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山岚把餐盘一放,大喇喇地在她正对面坐下,笑道:“我们院伙食不错啊。”
他把自己刚才多拿的水果给沈婵分了一个,又笑着问她,“你一路怎么不说话?”
沈婵埋着头归整餐盘,只想早点儿结束这一切,离开这个让她不舒服的地方。
便随口没过脑子地说了句:“我天生话少。”
她说话没过脑子,归整餐具没过脑子,然后拿出手机给下意识摆好造型的午餐拍了张照片的时候,也没过脑子。
直到她都打开和井钦皓的聊天界面,把照片选中即将发送了,理智在那一瞬轰地拉住了她。
沈婵和井钦皓通常会一起吃早餐,但因为各自要工作,午餐通常不会。
所以他们会交换彼此的午餐照片,这是一项简单、但让沈婵幸福感很高的习惯,充满了仪式感。
而刚才沈婵在脑子混乱、没有思考之际,却潜意识里依旧做出了这一系列动作。
熟练得就像他们根本没有分手一样。
而这时,沈婵手机这个聊天界面突然弹出了一条消息。
只见在她差点儿给井钦皓发照片过去的这个时间点,井钦皓给她发了一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沈婵怔了一怔。
这是自两个人分开以来,井钦皓给她发的第一条消息。
但接着,沈婵胸中生出些很微妙的奇异情绪。
对方见她没有立刻回话,过了几秒钟,又提示道。
【行李。】
一见这二字,沈婵瞳孔一颤,全身都快僵住了。
有种钝痛仿佛从屏幕这两个字里蔓延了出来,从她的指尖,丝丝缕缕地一直传播到全身各处,心脏酸痛。
她知道自己刚才异想天开地误会了。
她误以为是午餐照片,而对方说的是没带走的行李。
沈婵昨晚拖着行李箱离开时,是说东西一次带不走,第二天或者挑个日子,再去井钦皓家搬走那个储物箱来着。
可她没想到,井钦皓现在已经等不及从家里把她的痕迹全都清楚掉了。
她甚至现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绪。
难受。委屈。伤心……
似乎她从昨晚到现在的痛苦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自我折磨罢了。
井钦皓并没有收到任何影响。
他在挽留未果后,既不会追来,在郭盈盈拨去的电话里也拒绝来接她,仅仅第二天的中午更是对着她的东西已经开始相看生厌,急于催她搬走。
当断则断,自始至终清醒得很。
原来糊涂的只有她自己。
沈婵一动不动了好一阵儿,直到聂山岚都凑来问她怎么了,沈婵猛然回神。
她努力维持住自己情绪,不让自己失态,轻轻摇了摇头,说:“工作上突然有人找我。”
然后她低下头,快速在和井钦皓的聊天框里打字:【好的,下班后我请搬家公司去搬走,你记得叫张姨开门。】
张姨是家里保姆,但不住家,每天大概下班后会去打扫,或者做做饭,那个时间段应该家中有人。
成功发送后,沈婵盯着井钦皓那富有十足极客风格的头像,狠了狠心,把对方聊天好友删除了,连同他们过去厚厚的聊天记录。
放下手机,沈婵拿起筷子开始夹菜吃,嚼动得十分机械,几乎味如嚼蜡。
这下,一切都结束了吧。
也不用她再过多挂念了,她没机会了。
没想到,她的初恋,她长达多年的暗恋,她人生第一场、可能也是唯一一场的爱情,彻底结束在今天。
吃了会儿,她端起小碗开始慢慢地喝汤。
她感到眼前有些水汽氤氲,心想可能是被热气熏的,便往下看。
结果眼睫一垂,几颗泪珠顺势滚落到了碗里。
沈婵有些慌了。
同时她又察觉周围气氛略微不对。
一抬眼,便见坐她正对面的聂山岚,右手筷子端着举在半空中,神色十分复杂地定定看着她。
第8章
沈婵一个人哭了很久,耗费了半轱辘的公用卫生纸。
她从隔间出来后,对着镜子用水把手冰凉,再把手敷在略肿的眼睛上,如此重复很多次,堪堪将自己收拾得没那么狼狈之后,才慢慢从卫生间出来。
结果刚一转出,就见门口墙前斜靠着一人,肩宽腿长的,乍一看,还挺有模特范儿。
聂山岚正低头翻着手机,听见动静,立刻抬起头来。
他看见她人,眨眨眼,又举了举手中拎着的饭盒:“刚才你的饭我麻烦阿姨收走了,但我感觉你没吃几口,就给你打包了点儿。”
沈婵愣愣站在那儿,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她缓缓走到他跟前几步远处,轻声说:“谢谢。”
聂山岚笑了:“你上午还让我不用客气来着。”
此时餐厅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只有后勤人员在忙着打扫。
他二人没多逗留,搭乘电梯往上走。
电梯按钮是聂山岚按的,他按的时候沈婵没注意,等她反应过来,发现楼层已经坐过了,沈婵就要重新选择:“你记错了,我们办公室不在这层。”
聂山岚见状忙阻住她的手,笑着说:“没错。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沈婵有些不明,但没有多说,然后他们就直接通向了办公楼顶层。
下电梯后,沈婵又被聂山岚带着来到一个房间,推开门一看,是一个临时休息室模样的屋子,里面简单摆着张床,还有桌子。
床头和桌木都是庄重的深褐色的,桌上还放着一对瓷杯,非常有国企特色。
沈婵略微惊讶,她都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还有个这样的休息室。
就听见聂山岚笑道:“我琢磨着你昨晚就没睡觉,今天上午又陪我走了整整一上午,要不你去睡个午休?”
