模样也有判若两人之感。
楚元攸不知怎么连眼睛都红了,满面怒容,大声呵斥道:“你们想干什么?水渠断了,你们最先想到的不是赶紧动手修好它,而是互相指责、分出个胜负高低么?”
不等别人反驳,他转向刚才被指控破坏水渠的军士:“给本王说实话——水渠是你弄坏的吗?”
那人坚定摇头:“不是!属下听到水声有异,才往这边过来看看,却没想到水渠突然间断裂开来。属下以性命发誓,绝无半句谎言!”
楚元攸冷哼一声:“身为颖王府精兵,当受军法约束。欺上瞒下可是死罪,你想清楚了?”
那人当众跪下:“属下仍是那句话——水渠损坏,与属下无关!”
楚元攸将视线转向山寨一边的同时,人群中传来很大声的不屑之声:“这种话怎么能当真?谁会当面承认是自己弄坏的?”
楚元攸直视发言者:“看来你并不知道所谓‘军法’二字是什么意思。寨主和二当家的还是对你们太仁慈了!”
钟晋此刻心中纳闷,便没有接腔。他吃不准楚元攸到底要干什么。刚才还在院子里对着自己期期艾艾满脸委屈的小猫咪,一转眼似乎又化身成了威风凛凛的小老虎。
“都给我听好!这山寨是你们自己的山寨,你们守护它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此时此刻最要紧的不是追究水渠到底是被谁弄坏的,而是立刻抢修,不能再耽搁了!”
楚元攸的火把指向肆意流淌的河水:“此处是一个陡坡,离开了水渠约束的水流会持续冲刷,造成更为严重的地基松动,放任不管,损坏的范围会持续扩大。”
他转身将火把塞给了钟晋:“给我照亮。徐成、王小六,赶紧去拿凿子斧头,把剩下的石材也抓紧搬来。郭四、陈飞,愿意帮忙的赶紧过来!”
众人还在愣神,似乎还没消化一连串急促的指示。楚元攸皱眉,丢下一句:“等修好水渠,我保证追查到底。你们如果不想帮忙就回去睡觉,我自己来!”
说完,他当真亲自动手,开始清理破损的水渠。众人眼见身份尊贵的王爷双手探入泥水中清理碎石,双脚也踩在被水浸泡软烂的泥地里,浑然不顾泥泞满身,不由面面相觑。
钟晋将火把塞给距离最近的李信:“帮你们王爷照个亮,不算过分吧?”
李信本能地接过来,正想发作,却见钟晋对着山寨众人喊了一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自己带头挽起袖子上前帮忙。
山寨那边的人如梦初醒,立刻行动起来,拿工具的、搬材料的、现场帮忙的……顿时热闹起来。楚元攸一边干活一边指挥分工,现场很快井然有序起来。
李信忽然觉得心里发酸。不仅是他,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感觉。
眼睁睁看着楚元攸为了“别人的事”奋不顾身,眼看着自己的主子跟“不相干的人”目标一致配合默契,被摒除在外的他们,莫名地感到很不甘心。
这边的静默与对面的热闹对比鲜明。三四十个军士拿着火把沉默地站了一会,终于有人绷不住,小声说:“那个……咱们让王爷动手、自己站在这看着……是不是有点不好?”
“对啊,我们是不是也该帮忙?”
“这水渠还是王爷带着咱们修的,他们倒是没出什么力……”
杨广桢忽然沉声道:“你们还在这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去帮忙!”
说着,杨广桢有意无意瞥了李信一眼,当先加入抢修行列。
这么多人一齐上阵,原本就不算很严重的损坏很快被修好。等到东方泛白,断裂的部分被重新铺设,邻近的上下游也被加固。看着恢复了平静的水流重新沿着修好的水渠流向山寨,众人心中都有难以言表的满足感。
楚元攸接过杨广桢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手,看向和自己一样满身泥泞的钟晋:“水渠修好了,让大伙回去休息吧。你跟我留下,还有那两个当事人,看看能不能查出原因吧。”
钟晋有些迟疑。经过这番同心协力的抢修,双方之间的对立情绪明显缓解。他担心这时如果不能调查出一个满意的结果,反而会激化好不容易平息的矛盾。
“或许也不用急于一时……”
钟晋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被指控弄坏水渠的那名军士几乎与他同时开口:“请王爷务必查明真相,还属下清白!”
