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晏起没有回答,只是正视着伯凯的眼睛,仿佛在等待他的笃定。
其实这段时间被人跟踪,陈晏起并非毫无察觉,他本以为只是辰起裁员事件的遗留问题,没想到盯上他的,竟然是上次段鸣川团伙商业涉密案件里迟迟没被抓捕的那批嫌犯。
上回半夜被围攻,就是段鸣川意识到他在给辰起出谋划策,故意暗示那些懵懂无助的外乡人过来闹事。这一次,段明川被捕,他们那些漏网之鱼必然是记恨辰起,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敢动了鱼死网破的心思。
如果不是他掉以轻心,不是他总是任由伯凯出入家里,那他们就不会误以为伯凯就是他,险些让他遇险。
陈晏起越想越觉得后怕,不管是伯凯,还是任何人,都不应该因为他承担任何风险。
他们都是他身边亲近的人,是他没有能力保护他们。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他能做的就是斩草除根,让这件事再无发生的可能性。
陈晏起扫过伯凯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好好养伤,哪也不许去。”
“晏哥,今天还是你生日,你忘了吗?还有,你不是要在零点给鹭鹭一个惊喜吗?”
陈晏起闻言眸中微动,他微微侧过脸,余光掠过叶鹭时又迅速收回,终究还是没有直视叶鹭。
伯凯发觉陈晏起的迟疑,连忙抱着着陈晏起的胳膊往外走,“走走,我这就去办理出院手续。”
他说着,又扭头还冲着叶鹭故意转移话题。
“鹭鹭我跟你说,你是没看到,晏哥搏斗技术一流!帅到炸!待会吹蜡烛,你一定要许愿让他给你表演一套,弹什么古筝,还是拳头实在。”
他正说着,忽然感觉手臂被人果断拉开,陈晏起推开他一点点,面无表情道:“以后离我远一点。”他笑得有些惨淡,冷声说,“反正,我也从没把你当朋友。”
“我不信。”伯凯一脸不可置信,他激动地跳起来,只觉得陈晏起这话比当时那把刀子还锋利,“你要是真没拿我当朋友,怎么会拿命护着我!”
陈晏起下定决心,再也不肯多听一句啰嗦,大步往外走。
“陈晏起,你真的要把我们推开吗?”叶鹭柔柔地出声,蓦地打断了伯凯的央求,她追到楼道,整个人都处于陈晏起的阴影里。
看着陈晏起的背影,她突然想起蒋世蝶和段鸣川的婚礼那天,他立在台阶上的模样。
就像现在,孤注一掷。
狠戾,又绝望。
她来的时候就在思考,事情发生的原委,最近辰起的商业泄密案件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在判决彻底下来之前,被告一定不会坐以待毙,一切都有被翻盘的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有恨极了辰起或者陈晏起的人才会对他恶意报复。
哪怕陈晏起这次躲过一劫,但只要有人在,这样的恶意就永远都不会断绝。
叶鹭猜想,陈晏起显然是联想到了什么,因此才想要去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她只是不确定,这个决定对陈晏起来意味着什么。
陈晏起不是冲动的人,他所有的行为都有迹可循。
叶鹭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回想他以前说过的每一个字,她看向停住脚步的陈晏起,心里突然一动。
陈晏起明知道伯凯找自己当说客,却还是等着她来……也许,也许他内心也是挣扎的,他在赌,他知道这么做的风险极高。
叶鹭蓦地抬头,话还没出口,陈晏起却突然加快了步子。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陈晏起大步离开,像是消失在光里。
叶鹭看着他离开视线,突然的疲倦和无力感立刻袭上心头。
她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仿佛这段日子以来所有的美好,都是一场海市蜃楼,表面看起来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有人一辈子都生活在绝望里,也许还能忍受痛苦。
可有人曾路过星辰明月,那么,往后余生的黑暗便是无尽酷刑。
叶鹭看着楼道尽头,随着陈晏起做出的选择,所有人都再次回到了原点。
谁也走不近他。
谁也救不了谁。
她疲惫地靠在墙上,莫名觉得心里非常难过。
“伯凯!”楼梯口突然跑过来一道人影,叶鹭抬头,就看到宋枝枝急匆匆地赶过来,一来就扑到门口呆愣的伯凯面前追问伤势。
伯凯努力解释着,就被宋枝枝推回病床,叶鹭看着他们又吵又闹,悄悄关上门,再次退到了门口的椅子上。
叶鹭低头看着脚下混在黑暗里的影子,人影幢幢,完全分不清谁是谁。
手机上陈晏起生日的闹铃声响起,她听了一会,又轻轻按掉。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正月初五的生日。”
叶鹭想着陈晏起那天的话,突然又记起郑荞也说过一句。
“叶鹭你知道吗?听说生日只差一天的人,是前世今生的冤家,要还债的,不会有好结果。”
最后六个字在叶鹭耳畔回响,她想到陈晏起遇到她后的点点滴滴,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颗灾星,走到哪里就会带来不幸。
她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那种状态。
“叶鹭啊,就你们班那个又丑又爱臭脸的。”
“我也想有人爱我,她不愿意接纳,难道还要我为她背弃家人吗?”
