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前几天,晏哥告诉我说,你回来了。”他笑了一下,像是真的感同身受地开心,“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见叶鹭还是没有说话,伯凯微微侧过身,像是非要确认才肯罢休,“鹭鹭,其实你心里还爱着晏哥的,对吗?”
一栋房子能困住一个人多久,真正让叶鹭寸步难行的,不过是她的心。
“晏哥不肯接受治疗,鹭鹭,只有你才能帮他。”
等不到叶鹭的回应,伯凯索性伸手摘掉叶鹭脸上的帽子,这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只是她的眉心始终蹙着,看上去像是有些难过。
回到沪中时,清晨的阳光刚刚升起。
叶鹭站在车外面伸了个懒腰,和司机师傅打完招呼,就站在十字路口朝着伯凯挥手道:“就送到这里吧,我直接买票回京都。”
“鹭鹭,赴宴之前,你先跟我去个地方吧?”伯凯降下车窗,迎着晨光朝着叶鹭道:“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就当是满足我一个心愿。”
“以后总会再见的。”叶鹭断然拒绝,像是怕自己后悔似的拔腿就走。
伯凯突然追下车,他挡在叶鹭面前,“就半个小时,不会耽搁太久。”
“一定要去吗?”叶鹭迟疑。
伯凯看了眼时间,斩钉截铁道:“嗯。”
街边的车辆呼啸而过,叶鹭犹豫片刻,感性还是打败了理性,轻轻地点了点头。
叶鹭想过,伯凯或许是要带自己去见什么人,或者看什么东西,但她万万没料到,他竟然是带自己回到陈晏起用来困住自己的那栋老洋房。
看到大铁门的一瞬间,叶鹭几乎是本能转身逃跑。
“晏哥他从六年前就已经确诊了。”伯凯突然道。
叶鹭脚下猛地定住,不可置信地回头,“你说什么?”
“就是你第二次回沪中的时候,晏哥的精神状态变得很糟糕,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在用药了。”
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在用药了。
记忆浑浊的外衣就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穿,叶鹭眼前突然浮现当年她最后一次回叶柳小区,洗漱的时候,她在卫生间的垃圾桶里发现几颗胶囊,陈晏起说,那是蒋世蝶的过期药。
那天晚上,陈晏起其实非常奇怪,但当时他们已经穷途末路,她便以为,他的行为怪异只不过是勉力维系表面平静时的力不从心。
“他为什么不肯治疗?”叶鹭听到有些陌生的音调从自己嘴唇出来,耳畔不断回响着每一个字,轰隆隆地闹得她心里慌张无比。
伯凯见叶鹭终于停住脚步,这才走上前,平铺直叙地说,“治疗的确可以缓解痛苦,但是,”他停顿了几秒,一字一句地道:“药物和治疗存在副作用,会让他慢慢忘记一些人和事。”
“记忆减退是不可控的,晏哥发现自己通过训练还是无法改变,就非常抗拒用药。”
伯凯观察着叶鹭的脸色,继续说,“后来你们分手,晏哥的病情恶化更加严重。直到有一天,他因为出现幻听幻视出了意外,才再次妥协。”
叶鹭脸上血色全无,她像是空壳一样站在原地,让人觉得一阵风吹过,就会彻底坍塌。
“这么明显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发觉,我怎么——”叶鹭突然停住,她惊恐地望向伯凯,眼底的乞求几乎要凝为实质,“他是故意告诉我那些事情,逼我离开的?”
当年一桩桩的事情来的过于密集,她原以为一切只是像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随着一个谎言被拆穿而引发了无数谎言的崩塌,却从未想过,如果陈晏起想要永远瞒住他,他有的是办法欺骗她一辈子。
正如,他想让你知道的事情,也必然一分不差,完完整整地落入你的耳中。
她猛地一怔,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格外熟悉。
叶鹭眼眶酸涩,埋在心底的某些记忆面目狰狞地爬出地面,他们叫嚣着质问她:你真的没想过么?明明同样的事情,你曾经经历过一次,那一回,你可是比任何都相信他。
火锅店的那一幕映入脑海,叶鹭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非没有怀疑,只是当时她对陈晏起的信任,已经脆弱的如同一张薄纸。
哪怕是风一吹,都会一败涂地。
叶鹭下意识去找手机,她一个个地点开这些年以来自己一直都不敢再面对的那些人。
手指停在他们的头像上,她看到自己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屏幕。
过了很久,她鼓起勇气点进去。
蒋世蝶一家三口在热气球上蹦蹦跳跳的照片映入眼帘,妹妹看上去一点伤痕都没有,钱方名的主页背景图就是自己和女儿合影的毕业照,文字里还在感激当年为她提供医疗救助的段先生。
巨大的恐慌萦绕心头,叶鹭一步步地后退:“怎么可能?”她仰头望向伯凯,抓着他的衣摆追问道,“这都是你和陈晏起串通好了来骗我的,是不是?”
