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没有被发现,明月心头一喜,迅速从明月台离开。屋檐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融化的雪水,有几滴落在明月脖子上, 冰冰冷冷,沿着脖子流入衣领。明月抬手擦去,用最后一点灵力, 腾云往守正峰上的惩戒宫去。
因为今日松阳宗有大喜事, 连平日里最为规矩森严的惩戒宫, 守卫也松散不已,只有零星几位弟子在。这几位弟子原本也要去观礼,毕竟这可是鹤微仙尊的大喜事,可半道上发现落了东西,回来取时,远远地竟看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一人拉住另一人衣袖,有些狐疑地问:“那是不是明月师妹?”
另一人当即反驳:“怎么会?你看错了吧,明月师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她如今应该在明月台上禁闭思过才是。”
“不是啊,你看嘛。”
那人看去,一时吸了口气,这身影,还真像是明月师妹。他们只见那身影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中间还摔了好几次,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问:“怎么办?”
“要告诉严律长老吗?”
“可是今日这大好日子,告诉了长老,会不会惹出事端啊。”
“不告诉长老才会惹出事端吧,她如此罪大恶极,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呢?”
……
他们说着,再次看向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她这是要去哪啊?”
顺着她往前的方向看去,蜿蜒曲折的道路一直通向的——是轮回镜。
轮回镜,是用来惩罚宗门中犯了大错的弟子。因为修仙之人不同于一般凡人,到身陨为止,是不会入轮回的。
轮回,意味着要受肉体凡胎的苦楚。因而,倘若弟子犯下大错,便会会罚跳轮回镜,一旦从那儿跳下去,一身修为尽毁,根骨催折,再无可能入道,只能做一个普通的凡人,受生老病死的折磨,一世一世地转生轮回。
也因此,轮回镜轻易不会使用。因为很少有人会犯这样的大错,至多是受万剑穿心之刑。万剑穿心,虽会重伤,可基本根底都还是在的,养一养,也就回来了。
可若是从那儿跳下去,可以说,一辈子都毁了。
他们俩对视一眼,皆是吞咽一声,声音有些颤抖:“她去那儿做什么?她要从那儿跳下去吗?”
他们感觉事情有些大,没敢再看,赶紧往莫忘峰去。
莫忘峰上热闹非凡,为了今日,他们特意从隔壁宗门请了乐修过来演奏喜庆之曲。两个弟子匆忙赶来时,只听见悦耳的乐器声不绝于耳,一时洗涤人的心灵。
“哎呀,别听了,赶紧去找严律长老吧。”
“哦哦哦。”
二人一路去找严律长老,但不知为何,严律长老竟是不见踪影。两个人一路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不知道进了哪里,竟然遇上了鹤微仙尊。
鹤微仙尊和平时似乎有些不同,他站在阳光下,竟让人无端觉得有些脆弱……
呸呸呸,鹤微仙尊怎么会脆弱呢?肯定是他们的错觉。两个人在心里各自腹诽一番,恭敬行礼:“弟子拜见仙尊。”
秦绝看着他们,皱眉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这是后院,他们不能轻易进来。秦绝掩嘴,轻声咳嗽,嗓音有些低哑。
两名弟子有些害怕鹤微仙尊,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说话。
“鹤微师兄。”折云唤他,走近,看了眼那两个弟子,道,“你们怎么上这儿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两名弟子见到折云,才觉得周遭气氛轻松了些,赶紧开口:“回折云师叔的话,弟子是……在找严律长老。”
“嗯?找严律师兄,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俩对视一眼,心想,明月是鹤微仙尊的徒弟,她若是出事,仙尊应当也会管,告诉仙尊也没事吧?
“回师叔与仙尊的话,弟子方才过来的途中,撞见了明月师妹。”他们说着,觑了眼秦绝脸色。
秦绝清冷的脸上,一双剑眉微皱了皱,“在哪儿?”
明月不是在明月台么?怎么会被他们看见?
他们不敢隐瞒,如实说:“在惩戒宫,去往轮回镜的路上。”
轮回镜?秦绝眉皱得更深,她怎么会去那儿?
折云似乎不怎么意外,只是看着秦绝,说:“轮回镜,倒是许多年没启用过了。我记得,倘若跳下轮回镜,根骨摧折,修为尽毁,与凡人无异,从此受轮回转生之苦,生老病死。小明月她这是想做什么?总不能是想跳下去吧?她受了严律师兄那一掌,如今还没好全……若是她从那儿跳下去,以她现在的状况,恐怕是……凶多吉少。”
他说罢,青柳从殿内走出,神色有些紧张:“鹤微师兄,明若情况忽然又不好了。原本已经稳住了,只是方才……似乎受了些刺激。”
秦绝抬头:“刺激?什么刺激?”