钟晋心里觉得有点不妙,更不妙的是楚元攸一口就答应了,他也没法当着众人的面劝阻。
然而要想查出水渠损坏的原因并不容易,至少不像楚元攸想象中那么容易。他在事故点附近反复查看,没发现任何人工破坏的痕迹。水渠的石板看起来像是因为某种外力自行坍塌的。
找不到头绪的楚元攸再次询问两名当事人:“把你们当时具体的活动告诉我。你们两个为什么半夜会在这里?”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被问住了。在楚元攸的反复催促下,军士小声说:“我……我想偷偷进浴室洗个澡……”
另一人连忙点头:“我出来撒尿,看到似乎有人在浴室外探头探脑,就过来看看。这家伙顺着水渠走过来,我也就跟了过来。”
钟晋冷冷道:“挺闲的呵。明知道浴室夜间不开放,为何还要偷偷来洗澡?”
军士看看两人,磋磨许久,终于小声嘀咕:“好歹也是亲手建造的,一次都没享受到,怎么都不甘心吧……”
尴尬的沉默过后,楚元攸想笑又想哭。他很想说半个山寨都是他亲手设计、亲力亲为改造的,现在却因为这群自以为是为他好的部下而被迫离开,他也不甘心啊。
“可这并不能说明水渠就不是他弄坏的呀。”山寨那人不服气地说,“说不定他就是心里有气,故意来破坏呢!”
“住口。”钟晋先听不下去了,“不许说无凭无据的话。你不曾亲眼见他有破坏水渠的举动吧?”
眼见又要陷入僵局,忽然间一声熟悉的野兽咆哮传入众人耳中——“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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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茯苓是被热乎乎的鼻息弄醒的。
前一天干活实在太累,她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睡了不知多久,睡梦中总觉得有什么很热的东西糊在脸上,让她越睡越热,还感到有些窒息。
睁开眼时,扑入眼帘的是一片美丽的金色豹纹。肥硕的野兽用硕大的头颅在她的脸和肩颈之间反复磨蹭,热乎乎的气息带着野兽特有的腥气将她包围。
“豹爷!你回来了?”少女又惊又喜张开双臂,将花豹迎面抱个满怀。
花豹沉声道:“爷回来去山上找你没找到,小丫头却跑到这里躲清净。”
宁茯苓讪笑:“没躲清净……”
“那个,茯苓,打扰你睡觉了……”
还没睡醒的宁茯苓花了半分钟才想起突然插进来的是楚元攸的声音。疑惑地抬起视线,她看到楚元攸站在自己床前,身上脏兮兮的看起来都是泥水,搓着手神情紧张。
“我是来告诉你——我不走了。昨晚山寨的水渠出了问题,差点又引发我的部下和山寨兄弟起冲突。好在豹爷找出了破坏水渠的真凶——住在附近的一窝兔子,它们打洞做窝弄松了水渠的地基……”
宁茯苓“哦”了一声,兴趣寥寥。她还是很困。花豹很软很暖和,距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她想抱着花豹继续睡。但楚元攸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罗里吧嗦呢?
“所以我想说——我必须留下。山寨里还有很多事情是只有我能做、更是只有我能做好的。我不想半途而废。”
宁茯苓打了个呵欠。楚元攸加快了语速:“你先睡吧,茯苓,我就是有点激动,想第一时间告诉你这件事。现在时辰还早,其余的事等你睡醒再说。我先出去了。”
说完,青年转身快步离去,动作之紧张生涩像是个新手小毛贼。宁茯苓看都没看他,重新把脸埋在花豹胸前的绒毛中无法自拔。
“好柔软~好久没摸到了,豹爷再陪我睡一会……”
花豹一甩尾巴蹿上床,卧在宁茯苓身侧。少女顺势搂住花豹的腰腹,喃喃道:“手感又软了许多。豹爷你是不是吃胖了?”