然后在沈婵完全没反应过来之际,笑着把她推进屋内,饭盒塞她怀里,迅速拿走她手机后,反手关上了门。
沈婵都快被这人的自来熟给震惊到了。
她忙就去开门,可对方无赖一样在门口扯着门把手,她根本扯不过他。
聂山岚倚在门口笑,冲门缝说道:“放心放心,院长要是来电话了找你,我会帮你接的。况且现在本来就是休息时间,不会耽误事的。”
沈婵站在门口,人都快傻了。听他这语气,说得跟院长是他亲戚一样。
沈婵忍不住为对方的无礼而感到有些生气。
可她这个人的性格,又确实如郭盈盈评价的那样,她无论跟谁都发不起火来。
她现在手机被聂山岚拿走,联系不到其他人,而她又干不出那种大喊大叫,试图引来其他人求救的举动。
况且,聂山岚虽然行事出格且大胆,但也不是真的要对她不利什么的。
于是沈婵坐到床边自个儿生了会儿闷气之后,就气不动了。
另外,她的状态又确实如聂山岚刚才所言,自昨晚折腾到现在,刚刚又去大哭了一场,身心都很过劳。
这个房间很安静,干爽的阳光透过淡蓝色窗户玻璃,无声地映在纯白床单上,有种催眠的效果。
沈婵疲惫感渐渐涌上来,于是她干脆顺应本心放弃挣扎,快速扒拉了两口饭填了肚子之后,就斜靠在松软的枕头上合起眼,不由地睡着了。
不知是否上天也在为她今日失恋和彻底分手有始有终地画上圆满句号,沈婵继续梦到了井钦皓。
其实,沈婵总觉得,井钦皓对她而言,可能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重要一些。
当年,井钦皓高中毕业后,沈婵偷偷地去光荣榜上寻找他的名字。结果,直到那个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井钦皓并没有参加高考,他出国念本科去了。
那一瞬,沈婵突然有种目标丢失了的恍惚感。
像是突然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她暗暗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很快,她又让自己振作起来。
那个时候她已经升入高二了,依旧独自奔波在两地,独自学习和考试。
她依旧一个人去图书馆,学着井钦皓的样子,有空闲时间就去多媒体室上机。
沈婵在电脑上找到国外大学网站,把关于井钦皓的几乎所有信息搜集起来,偷偷地把这些信息整理到文档里,再偷偷地去打印下来。
为了掩护不被发现,她将这些关于井钦皓的新闻剪成豆腐块,一点一点仔细粘贴到笔记本中,图文并茂,精致得堪比一本手账。
沈婵隔着千万里的距离,默默地看他在大洋彼岸继续引人注目地闪烁。
看他一鸣惊人,看他站在领奖台上将一个又一个奖杯囊括怀中,看他张罗了一群人成为创投俱乐部的发起人,看他惊座四起地休学跑去创业,看他大获成功之时又和命令他回国的父亲公然开战……
沈婵是个过分乖且沉默的孩子,但她试图把自己的那份叛逆寄托在井钦皓身上,对方仿佛是在替她离经叛道。
这样让她感觉自己假象中的那个伙伴并没有远离,而是一直陪伴着她温暖着她。
但好景不长,沈婵的只针对井钦皓一人的手账记录本被她的妈妈发现了。
她妈妈以为她早恋,非常愤怒地撕碎了她的手账本,歇斯底里地谴责她:“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为什么要早恋?你知道我为了给你创造今天这些条件,从你爸手里夺来这些资源,废了多大的功夫吗?!”
然后将碎片残骸用力地扔到她脸上,尖叫道,“我做这些,是为了让你证明给他们看,你并不输你伯叔家的那些男娃们,你可以考上比他们更好的大学,拥有更好的前途!而不是让你,把你的全部心思,拴在另一个男的身上!!”