“她啊,台上台下‘真’两幅面孔,还妄想自己能变天鹅呢。”
她不配拥有爱意,友善,和信任。
承诺也是空口白话,哪怕是陈晏起。
原来,不是陈晏起不选择她,而是她,一直在失去被选择的机会啊。
叶鹭无声地笑了起来,她埋下头,眼眶却出奇的干涸。
她伸手摸到自己的衬衫领口,想摘下那枚大象领扣,然而最后一下,她手指突然一僵,冰凉的触感瞬间从指尖滑落,在椅子边缘撞了一下,缓缓掉落在地。
“阿路。”
叶鹭伸到半空的手指微顿,她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幻听,愣了会,才缓缓抬头。
陈晏起不知道在旁边站了多久,他屈膝下蹲在叶鹭面前,伸手捡起那枚大象领扣,捏入掌心。
叶鹭没敢动,生怕这场梦顷刻醒了。然而,陈晏起却再无顾虑,肆无忌惮地拥抱过来。
“我走到一半,突然想起忘记问你。”他下巴抵在她的后颈,呼吸很烫,语气急促又忐忑,“伯凯说他要跟我一起,那你呢?路这么难走,你还愿不愿意和我同行。”
作者有话说:
被选择,真的是很幸运的一件事。
明天应该会有一点点甜的。
第24章 第三个问题(新增2000字)
叶鹭仰望眼前这栋古色古香的老洋房, 红瓦粉墙,钢窗环绕,尖尖的屋子被葱郁常青的树木拥簇着,就像是一只坚固而沉默的典雅鸟笼。
隔着椭圆形的窗户, 叶鹭看到里面的人拉开窗帘, 蒋世蝶像是已经等了很久, 她冷淡地俯瞰着他们,任凭身后孱弱的烛火拼命挣扎,却怎么都透不出光。
“我从小就住在这里, 长到十岁才回到父亲那边。”陈晏起停在高高的门槛面前, 透过黑色铁门看向蒋世蝶, 突然道:“这幢老洋房, 其实是段鸣川送给我母亲的新婚贺礼。”
叶鹭从来都没有听陈晏起主动提及家人, 更遑论这种隐秘的私事。
但在她的感知里, 他似乎对任何感情都很淡漠。伯凯也好,宋枝枝也罢,陈晏起对所有人都仿佛自带隔膜,而对蒋世蝶, 更没有寻常母子的亲昵, 总给人一种毕恭毕敬的生疏感。
但此时, 叶鹭却感觉陈晏起的话带着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段鸣川是父母故友,上一辈人的恩怨早在他出生前就写好了结局,他再怎么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而顽抗只能让自己更痛苦。
叶鹭突然想到陈晏起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非他不可的。这个人不行, 就换那个人, 这里得不到, 就去别处,不要去自掘坟墓。”
所以不管是面对家庭还是感情,他从不索取,也不对抗,缺失的爱意,他乐意从旁的地方接纳,坠落在深谷里,那他就展翅高飞,他努力让自己不濒临崩溃,用残忍的理智维持某种岌岌可危的平衡。
叶鹭仿佛现在才看清陈晏起真正的模样,因为身边这群人,他开始愿意展露他的脆弱,接纳来自外界的拥抱。
“那你以前就认得他?”
叶鹭疑惑,她隐隐觉得段鸣川于陈晏起来说,似乎并不单单是破坏家庭的第三者那么简单。
他的恨来的过于彻骨,相比较对照片里那位宽和温厚的父亲的敬慕与同情,他内心的挣扎似乎更倾向于段鸣川于蒋世蝶的纠葛。
“嗯,知道。”陈晏起收回视线,有些温柔地望向叶鹭,他手指拨了拨她肩膀上落下来的的枯叶,慢慢地说:“我母亲看似柔弱,待我却极严格。但从小我就发现,每当我提及那个人,哪怕有再大的失误,她总会宽容一二,或者放我一马。”
“所以,我小时候总喜欢缠着母亲打听他,利用他的点点滴滴,当做挨打受罚的挡箭牌。”陈晏起仿佛陷入回忆,“在我心里,这个川叔不光是我父母的故友,他就像是我的保护神一样。”
他突然失笑:“我甚至还拜过他,可是……”
可是,为什么死掉的人会复生?放下的人又要再次拿起?