伯凯眼底流露出浓重的愧悔,数年来的负担像是终于在此刻落下:“对不起,我不该一直瞒着你。”
当年发生的一切时空倒转一般穿梭在眼前,叶鹭陡然发现,这六年以来她深信不疑的背叛,欺瞒,玩弄与报复,在这一瞬间全都变成了陈晏起刻意营造的骗局。
他以她的猜忌为引,精密地踩着她的底线,做加诸自己所有的“恶行”,用人命让她认清他所谓的真面目,为的只是让她全身而退。
这世上怎么会有对自己这么恶毒的人!叶鹭捧着太阳穴蹲坐在地上,只觉得头痛欲裂,心脏也像是要随时炸开,明明她满腔都是汹涌的情绪,可她张开嘴,却一声都哭不出来。
看到叶鹭骤然失语,伯凯慌忙上前,却被她一把推开。
伯凯踉跄倒地,叶鹭被脚下的台阶绊倒在墙上,疼痛从后肩袭入心头,她这才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扶着墙呜咽出声。
“鹭鹭。”伯凯没想到叶鹭会这么大的反应,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当年陈晏起被叶鹭分手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他们这些外人最初也只是知晓一个结果而已。
后来陈晏起的病情外露,加上每次有人提及叶鹭,陈晏起就会疯了似的暴怒,他们这才略微窥到一点真相,也自此不敢再提及关于叶鹭的一切。
疾风掠过墙头,茂密枝头的广玉兰突然落下来一朵。
叶鹭怔怔地望着那朵半颓的花瓣,忽然想起当年叶柳小区的院子里就栽着一棵广玉兰,而这座老洋房里,原本是没有这棵树的。
叶鹭忽然望向伯凯,她有些颤抖地问:“当年,陈晏起有没有找你要过一束花?”
伯凯扫过叶鹭手里的花瓣,像是在努力回忆。
“好像没有,我不记得了。”叶鹭眼底黯去,伯凯突然抬手道:“哦,对了,我记得晏哥哪一年元旦的时候突然问我,有没有办法让广玉兰二月开花。”
他仔细回忆着当时的细节,道:“我那时候才大一,植物病理跟土壤学都没学懂,哪里有能力培植新型花种,后来还是请教了几个师兄,才总算是找到让花期提前的方法,但是前后得花一两个月的功夫,还得精心养护,可费事了。”
叶鹭闻言,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她忽然想起他们分手的那天清晨,她那时候心灰意冷,看什么都索然无味,却在侧目看到了窗外开得正盛的广玉兰。
陈晏起说,这一回花朵会一直绽放,再也不会像上次在小院那样,放一会就变得枯萎丑陋。
他问自己喜不喜欢,叶鹭记得自己说很喜欢。
可那时候正是寒冬,广玉兰根本不可能开花。
后来她每回想起来,都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记忆模糊,看错了。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真的曾有人为了让她看到花开,而煞费苦心。
原来。
那一年,广玉兰真的开过花。
就像有个人,也曾真的喜欢过她。
泛红的眼角滚落一滴泪水,沿着女人的下颔骨掉落在地上的花瓣上,叶鹭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卸掉了,她筋疲力竭地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就算是善意的谎言,伤害依旧存在,他们在一起要付出的代理,远比分开要沉痛万分。
“你走后的那年,晏哥突然找到我,让我代为保管一些东西。他说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忘记了你,就让我把那些东西交还给他。”伯凯叹了口气,眼底掠过一丝歉意,他看向叶鹭:“可是我食言了。”
联想到宋枝枝的那一席话,叶鹭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像是故意躲着她一般,而陈晏起明明一直都没有找过她,却突然在六年后卷土重来。
“我原以为,晏哥会彻底忘记你,安心接受治疗。”伯凯无奈地笑道:“可今年年初,他突然买回了这栋老洋房,还坚持要在院子里种一棵广玉兰树,又亲自找到我索要物品。”
“叶鹭,”伯凯连名带姓地喊她,郑重地强调道:“这样反反复复的求证,并不是一次,两次。你可能无法想象,一个人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反复忘记一个人,又不可抑制地想起是多么痛苦。”
陈晏起还能保持现在这幅样子,已经是他能竭力维系的最好成果。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觉得愧疚,或者想劝你们复合。”铺垫结束,伯凯终于说到了自己的最终目的,这时候的他才显露出一点点成年人的残忍,他注视着叶鹭,轻声问:“想知道真相吗?”