沈婵安静坐在一地纷飞的碎纸片中,没有反驳,也没有说话,更没有表情。
很显然,沈婵很不幸地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她的奶奶曾无数次当着她的面流露出对她的嫌弃,以及对她妈妈生不出男孩的无能的厌恶。
有人说,如果对一个女生说出“赔钱货”三个字,那她的童年就结束了。
所以沈婵的童年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直接结束了。
沈婵的妈妈倒是没有放弃她,她妈妈忍耐了自己丈夫的一些对婚姻不忠的行为,为沈婵换取了在A市优渥的教育资源和部分财产。
但是她妈妈的爱过于畸形,沈婵常常感到窒息。
沈婵的妈妈在年轻的时候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嫁给她的爸爸之后彻底断了星途。
沈婵幸运地遗传了她妈妈的美貌。
但如果人生是一场牌局的话,美貌和任意一张其他牌同出是王炸,单出永远是死局。
于是,在沈婵从小收到十分多来自男孩子的爱意、却无法正确处理的时候,沉默寡言的她在连获取同性友谊的这条路也断了。
沈婵的井钦皓牌手账本被撕碎后,她一个人在地上静静坐了会儿,然后把碎片收集起来,放到一个饼干盒子中,严密封装,藏到书架最里头。
从那以后,她没有再去关注过大洋彼岸井钦皓的新闻,也没有再制作过关于井钦皓的手账。
沈婵像以前那样学习,考试,往返于两个城市之间。
后来,她升了高三,经过那段时间艰苦卓绝的学习,她参加了高考。
她顺利地考了A市那所重点高中的年级第一,顺利地被T大录取,如了她妈妈的愿望,也如了她自己的愿望。
但哪怕是T大的本科学历依旧不太能够,于是沈婵还需要继续深造。
她继续学习了三年多,成功获得推免资格。
她的成绩非常优异,研究也做得漂亮,又成功获得院士的青睐,她便选择去那位院士手下直博。
一路走到这里,她才发现,原来,井钦皓带给她的,从来都不只有温暖和希冀,还有得到后又失去的痛苦和绝望。
第9章
井钦皓听完投资方面的会议后,又开始听公司本季度财报。
这会一开,就开到了午饭时间,但在座的没有一个人敢去吃饭的。
投资会议已经搞得众人战战兢兢,但按照过往经验,财务会议只会更加恐怖。
因为只要有他们小井总在场,这财报连一个小数点都不可能出错,在老板过于变态的脑子里,可以将过去五年的数据记得一字不差。
所以有人敢在他面前造假或者糊弄,来为自己的糟糕业绩粉饰太平,那简直就是找死。
而此刻他们这位年轻的老板似乎正在对着手机屏幕发呆,看上去有些游离天外。
汇报者迟疑地看了眼井钦皓身后的秘书,有些犹豫。
但杨秘书连忙给对方暗中使眼色,叫他不用管,继续下去。
杨秘书一直都认为自己这位智商全球前列的老板,大脑有两套处理系统,所以当他在会场发呆的时候,绝对不要暂停汇报。
以前有人停下来过,结果看似出神的老板把他之前汇报内容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从此大家都默认了,可能对于小井总而言,听会这事实在是太简单了,他只需要运行一套处理系统、另一套保持宕机发呆的这一事实。
当然井钦皓并不知道他的员工们这样想他。
但对他自己而言,他以前确实会用两套系统并行处理许多工作,但自从和沈婵交往之后,他就忍不住用其中一套用来想念沈婵。
就比如说,他今天上午开会时就在频频看时间,心想沈婵现在已经到达她那个男人扎堆的公司了吧。现在在做什么呢。和她的男性同事聊天?
想到这里井钦皓有些不痛快。
因为他知道就算沈婵不想聊,她那帮男同事们恐怕也会借着讨论工作之名,前去和她搭讪交谈的吧。
毕竟他非常清楚沈婵的美貌,但凡见过她的人,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她的呢?
他当年从一定程度上就是这样被吸引的。
那天他记得是一个大晴天,A市一连下了好几天雨才放晴,天空的云朵很漂亮。
他公司一个叫陆一遥的员工,趁午饭时在饭桌上和他的男同事们谈论着什么,然后就开始挨个传递让大家看他的手机屏幕上的内容。
那群小伙子们一瞧见上面女生的照片,都齐刷刷地亢奋了,一亢奋就容易收拾不住,结果手机顺着座位越传越远,一个不小心,直接传到了坐在角落里闷头吃饭的井钦皓手上。
时隔七八年,井钦皓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叫沈婵的女生。