段鸣川的突然出现,打破了他好不容易维系的安稳家庭,害得辰起险些一败涂地,现在,甚至连他身边的人,都要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陈晏起看着这栋占据了他所有童年的房子,明明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但有些东西,他仿佛再怎么拼尽全力,都再也无法将复原如初。
“时间不早了,你快上去吧。”叶鹭拢了拢衣领,把自己塞到角落里,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朝着陈晏起道:“我在这里等你。”
叶鹭乖巧地缩着,已经做好了持久等待的准备,突然听到陈晏起偏过头笑了一声,大步走了过来。
他在车上新添了一件宽松夹绒的深色外套,质地坚硬的布料蹭过叶鹭的脸颊,她在他的手掌中仰头,就听到陈晏起说,“躲在这儿干嘛?你忍心让我一个人过去?”
叶鹭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被人拉出了阴影,温驯的光笼罩下来,陈晏起牵住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迈入这座遍布回声的方庭。
楼上卧室里的房门虚掩着,像是早就在等待某位不速之客。
叶鹭透过门缝看过去,古朴拥挤的妆台镜面里,蒋世蝶捏着笔认认真真地描着细柳叶眉。
她肤色很白,唇不点而红,身上穿着丝绒的素色双排扣旗袍,漆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像瀑布一样,整个人坐在淡淡的光影里,像一朵即将颓败的雾中花。
“你是来瞧我笑话的?”蒋世蝶放下眉笔,虚虚地望向镜子里的陈晏起,声音冷漠得如同槁木。
叶鹭扭头看向陈晏起,他几乎是毫不犹豫推开房门,微溢的尘埃绕在他的脚下,见他这幅针锋相对的架势,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识伸手握紧了他的衣摆。
这一握,叶鹭才注意到陈晏起的腰侧湿热一片,她收回手就嗅到指腹淡红温热的血腥气。
陈晏起也受伤了?他没有包扎吗?难道他是故意带着伤来见蒋世蝶?
叶鹭恐慌地挡在陈晏起面前,千言万语凝在嘴边,最终只得一句,“让我去。”
叶鹭强忍酸楚,她抿了抿唇,没什么底气地说,“虽然是不请自来,但我好歹也算是客人,也许她愿意多听几句。”
“就让我为你做一件事。”叶鹭仰起头,眼睛里含着湿漉漉的笑意,“行吗?”
陈晏起刹住脚步,他深深地望进叶鹭的眼底,低头执起她的手指,一点点用力擦干净上面的血渍,沉声道:“好。我就在这里。”
房门彻底关上,叶鹭这才发现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妆台上一只龙凤红烛不死不休地燃烧着,底座上满是烛泪,看不出已经燃尽了多少根。
烛火晃荡在蒋世蝶的脸上,叶鹭突然发现,陈晏起的五官其实是更像他母亲的,性情也是,看似柔顺,但骨子里却藏着偏执狂妄。
“你很喜欢陈晏起。”叶鹭正要回答,却听到蒋世蝶手里捏着一盒胭脂膏,自顾自地说,“很多人都喜欢他。从小到大,他都是我最骄傲的作品。”
叶鹭骇然,“你只当他是……作品?”
“我这辈子,可能对不起很多人,但唯独对他问心无愧。”蒋世蝶背对着叶鹭,轻声笑了一下,突然有些苍凉地说,“但是他却恨透了我们。”
我们?应该是指她和段鸣川。
叶鹭不明白蒋世蝶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但有一点她觉得有必要纠正,她指尖陷入掌心,声音都因为紧张有些颤抖,“你说的不对。”
她一步步走近,几乎脱口而出,“陈晏起他从来——”
“不用说了。”陈晏起突然推门而入,他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抬手将叶鹭挡在身后,朝向蒋世蝶道:“我们今天来不是跟你叙旧的。”
“你们?”蒋世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转过身,看着眼前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儿子,突然发现自己得有些费劲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你难得肯来我这坐坐,”她余光扫过旁边的叶鹭,笑道:“竟然还带了个外人。”
“阿路不是外人。”叶鹭警觉地侧过脸,下意识捏了下他的袖口,然而陈晏起丝毫没有因为她的提醒而却步。
在面对蒋世蝶的时候,陈晏起似乎总是格外有攻击性,此时,叶鹭感觉他毫不犹豫地回握过来,介绍道:“她是我家人。”
叶鹭诧异地看向陈晏起,心里百转千回,恍然大悟,他特意带自己过来,难道是在带她见家长吗?
“你川叔,他也是我的家人。”
蒋世蝶心里似乎盛满了怨怼,但外溢出来却是安静妍丽的花,她眼神沉静,面上甚至不见一丝怒气,冷着声款款道。
叶鹭夹在两人中间,仿佛战火燎原前的最后一道防线,她正想着,突然就看到蒋世蝶转头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