也许,那些让你痛苦不堪的过往。
褪去伪装,便全是蜜糖。
他们已经活在欺骗里够久了,就算是要彻底结束,也该要分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才是假。
明明白白的活着,还是糊里糊涂地苟且。
伯凯道,“现在你可以自己选。”
头顶的广玉兰树枝轻轻地摇晃,叶鹭从身上掏出那枚黄铜钥匙,当初陈晏起把它交给她时,曾经说过,这把钥匙可以打开家里的每一把锁,且只有这一把。
她当时走的急,没来得及归还。
没想到,她千辛万苦想要逃离的地方,现在却要让她亲自打开,再次走进去。
打开书房门的瞬间,叶鹭下意识停在了门槛外面。
她忽然想起,陈晏起曾说过,他很不喜欢别人进他的书房,最很反感别人碰他的电脑。
正犹豫间,书房的门却被伯凯一把推开,渐渐宽大的门缝里,叶鹭看到昏暗室内,四面墙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便签,整栋屋子就像是用便签缝合而成的纸屋,稍微一点点火星子,住在里面的人就会和这些脆弱的纸片一样,被烧得灰飞烟灭。
她定在原地,只觉得心口硬邦邦地疼,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完全挪不动步子。
“来都来了,不敢看吗?”伯凯站在窗前,身后的光打出他的剪影。
一瞬间,叶鹭觉得他就像是命运在审判自己一般。
她竭力不让自己颤抖的那么厉害,伯凯也不再催她,只是不动声色地路过她,带上房门离开了这里。
门口的光线掩去,整栋屋子只剩下狭窄窗口里打进来的一束光,正好落在书桌旁边的黄梨木两层箱柜上。
叶鹭缓缓挪动步子,目不斜视地走到箱子面前,箱盖掀开的瞬间,她视线扫过最外面那层物品,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肩膀挨在书架上,余光处的便签上是用钢笔一笔一划写满的她与陈晏起过往的点点滴滴,细节到每一个停顿,一个语气,一个表情,都标注的清晰无比。
从十年前后花园里,采莲女和白衣琴师的邂逅,到沪城一中周年庆《春江花月夜》舞台上的九死一生,再到《九天》时他中途出现又骤然退场的遗憾,然后便是梧桐小院的古戏台上,她为陈晏起唱的那段《游园惊梦》的折子戏。
叶鹭猛地收回视线,心脏像是被绵密的柔软击得粉碎,她此时只剩下空荡荡的壳子,冰冷的骷髅借着东风拼命叫嚣着自己不愿示人的爱意。
整栋书房都写满了她和陈晏起相遇以来的细枝末节,每一桩事都被人用纸笔撰写了一遍又一遍,有些事情连自己也都记不清了,可是在这里,这座记忆的房间里,有人一笔一划地写在日记本里,书页里,便签里,屏风里,折扇里,在墙上,刻在地板,无孔不入。
她因这骇人的爱意节节败退,最终瘫倒在箱柜旁边。
叶鹭抱着膝盖,将目光再次挪回到箱子里,一层层的藏宝隔间里,是摆放整齐的,一点灰尘都没有落下的各种小物件。
[她初见陈晏起时跳《采莲》的演出照片]
[她误送给陈晏起的那杯莓果冰激凌沙冰的包装袋]
[她去滨城滑雪时,和陈晏起领到的优惠券]
[玻璃栈道上,陈晏起亲手绑在她眼前的宽薄丝带]
[她在陈晏起家里修改复核的每一套试卷]
[高中时,她周考月考以及高考的成绩照片]
[春艺赛舞台上她作为道具的青白绸花]
[他们异地恋两地往来的机票和车票]
[陈晏起假装在军校时,她写给他的每一封回信]
[她在小院唱昆曲时,鬓边带过的边雁]
[一整册已经发黄却脉络清晰完完整整的广玉兰的标本]
[临走之前,她还给陈晏起的璎珞]
……
还有。
叶鹭从夹层里抽出一份文件,那是六年前,在财大的表白墙,她亲手给陈晏起的可以用法律困住她的纸质合同。
单薄的几页合同似乎被人翻看了无数次,页码的地方已经磨得圆润起毛,叶鹭看着底下签了一半却戛然而止的名字,心里最后一道防守再也支撑不住地彻底崩塌。
叶鹭忽然想到临上楼之前,伯凯最后告诉她的关于陈晏起病情的那段话。
“你知道锚定效应吗?”伯凯神情苍凉,像是疲惫至极的旅人,却异常平静地解释:“就好比,一个人从一出生,你就告诉他,你活着是为了养一朵玫瑰。那他生命中唯一的渴望就是看着玫瑰从种子变成嫩芽,从花苗枝繁叶茂,从含苞待放到落地生根,周而复始。但如果有一天,这朵玫瑰死掉了,他所有生的意志也会被剥夺,他没有第二个理由继续停留在这里,就像他也无法去寻找第二朵玫瑰。”
“我以前还听过一个说法。”伯凯看着叶鹭,冷静的都有点不像是他,“如果把人心比作大海,承受能力比作船只,疾病就像是船上不断堆积货物。正常情况下,船只只要按照航线往返码头两端,只需耗费足够的时间,人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但一旦船抛锚,船就会停滞不前,那么这条船就会因为不堪重负,而注定沉入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