“……你礼貌么?”花豹的尾巴甩得啪啪作响,打在宁茯苓的脑袋上。
片刻之后,被打疼了的宁茯苓如同弹簧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本寨主的闺房说进就进,楚元攸他礼貌吗!?”
第54章 、留下了,然后
四天之后,被宁茯苓寄予厚望的芝麻地冒出了成片的青青小苗。紧张地在村子里等了四天、时刻关注的宁茯苓和汤武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出苗率有八成以上,播种算是成功了。再来就是幼苗期间的施肥管理。汤武,一定要按照我说的方式和分量来施肥,不要擅自更改。我争取每隔五六天下山来看看。如果觉得有什么异常,哪怕是吃不准,都要立刻派人告诉我。”
汤武不住地点头表示记下来了。宁茯苓放眼望着冒出点点新绿的土地,语重心长:“千万不要担心给我添麻烦啊什么的,耽误了时间。咱们都是第一年种芝麻,别说你紧张,我心里也十分紧张的。”
其实她心里一点都不紧张。有聚义厅地板下的玛瑙原石兜底,这一季的庄稼就算全都种砸了,她也负担得起。
不过她还是希望能将芝麻这种高附加值的经济作物发展起来。依靠矿石开采,收入毕竟不稳定,再说“万方赤玉”的名头也还没有打出去。
“寨主真厉害,怎么知道那么多种庄稼的窍门啊?就连村子里种庄稼的老手,都夸寨主有胆量、有魄力,说芝麻这么精贵的东西,他们从来不敢尝试。”汤武诚心诚意地恭维。
宁茯苓微笑着吃下这番花式吹捧,也不正面回答:“大伙愿意听我的,我这些窍门才能管用。有些技术我虽然了解,也是头一次实践,并不一定管用。咱们一块来验证吧。”
她指了下不远处正在修建的水渠:“比方说这陆家庄,背靠大石头山,雨水都被山脉给挡住了,田间其实水源不足,却从未想过修建水利。固然有人力财力不足的原因,恐怕还是见识有限……”
汤武道:“村庄原本规模小、田地也不多,村民们人力浇灌习惯了,或许真的没有人想过修渠引水的事。”
“如今加上我们,人就不少了。”宁茯苓笑道,“尤其是一下多了六七十号人,吃饭的压力骤然增大了呢……”
正说着,一股烟尘朝着他们笔直而来。楚元攸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一人御两马,远远地便喊:“茯苓!我来了!”
宁茯苓看着马背上的青年精神抖擞的样子便不由地嘴角上扬,迎着对方来的方向走出芝麻田。汤武跟在身后含笑道:“这修水渠的事,还真多亏了有军师在啊。”
“是啊,当初忽悠他当军师,确实没想到他这么有用。”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后来宁茯苓从小猫头鹰、花豹、楚元攸、还有钟晋口中拼凑出了全部经过。楚元攸一夜之间像是打了鸡血,坚定地认为山寨离不开自己——至少暂时离不开,决定不走了。
他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决定任性妄为,再不管别人说什么。他让杨广桢和李信带着一百名军士返回颖王府,并且不必再回来。
却没想到,有人主动要求留下,愿意跟他一起常住山寨。
这些军士大都是农家出身,小时候种过田,从军之后有的还做过屯田、垦荒之类的差事。一个月来眼见楚元攸对这座山寨倾注心血,不乏有人被他感染,也觉得留在山寨继续过这样的生活乐趣十足。
楚元攸从善如流,让众人自行决定。最后愿意留下的人有六十多个。他便带着他们一起一下山,找到宁茯苓,正式要求入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