青柳叹了声,看了眼折云,“应当是明月强行与她换了命格,因此……”
秦绝脸色大变。
她强行换了命格,又受了伤,还往轮回镜去。折云嘶了声,苦笑说:“这……小明月是存了心不想活了吧。”
他们都知道,调换命格之法对双方损伤都极大,且会耗费巨大的灵力,明月本就受了伤,还强行换命格,倘若如此状态,从轮回镜跳下去,可以说,必然会死,且死得惨烈,魂飞魄散。
青柳还不懂前因后果,“什么轮回镜?明月被严律师兄罚去轮回镜了吗?”
折云摇头:“没有,方才有两名惩戒宫的弟子说,看见明月往轮回镜的方向去了。”
青柳脸色随之一变:“她要做什么?”
那两名弟子赶紧点头:“是啊,方才我们见她走路跌跌撞撞的,还摔了几跤呢。”
青柳:“她疯了吗!”
话音未落,折云身侧的秦绝已经飞身而去,很快消失在天边。青柳看了眼折云,二人双双跟上秦绝步伐,青柳有些着急:“鹤微师兄,你要去哪儿?”
秦绝道:“她是我的徒弟,我不能让她做傻事。”
青柳回头看了眼鹤微殿中的明若,心说,可后面那位,也是你的徒弟,如今还是你堂堂正正的命定之人。但终究只在心里说。
今日本该是他们大婚结为道侣,可不久前,鹤微师兄却忽然反悔了。他说什么都不肯与明若结为道侣,甚至愿意选择牺牲自己大半的灵力来救她性命。
青柳想,明月与明若,于鹤微师兄而言,终究是不同的吧。
三人一同赶往轮回镜。
-
四根坚实的柱子立在四角,支起一片圆形的镜子。与普通的镜子不同,这镜子的镜面上萦绕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白雾,根本照不出人的面目。
明月一步步踩上台阶,站在边缘,抬头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只需要最后一步。
她循着记忆,跟着折云所写下来的办法,在自己右手手心处找到一根红线。红线若隐若现,一直蜿蜒往上,通往她的心脏。
难怪说是剜心之痛,要从心脏中一寸寸将这红线抽出,红线离体,同心诀便也解开。
她咬住下唇,找到手心里的那根线,一寸寸地将它往外逼出。另一端,线头便一寸寸从心脏中往外拉扯。
痛,实在是太痛了。锥心之痛。
或许,这便是心动所带来的代价。
她想,倘若她有来生,她定会永远地记住今天,记住这一刻,然后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再爱上秦绝。
只可惜,大抵再没有来生了。从这儿跳下去之后,一切都可以终结于此。
-
在飞往轮回镜的途中,秦绝忽然猛地心口一疼,不得不停下来。他弯下腰,不由皱眉,从心口处一寸寸地沿着右手往下蔓延的疼痛。
秦绝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一根红线若隐若现,闪着微弱的光。
折云和青柳一道扶住人:“师兄,你没事吧?”
青柳眼疾手快,认出这是同心诀,“师兄……?”
秦绝摇了摇头,说自己没事,继续往轮回镜飞去。一路上,心脏处的疼痛越来越深。直到他们抵达轮回镜,三个人远远地看见那边的弱小身影。
明月疼得一头的汗,几乎要晕死过去,好不容易才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她嘴唇都发着白,颤抖着,整张脸毫无血色。
她再也不用受那些莫须有的指责,不用忍受愧疚,亦不必再忍受求而不得。借这命格得来的修为她不要了,根骨也不要了,就连秦绝,她也不要了。
从此,畅快淋漓。
明月跳得干净利落,一丝犹豫也没有,闭着眼,纵身一跃。
但凡她犹豫那么一瞬,便能看见,秦绝跌跌撞撞朝她而来,面目狰狞扭曲,再也不复从前的清冷疏离。
他的声音那么慌张,紧绷而颤抖着,狼狈如犬:“明月!”
第25章 心痛(三更)
侵袭他浑身上下每一处肌肤与骨血。
但是她跳得那样干脆, 一丝拖泥带水都不曾有,秦绝奔过来时,只来得及抓住她一片衣角, 而后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消失在苍茫的白雾之中。
明月最喜欢的颜色是月白,因此她的衣裳多是这个颜色, 后来她有了法术, 可以不用再经常换衣服,只需要用净术维持整洁, 她便一直穿了一件月白百迭裙。那件月白百迭裙也是某一年秦绝送她的生辰礼,正是如今秦绝手上抓的衣角所属。
看着手上的月白色衣料, 刚才她决绝的身影仿佛在脑子里重复播放,心脏处的疼痛感更甚, 一阵疼过一阵。秦绝对疼的感知其实向来不算敏感, 因此对于疼痛的忍受度也比常人高许多, 但这会儿的疼痛之感却来得那么汹涌,即便是秦绝, 也不得不颤抖地扶着一旁的柱子缓缓。
折云扶住他,叹了声,看了眼已经什么都没有的轮回镜,回神看向秦绝。秦绝额角一层冷汗,本就因为救明若耗费了太多灵力,此刻脸色更是苍白, 整个人显出一种易碎感。
“师兄,解开同心诀之法,是我告诉小明月的。有一日她托藏月找我, 说想见我, 问了我此事, 我没有隐瞒。但也没告诉她,倘若两人没有达成共识,一方强行解开同心诀,另一方会受双倍的痛楚。”折云手搭在秦绝肩上,见他合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绝嗓音比先前更哑几分:“无妨。”
他比她修为高这么多,多承受些也无妨。但是……若只是想解开同心诀,大可以同他商量。
秦绝视线落在手中那片破碎的衣料上,沉重地阖上眸子。他心脏处传来的痛楚还没消散,在思及明月的刹那,仿佛钻入五脏六腑,连带着冲进脑袋,头疼欲裂。
折云叹了声,又道:“那日她与我喝茶聊天,我便觉得她变了许多。我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秦绝轻轻抚摸着手中的衣料,方才那一瞬间,他所做出的反应令他自己都吃惊。他似乎感知到一种悲痛欲绝的情绪,声嘶力竭地喊她的名字,在此刻回忆起来,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或许是因为同心诀的影响,秦绝想,以及对苍生的悲悯。无论如何,她都是他的徒弟,她走到这一步,都和他脱不了干系,他必须承担这个责任。
倘若他能在哪一步拦住她,或许一切都不是今天这样的结局。
他从没想过,会是某一种可能。
青柳内心还震惊着,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明月竟然从轮回镜跳下去了……她看了眼轮回镜,有些愣地说:“她怎么能直接跳下去呢?她何必……其实事情也没走到这一步……”青柳已经语无伦次,她向来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对于这些恩恩怨怨也看得更开,并不觉得是太大的事,至少比起性命来说,没有性命的事更大。
折云想了想,安慰道:“小明月说不定只是变成了凡人,也不一定就身陨了。其实做凡人也不错,过一世,忘一世。”
秦绝被他的话说得心中一凛,倘若同心诀还在,他可以感知到明月是死是活。但如今她强行解开了同心诀,是死是活,便难以知晓。
他垂着眼,自动忽略了脑中跳过的另一个选择,魂灯。
魂灯灭,则身陨。
秦绝竟有些逃避面对这个真相。
可秦绝故意忽略,青柳却偏偏想了起来,“对了,魂灯呢?你找她的魂灯,就能确定她是不是还活着了吗?”
折云没说话,看了眼同样沉默的秦绝。他知道秦绝的想法,因此并没有说魂灯的事。
青柳看他磨磨唧唧的,生死大事岂能这么磨磨唧唧,干脆啧了声,自己施法唤出了明月的魂灯。
魂灯不过手掌大小,很快出现在三人面前,昏暗无光,显示着主人的消亡。
青柳一下没了话说:“她的魂灯,灭了……”
秦绝闭着眼,听见青柳的话后,只觉得心口处猛地刺痛了下,连带着那些已经有些习惯的疼痛感卷土重来,侵袭他浑身上下每一处肌肤与骨血。
魂灯灭,则身陨。魂灯与修仙之人的联系之紧密,绝无出错的可能。
她死了。
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这一切。
不知为何,秦绝忽然间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忽地记起第一次见她时,她还只是个半大姑娘,一双莹润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好奇和爱慕。
后来那双眼睛随他回了松阳宗,成了他的徒弟,成了他最亲近的一个人。她总喜欢偷偷地看他,喜欢叫他师尊,喜欢听他夸她……其实这些事,秦绝都看在眼里。
但是他并没有什么触动,反正她是他的命定之人,无所谓。
但是谁也没想到会出差错……
“师尊,我今日和大师兄他们一起修炼……”
“师尊,我突破了!”
“师尊,你没事吧?”
“师尊,这剑真的送我吗?”
“师尊。”
“师尊。”
“师尊。”
……
秦绝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回忆,无数的片段交织成一段巨大的回忆,直冲他的心脏。痛楚一阵深过一阵,直到秦绝吐出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